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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女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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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了吗?桃花山上有女鬼,把山上砍柴的和打猎的都吃掉啦!白骨就丢在路边,脸被啃掉了一半,尸首的一只眼睛还睁着呢!”
正月刚过,桃花山上有鬼吃人的事情就在十里八乡传遍了。
里正和地保也都挨家挨户上门,叫村民近日无事不要上山去。
过不多时,消息又很快飞进城内,虽说府衙官兵们明面上还要做个邪不压正的样子,但城门也比往日早关了半个时辰。
王家米店的老三却不信这个邪,每月十五是他扛着米担儿上山去的日子。
“嗐!这么吓人,还上山去干什么?”邻居们都是这样劝,“也不怕被鬼吃了。”
王老三笑笑不答话,整整挑子还是去了。
桃花山上有座庙,名叫大佛寺。别看着名字很气派,其实是座小庙,日常香火不甚旺盛,和尚也只有三四个。
王家米店和这庙里的和尚做的是长久生意,约定每月往山上送担谷米。要是因为他害怕这山间的女鬼,断了这生意,倒也没人怪得了他!只是那几口和尚难不成能每天喝西北风过活?
王老三平日里也是个向善礼佛的人,自信观音大士福德庇佑,断没有让他这个为佛家弟子送粮的人被恶鬼吃掉的道理。
桃花山在城外十里,风景秀丽,日常也是城里人闲暇时踏青的好去处。
那王家米店是个小买卖,王老三并不曾雇伙计,自己挑着五十斤稻米上了山,走五步歇个脚,走十步又歇个脚。
好不容易走到半山腰,才遇着寺里面的两个小沙弥,见了他先念了一声佛道: “阿弥陀佛,施主菩萨,还当你今日不来了!可算没叫我们断了粮!”两个赶紧扛过担子,帮着一起把米运进寺中去。
近些时日香客自然都不来了,大佛寺里钱粮布施一概没有。幸而小庙后面还有一畦萝卜、两畦青菜,和尚们自耕自种,靠着以往积蓄的一点谷粮勉强过活。
王老三进得庙来,先同和尚们算过铜钱账目,又净手在佛前上了香,便坐下来看他们刷锅洗米,打算在这里一起用些斋饭。
老和尚却笑道:“烦请王施主劳动一劳动,请那个后院里住着的秀才先生,也一道过来用饭。”
王老三笑道:“这也奇了,这时候还有人敢住在你们庙里?他倒不怕山里吃人的女鬼吗?”
和尚笑道:“您有所不知,这位秀才是年前就上山住着的。他原是住持师父同村人,家中早无父母,亦未娶亲,孤家寡人一个。倒考了一个功名在身上,原打算开了春往府城里去考举人呢!”
王老三点了点头:“这样说来,倒是你家师父心善,收留他一个穷书生,好有个清静地方苦读。”
和尚讪讪一笑:“嗐,他倒也不是白住,给了寺庙里好些银钱布施呢。”
正说着话,却看见一个年轻人已笑笑地走进后厨来。
他生得极为英俊,黝黑的面庞上是端端正正的浓眉大眼,身上穿一件土布长衫。虽然和尚说他已在这山间小庙吃了好几个月的青菜萝卜,倒也并不显得面黄肌瘦,反倒身形魁壮,丰神俊朗,全不似寻常书生那般羸弱,直叫人怀疑他是不是背着和尚们天天吃肉。
王老三见他进来,连忙起身,书生也不摆读书人的架子,笑着朝他拱了拱手,又干脆利落地一撩袍子,完全不顾君子远庖厨的古训,坐到厨下帮和尚们生起火来。
和尚们的兴致自然不在秀才身上,七嘴八舌地问王老三山下情形。地保如何在村口山路上贴了告示,目睹曝尸白骨的乡民如何吓得掉了魂,乡里的财主如何出重金着人去龙虎山请张天师的弟子来伏妖除魔。
“究竟吃了几个人?”和尚们忍不住好奇,都问王老三。
“五个!也有说八个的。起初是山上的猎户和樵夫,后来好像吃进村里去了,将一家寡妇的儿子全然啃食,只剩下一双鞋。”
和尚们念了一声佛:“那怎么说是女鬼吃人,不是豺狼虎豹呢?”
