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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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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后,长安城下了场大雪,鹅毛似的雪花卷着罡刀一样的朔风,打着旋,刮在人脸上又冷又疼,不温不火了近百年的都城,久违地带了些北地难驯的寒意。
后半夜的时候,雪停了,宵禁之时紧闭的城门缓缓落下,远远望去一片灯火通明,一队人策马从不远处疾驰而来,到了护城河竟是连看也没看,直接踏过结了冰的河面,马蹄飞扬,激起一阵雪雾,一刻也不停地往城中去了。
一行人一直到宣德门方才停下来,孟停舟和雀枝早等在那儿。
为首的年轻人眉目温润,动作利落地一勒缰绳,翻身下马,却没理两眼含泪,神色焦急的雀枝,而是冲着旁边的人一拱手,笑道:“孟大人,许久未见。”
孟停舟没应他的话,只挑眉道:“二公子不先问问府上的人发生了什么事吗?”
傅明渊未想到他如此直截了当,一时有些尴尬,转头问道:“府上发生了何事?”他宵禁之前刚到驿站,便被王府一连三封加急信催得连夜提前进了城。
雀枝虽看不上轻衣,却并不知晓苏蘅重生一事,只当他还是那个被自家郡主信赖倚重的兄长,闻言,再也忍不住泪意,如同见着主心骨一般,哭道:“二公子!郡主她失踪了!”
“什么!”
傅明渊脸上的神色倏地一僵,他费尽工夫好不容易来了长安城,本盘算利用苏蘅助他在长安城站稳脚跟,却没想到他还未思虑好怎么哄着那天真单纯的小姑娘心甘情愿地为自己所用,便被对方迎面甩来一烫手山芋。
他心底烦闷,却演技颇好,硬是装出十分的担心来,神情焦急:“成王府戒备森严,你们又贴身跟着,怎会让郡主在眼皮子底下平白失踪!”
孟停舟任京兆尹数年,见多识广,看惯了兄妹面和心不和的场面,眼见着傅二公子川剧似的变脸,也未觉得惊奇,只是在心里生出些疑窦来。
雀枝无心注意这些细节,只抽泣着说了事情的经过:“下午的时候,贵妃娘娘派人来,说要请郡主进宫一叙,傍晚有人来传话,说郡主不回来用晚膳了,奴婢当贵妃娘娘留饭,便也没在意,谁知宵禁了也未见郡主回来,奴才托人问才知,郡主用过晚膳便离了祐康宫,说要回府,皇城的守卫却说根本没见着郡主出来!”
孟停舟适时在一旁补充:“近来长安城一连发生了数起世家女失踪案,陛下命京兆尹府全权办理,宫中侍卫都已经盘问过了,庆宜郡主确实没出过宫,有宫女看见她从祐康宫出去,之后就没人见过她了。”
傅明渊点点头,又问:“可有禀明陛下?”
孟停舟大概没想到他最先关心的不是现在有没有线索,可有在城中搜查,而是这个,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转过弯来,似笑非笑道:“二公子不在长安,可能不知道,京兆尹府办案,是职责所在,就是上报也是上报给刑部,按理来说,是无需报给陛下的。不过郡主身份特殊,京兆衙门和刑部又先行盘问了宫里的侍卫,想必陛下应当是很快便能知晓了。”
傅明渊让他堪称锐利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好干笑一声,转移话题:“是我孤陋寡闻了,不知孟大人现在作何打算?”