“那不是有人瞧见了嘛!桥下村刘家砍柴的哥俩白日里都是一道上山的,据说他俩是在一个古坟堆上歇脚,那个女鬼就是从坟堆后面钻出来的,赤发黄眼,舌头伸出来两尺长,还有一张紫哇哇的面皮,很是渗人!当着刘家兄弟的面就把他大哥给吃了,刘家老二可看得真真的!连滚带爬从山上逃回来,到家就吓成了失心疯!现在还在发着高烧说胡话呢。”
王老三喝了一口水,又说道:“至于寡妇家的独苗,更是村里的老人看见,当着人的面,活吃!吭哧一口就把脑袋咬下来半个。饶是那老头见过世面的,也给当场吓昏过去。”
两个和尚听了,都念着佛号,道:“岂有此理!平日里听师傅讲经,都道是阿鼻地狱里才有恶鬼。怎地走到这人间界来了?怕不是要有什么大灾厄。 ”
正闲聊着,却见书生将手里的火筷子一丢,笑道:“火已旺了,师傅们不如坐上水,即便真有女鬼吃人,我等也该先填饱了肚子,才好效仿佛祖以身饲虎。否则一个个细骨伶仃,岂不叫女鬼塞牙?”
那王老三见他不曾有什么架子,便也笑着前来搭话道:“这位秀才先生,你倒不怕鬼。”
书生嗐了一声,道:“与鬼斗,赢了固然好,斗败,不过同它一样!有什么好怕?更何况我等居住在这佛门清净地,那等闲的鬼怪妖魔,怎敢进得庙来在佛祖面前撒野!”
众人起先说这女鬼,心里多少也是有些惧意的,但听书生这样朗声正气,顿时也壮起了胆子。一时煮了饭吃毕,王老三趁着大日头下山回城去了不提。
却说这秀才,姓陈名隐,字子初,也算本地人士。托赖着大佛寺的老和尚是他同村,手里又有些银钱布施,才躲进这佛门清净地来读书。
他家离桃花山不远,就在城东三十里的古湖村。还有间祖屋,两进小院,只他孤家寡人一个,原也算得上清净。只奈何要自己煮饭洗衣,又时常有邻舍光顾絮叨。原本为生计发愁时,倒可以写些春联字画卖与乡邻,后来手里有了银子,便不屑为这些营生了,干脆上得山来同和尚们同吃同住,每日只顾专心读书,倒少了许多家务烦恼。
是日夜深,和尚们早已作毕了晚课,大殿内只剩几处憧憧烛影,袅袅香烟,陈隐却在自己的西厢房内翻来覆去。
这秀才素来心性豁达,倒没将乡里那些鬼怪妖魔的传说放在心上。只是他生得魁伟壮大,日常在家时只要吃肉,手里没银子时,还要时不时去村口王猎户家涎皮赖脸地打场秋风,骗回一只半只山鸡野兔来吃。
如今手头宽裕了,他却因为住在庙里的缘故,顿顿只有青菜萝卜小米粥,已两三个月没闻到荤腥的味道了。
夜里早早熄了灯,陈隐正躺在那僧舍的木床上昏昏欲睡,忽一抬眼,瞥见窗户缝儿里正一股一股地渗进浓雾来,竟将个原本敞亮开阔的西厢房压得黑暗沉沉,仿佛所有物什都被块黑布裹住了一般。
想起白日里大家正纷纷传说有女鬼吃人,他不由得心中警觉,连忙爬将起来,拎了根门闩儿倚墙立了。
话说这陈隐虽是个秀才,却生得身长八尺,膂力过人。他自小在乡间长大,屋宅附近常有些个豺狼虎豹出没,故除读书外,也和村中猎户学些拳脚把式。
最难得,他有个异于常人之处:三四岁起,他时常觉得丹田处隐隐发热,似是有股自己不可驾驭的真气要打身体内喷薄而出。而今大了,虽未延名师教习,功夫仍是三脚猫,却向来胆大勇猛,倒并不把凶禽猛兽寻常盗匪放在心上。
此番他心中也只是好奇,要看看这深更半夜的,外头到底是何妖物作祟。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耳廓中“咣当”一声响,西厢的门仿佛被狂风抡过,骤然打开,拍到墙上又弹回去,大开大阖之间,只见一条如成年男子胳膊粗细的黑色巨蟒猛地窜进来,直朝陈隐面门扑来。
陈隐大吃了一惊,连忙劈手将木棍横过来迎面格挡。不想那蟒却快,眼见得就要被棍击中,只低头一蹿,自他身侧地上倏忽溜过,待陈隐要再打第二下时,蛇早已游在一丈开外了。