孟停舟眯起眼睛望了望前方街巷里官兵挨家挨户敲门举起的火把,有些发愁道:“探子已经派出去了,也不知能不能打探到消息,眼下只能全城搜捕,挨家挨户地敲门试试看。”
说到底傅明渊还是苏家人,义妹失踪了于情于理不能不管不顾,于是他一挥手示意身后的一个侍从先去王府安顿行李,然后一拱手道:“如此,我便和孟大人兵分两路,分别去寻。更深露重,有劳了。”
“如此也好。”孟停舟应道。
举着火把的官兵和成王府的黑甲护卫在宣德门前兵分两路,分别朝着城东和城西去了。
***
苏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处极为陌生的地方——
四下一片漆黑,仅头顶上方有一处不及成年人一臂宽的小窗,借着夜色,透进来些微薄的月光。
她动了动,发现双手被别后面用麻绳绑在了一起,试着挣了一下,没挣动,绳结反倒比之前更紧了一些。
这时,不远处的角落突然有人轻声道:“你醒啦?”声音清清甜甜的。
苏蘅借着月色极力往声音来的地方看去,奈何光线实在昏暗,看不太清那人面貌,只知是个年纪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
“你也是被绑来的?”不等她答话,那人又问。
苏蘅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便又听对方笑了起来,声音清脆道:“你别害怕,我叫周清梨,家住淮临,前两天来长安探亲,不小心遇上了山匪,逃亡的时候滚到了山崖底下,醒来的时候就在这儿了。”
淮临,周清梨。
淮临周氏三房幺女,前两天在京兆府中,容晏说的失踪的世家女的其中一个。
苏蘅在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又听旁边有人叹了一声,幽幽道:“赵宁月,岳奚人士,来长安是为了给姑祖母贺寿,说来惭愧,我本来在闺房里睡得好好儿的,一睁眼就在这儿了。”
岳奚赵氏长房嫡女,赵宁月。
另一个姑娘听她们两个都说了,估计是被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一开口便忍不住带了软糯糯的哭腔:“我……我叫柳茹臻,住……住在丰州城,父亲说让我来长安听学……”小姑娘好像委屈到了极致,话还未说完便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赵宁月只好有些无奈地替她道:“结果连学堂的门都没摸着,就被人捂着嘴,拿刀逼着带这来了。”
丰州柳氏长房幺女,柳茹臻。
周清梨忙着安慰抽抽搭搭的小姑娘,离苏蘅最近的赵宁月费力地往前扭了扭,与苏蘅拉近了些距离,拿下巴隔空朝不远处点了点,又想起来此处光线昏暗,于是开口道:“看到没?就那个柜子旁边,摆破瓷瓶的那个,那里还有一个人,听说叫……叫什么台,不过她不怎么同我们说话。”
是花灯节那天在成昭殿门口被劫走的俞云台。
行吧,这下人算是齐了。
苏蘅苦笑一声,道:“我叫苏蘅,青州人,和柳姑娘一样,被家父送来长安求学。”
她话音未落,那个叫周清梨的姑娘便有些惊喜道:“我认识你,庆宜郡主,成王殿下的女儿。”
苏蘅并不意外被人猜出身份,笑了一下,便听旁边的赵宁月问:“按理来说你功夫应当不错,又是怎么被抓进来的。”
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俞云台突然开口,声音清冷:“皇宫大内。”
苏蘅脸上表情复杂,赵宁月见她没否认,有些愕然,下意识地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俞云台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了当道:“你们三个,淮临周氏、岳奚赵氏、丰州柳氏,接连三个世家女失踪,虽未大肆宣扬,消息却在私下里传开了,世家子弟人人自危,不论去哪都有大批护卫跟着,可护卫进不去皇宫,大内守备森严,也是最易放松警惕的地方。”
苏蘅点点头,问:“你真是在成昭殿门口被带走的?”
俞云台“嗯”了一声,算作回答,反问:“你呢?”
锦绣宫这个地方实在太令人敏感生疑,苏蘅没法和盘托出实情,只好含糊其辞:“出了祐康宫门。”
俞云台哼笑一声,也不知信是没信。
聊了一会儿,几个年纪相仿的姑娘迅速熟络起来,开始轮番介绍起家乡风物,所见所闻。
周清梨自谦颇通诗书,开口才知道是个出口成章的才女,讲起话来引经据典,妙语连珠,很是引人入胜,人如其名,笑起来温柔又清甜。
柳茹臻年岁最小,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软糯糯的,也没怎么出过门,提起丰州,只记得家里巷子口摆的小摊卖的桂花糕,说很是香甜绵软。
赵宁月同苏蘅一样,出身将门,性子也有些随了那武人去,洒脱豪爽,她倒也不拘于闺阁,早些年还被送到岁寒山好一番历练,江湖门派没有世族那些死板规矩,自是有不少趣事。
苏蘅看着内敛,实际是个促狭性子,府上的小厮洒扫的时候摔了个跟头都能让她说得绘声绘色,逗得人笑个不停。
轮到俞云台,她家住长安本地,性子又孤高,用沈淇的话说就是自小活得了无意趣,自觉没什么好说的,偏生她又好强,觉得不说点什么便是输给苏蘅,沉默了一会儿,只好道:“那我给你们讲个故事罢。”
柳茹臻这会儿放开些,悄声地和周清梨咬耳朵:“我猜肯定是话本子上扒下来的。”
她声音不算小,教赵宁月听到了,忍不住打趣:“我猜不是《屏梨九纪》就是《观潮六话》。”
苏蘅想起来走到哪话本都不离手的容晏,不由得好奇道:“这两本很有名吗?”