前方是一道门,那黑色长虫也不理秀才,兀自摇头摆尾游弋着冲那里去了。陈隐依稀记得这一间乃是仿佛自己年幼时祖父所居的屋子,连忙镇定心神,持着棍子追上前去。却不妨那黑蛇极快地从口中喷出一团黑雾,弥住了前方的光景,里间屋内顿时传出了祖父吭吭的咳嗽声,还夹杂着他父亲的呼救和他母亲一句短促的“我喘不上气来了”。
陈隐心中大痛,很想断喝一声“妖物住口!”然而口舌手脚好像一时都被什么东西绑住了一般,浑身动弹不得。他急得猛一蹬脚,却发现自己仍是躺在僧舍的木板床上,身上冰凉一片,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而方才所见种种,不过是南柯一梦罢了。
陈隐听见自己心若擂鼓,砰砰直跳,连忙从床上坐起来。
他自十五岁爹娘过世后,便是个形影相吊的孤儿,这些年甚至都不曾有一个过世的亲人入梦来。然而今夜难得,方才虽未谋其面却已闻其声,连一向最疼爱他的爷爷也在梦里出现了,怎叫他能按捺住激动?只是激动得过了,梦中气血翻涌,那股向来不受控制的力道在他体内荡来撞去,竟大有撑破胸腹之势,此刻只觉得丹田隐隐发痛。
他静坐在僧床上,又慢慢地匀了半日气,方才缓过来。看看窗外弯月已过中天,鼻尖儿上蓦地竟萦绕上一股肉香味。他原以为是自己太久没吃肉,日思夜想,出现了幻觉。但辗转了几辗转,那香气重重叠叠袅袅绕绕一股儿一股儿地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叫他不由得不信。
陈隐只得一骨碌又站起来,真是见鬼!莫不是白天听和尚与那乡民谈论女鬼嘎吱嘎吱生吃活人,引逗他犯了馋虫?
为避免自己一念成魔,秀才连忙在心里默念了十来遍阿弥陀佛,然而鼻尖那股肉香却愈加真切浓烈了。他实在忍不得,只能披衣出来,在那佛堂上沿着墙根儿来回走动,又使劲嗅,确定这味道是从西窗外飘进来的无疑的。
兔肉!已烤得有些老了,还加了佐料!
秀才心里暗笑,莫不是哪个小和尚白天抓住个兔子,半夜瞒着老和尚自己烤来吃?这倒也没什么奇怪,毕竟这寺里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和尚,都是家里养活不了送上山来的,本就是些庄户里的淘气孩子,在家时偷鸡摸狗捉鱼打鸟,什么事没做过?
陈隐生性好诙谐,决定偷摸着溜到屋外去看个究竟,顺便向那偷荤的小和尚要个封口费,分一半兔肉来吃。反正那么久没吃肉,他也早就馋了。
他趿着鞋走到庙门口,冷不防却被一股小阴风迎面一扑,浑身打了个哆嗦。深山古庙里没有谯楼更鼓,秀才抬头瞧着那一弯升至中天的上弦月,约摸是已过三更了。他这才想起白日里人们说起这山中有吃人的女鬼,又寻思着方才那极真切的梦境,心里不由得也升起一层寒意。
然而那肉香实在诱人。
秀才思忖了片刻,心里又暗笑:那女鬼吃人都是生啃,断无这种半夜用烤野兔当诱饵把自己骗到庙外去的道理。若有这闲工夫,还不如直接吃兔肉!难道他一个硬邦邦的大男人,还能比嫩嫩的烤兔肉好吃?
思及此,他又壮了壮胆子,循着那香味走去。
正对着他那西厢房的窗外,乃是两株腊梅树。山上地气冷,虽已过了正月,两株花却还在盛开期,可现在那凛冽高冷的花香却混杂在那一股子肥腻腻的肉香和柴火气里。
腊梅树边已生起一堆火来,一个少年正蹲在腊梅树下的青石上,手里握着个签子正捅那堆火。
“哎!焦了焦了!再烤下去就不能吃了!”秀才也顾不得少年是谁,满心只牵挂穿在架子上的那只兔子,见他还在加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野兔从架子上直拎起来。
少年先是冷不防被他唬了一跳,旋即“嗷”一声从石头上蹦起来嚷道:“大胆!你敢抢我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