事实证明,周小姐不光精通《诗经》《礼记》,话本子也很精通,眼睛亮晶晶地刚要介绍这两个绝世话本,便听俞云台冷冷道:“你们听不听?”
于是几个人乖乖闭嘴。
夜已经很深了,月色顺着那扇窄小的窗户幽幽地透进来,落到潮湿发霉的地面上,洒下一小片清霜。
“说来这个故事和《屏梨九纪》也颇有些相似之处,”俞云台的声音像是静谧冬日里一道飘飞不定的裹着细雪的风,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很久以前,长安城中有一个小男孩,他是家中嫡子,自小便被教导以后要继承偌大的家业,要谨慎懂礼,孝敬父母。”
一个平平无奇的开头,却让见惯了跌宕起伏的人有了些兴趣,柳茹臻没等她继续开口往下说,便忍不住催促道:“然后呢?”
“然后,”俞云台顿了顿,道:“男孩长成了少年,却突然有一天无意间得知,自己并非家中嫡母所生,他的生母,甚至不是他父亲的小妾或者说府中的婢女。”
“男孩觉得自己的血统肮脏卑劣,并且他知道,他还有一个和他有着同样血统的兄弟,就是他名义上的两个嫡出弟弟中的一个。”
“但男孩的父亲一直有意隐瞒这件事情,男孩有心查明,却势单力薄,毫无头绪,走投无路下,男孩想到了一个办法。”
俞云台面上出现了一种有些奇异的神情,和她往日千篇一律的清冷傲慢完全不同,她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继续道:“因为血统的原因,男孩一直有些疾病,时不时会失控疯癫,只不过之前压抑的很好,他一直以为是先天不足导致的,后来才知道原因。男孩知道,他的弟弟和他有着同样的血统,自然,也和他有着同样的缺陷,只不过还没被发现。”
“于是,他比照着自己第一次发病的时候,精心设计了一出一模一样的场景,又将自己的两个弟弟想办法引过去,果然,他的幼弟回去之后便头痛不止。”
四周的呼吸声都仿佛放得极轻,黑暗中,俞云台似乎古怪地笑了一下:“男孩知道,自己现在已经疯了,但是他觉得,他的亲生弟弟要和他一样才行,于是,他设法让他的幼弟知道了全部真相。”
苏蘅骤然抬头,蹙眉望向她。
她眸子很亮,盛着月色,目光看起来有些锐利,俞云台却好像全然没注意到一般,坦然地同她对视。
好一会儿,其余几人才反应过来。
赵宁月有些茫然地眨眨眼:“这就结束了?”
周清梨不死心地追问:“那男孩的弟弟后来怎么样了?”
俞云台笑了一下,随口道:“自然是疯了。”
柳茹臻极力将自己往周清梨那边缩,忍不住小声道:“好惨,但是好吓人。”
赵宁月见她这样,忍不住想摸摸她的头,但又做不到,只好轻轻踢踢她的鞋:“小臻儿乖,别怕,姐姐在这呢。”一句话里,逗弄的成分大于安慰。
柳茹臻瞪了她一眼,没吓到赵宁月,自己反而让大门方向传来的一阵锁链响动的声音吓得一缩,众人纷纷闭嘴,都警惕地望向大门。
苏蘅在这个时候转头看向俞云台的方向,黑暗中,少女安静地望着即将被打开的大门,眼睛里却全然没有警惕或是惊慌的神色,甚至隐隐闪过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你……”她刚要说什么,大门便“哐啷”一声让人一脚踢开,冲进来的是几个身材高大魁梧的黑衣大汉,光线昏暗,又都蒙着脸,教人看不清样貌。
开门的那个应当是这几个人里面的头目,他进门之后,鹰瞵鹗视地在屋内环视一圈,便举步朝苏蘅她们走去。
“你……你要干什么?”赵宁月出声道,嗓音自己都没察觉地发颤。
男人没理会她,径自走过去,无视相互簇拥着想拼命阻拦他的女孩们,抬手扯着俞云台的领子就想将人拖走。
“你要干什么!放开她!”
“坏人!”
几个女孩子手被绑着,行动不便,就拼命地拦在男人面前,想阻止他带走俞云台却都被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苏蘅看准时机想将他绊倒,一抬头,却猝然对上少女古井无波的眼神。
从头到尾,俞云台都表现的十分平静,没有做任何反抗,甚至还对试图拦下男人脚步的苏蘅她们摇了摇头,示意她们不要挣扎,仿佛对这一切早有预料一般。
鬼使神差的,苏蘅停下了动作,眼睁睁地看着俞云台被人带走。
***
俞府内,一片灯火通明,下人们来回忙碌着,脸上的表情严肃又紧张。
俞云台已经失踪两天了,官兵现在在外面大肆搜城,看着阵仗挺大,丞相俞清病急乱投医,只好暂时相信京兆尹府,却没想到,没等来被救归家的女儿,却先等来了青州成王家的女儿庆宜郡主也被绑了的消息。
就在俞清急得晕头转向的时候,相府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书房内,用来提神的麝香在香炉里静静燃烧,细腻的烟雾丝丝缕缕地袅袅升腾,仿佛女子翩翩起舞时曼妙勾人的水袖。
小几上待客的茶水已放至半凉,俞清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青年,愈发地感到头疼:“不知二殿下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容涟没回答他的话,只答非所问地感慨道:“今夜的长安城很是热闹啊。”说着,端起手边的茶盏轻啜了一口,又皱着眉放了回去:“丞相大人倒是思女心切。”
俞清没什么心思揣摩他话中之意,有些疲惫地揉揉眉心随口道:“府上的下人见臣与拙荆无心顾及,偷懒罢了。”
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容涟却没生气,只伸手从袖中摸出封折子,递过去,道:“本王这有一样东西,还请丞相大人过目。”
俞清不知道这人又要搞什么幺蛾子,却也不好直接驳他面子,只好接过来,漫不经心地翻开一看,脸上的表情却倏地僵住了。
好半晌,他仿佛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殿下,这……”
容涟却只是温和地笑道:“丞相不要误会,本王并无恶意,只是想请丞相帮个小忙而已。”
“殿下!”他话未说完,那俞丞相却是一撩袍子直直跪到了地下:“臣对陛下的心始终是忠诚无二!”字字句句,看着倒是情真意切。
老狐狸。容涟在心底冷笑了一声,面上却十分郑重地将人从地上扶起来:“丞相快快请起,孤是万万承受不起您这一跪的。”
不等俞清说话,他便又不疾不徐道:“丞相言重了,孤不过是请您帮个小忙而已,如何扯到陛下身上,还是说,丞相怀疑,孤对陛下有不臣之心?”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俞清一时不知是该觉得他诛心,还是觉得他大逆不道得好,只得擦擦汗,谨慎道:“殿下,臣如今已是廉颇老矣,对朝堂上的许多事也是力不从心,老来身边仅得了这么一个女儿承欢膝下,只想一享天伦之乐,并无别的心思。”
他油盐不进,容涟却因有把柄在手,并不着急,只循循善诱道:“孤知丞相心意,所以此事无论对你还是对孤,都是一举两得之事。”
俞清似乎被他说动,却并未立即表态,立在一旁,沉默不语。
“丞相不用急着回复,”容涟心知自己达到目的,随意地一掸衣袖,起身道:“天色不早了,孤便不叨扰了。”
临走前,还意有所指地敲了敲桌子,笑道:“孤的提议,还望丞相能认真考虑一下。”
半晌,俞清转头,将目光移向小几上的那封折子,神情凝重,久久未动。
一阵微风顺着没关紧的房门溜进屋内,桌案上的烛火微微晃动。
“轻衣姑娘!轻衣姑娘!”
临窗而坐的白衣少女猛地回神,一转头,便见这次同她一起来长安的婢女绿袖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勉强笑了一下。
绿袖将沏好的热茶放在她面前的小桌上,愤愤不平道:“二公子怎可就这样撇下姑娘先进城了去?”
轻衣笑了一下,不紧不慢地道:“许是因为郡主那里有什么事情吧。”
果然,绿袖一听,当即便忍不住埋怨:“咱们这位郡主也真是的,任性骄横,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每次捅了篓子,还不都要二公子去给她收拾善后!”她一直在傅明渊的院子里侍奉,早就让他收为心腹,心知轻衣同傅明渊是什么关系,便忍不住替她打抱不平起来,一一细数这位骄横跋扈的郡主的种种不是和轻衣丰富的被刁难、欺压经历。
她一气儿说了个痛快,轻衣方才轻飘飘地斥了她一句:“绿袖,慎言,岂可在背后妄议郡主?”
绿袖只好不情不愿地止住了话头,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刚要说话,余光便瞥见门口那里正安安静静地站着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她忍不住惊呼了一声,轻衣听到声音,顺着她的目光朝门口看去,也被吓了一跳。
“二位姑娘莫要害怕,小的是王府的管家,奉二公子之命来接二位姑娘回府安顿的。”来人一身裋褐家丁服,腰弓得很低,几乎看不清正脸,拱着手,殷勤地笑道。
轻衣秀眉微蹙:“可是眼下长安城中,不是已经宵禁了吗?”
“姑娘有所不知,长安城中近来出现了一些贼人,京兆尹府正在不眠不休,彻夜追查,二公子也是怕二位姑娘待在驿站不安全,所以才命小的前来迎接二位。”
轻衣仍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绿袖却先笑了起来,欢喜道:“我就说二公子不会丢下轻衣不管的,这不,就派人来接我们了。”
那管家极有眼色,见状连忙奉承道:“那是自然,二公子素来看重轻衣姑娘,王府上下,谁人不知呢!”
轻衣显然被他这句话取悦到了,当下眉头舒展,也不疑有他,只笑着同绿袖道:“行了,莫贫嘴了,快去收拾东西罢,不要让二公子等急了。”
两人收拾了东西出了驿站,来到马车前,绿袖撩开帘子想要扶轻衣上车,她却盯着马车前的横梁,有些迟疑道:“这马车上,怎的没有成王府的标记?”
管家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笑着解释道:“轻衣姑娘有所不知,长安到底不比青州,未免有心人觊觎,马车上一般是不做标记的。”
轻衣之前并未来过长安城,只以为是自己不甚了解,点了点头,便上了车。
管家看着垂下的车帘,似是无意识地笑了一下,半晌才动身坐到车厢前头,一扯缰绳,一扬马鞭,驾着车缓缓离开驿站,方向却不是冲着城门。
此时,王府内。
容晏仅着了一件中衣,披着外衫,赤足站在窗口临风处,黑发披散,背影看上去有些许单薄。
往常用以安神入眠的熏香,今晚却不知怎的了,香气浓郁甜腻,直将他熏得心神不定,辗转反侧,左右也睡不着,他便干脆起身,所幸王府的阁楼建的足够高,他一路走到了最顶层,推开窗户,将大半个长安城的景致尽收眼底,感受到冷风争先恐后地从窗口涌进来,钻入袖口、衣襟,将他单薄的衣衫吹透,心脉四肢出沸腾的血液才稍稍平息下来。
他看着流动于大街小巷的火把,认出那是京兆尹府的官兵,修长的手指落在窗棱上,长眉微蹙。
“殿下,不好了!”姜越急匆匆地冲上阁楼,见他毫不在意身体地站在窗口吹风,却没像以往那般啰嗦着让他回去休息。
容晏觉得有趣,转过头去,挑眉道:“什么事?匆匆忙忙的”
姜越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方才急道:“殿下,大,大事不好了,庆,庆宜郡主她,她失踪了!”
“什么!”少年搭在窗棱上的手倏地一紧,有那么一瞬间,他耳边似乎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紧接着,是什么东西轰然倒塌的声音,方才还不觉得的冷风一刹那突然变得冰冷刺骨,阵阵寒意浸透骨髓,将人的四肢百骸都冷得动弹不得。
他摇摇头,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方才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殿下,庆宜郡主她……”姜越愣了一下,刚要开口,便被少年一抬手打断了:“好,我知道了。”
容晏转头望向窗外,入夜之后,本应进入沉睡的长安城仿佛突然被什么点亮 ,街头巷尾都是流动的火光——
到处都是举着火把的官兵。
他先前看到的时候还不明所以,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答案。
正想着,便又有侍卫步履匆忙地上来,见着他,一低头,双手向前,呈递给他一张薄薄的信封:“殿下,有您的信。”
容晏伸手接过信封,拆开来看,脸上的神情一僵,他抬头看向那侍卫,眸光冷凝:“这信是谁给你的?”
他极少露出这般严肃的神色,侍卫怔了一下,随后摇摇头,诚实道:“属下并不认识,只知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戴斗笠,看不清脸,身高大概到这。”他说着比了一下自己肩膀的位置。
少年手指紧攥,单薄的纸张被揉皱了一块,破了一个小洞,他漫不经心地将那封信收入袖中,转身下楼,他动作极快,姜越还未反应过来,便已不见了人影,只记得听他吩咐了一句:“备车,去登鼓楼。”
马车停在府外,少年一身看不清图案的黑衣,长发高束,倒是一改往日不紧不慢的清闲做派,大步流星往门口走去。
姜越手上拿了件狐裘大氅,在后头连滚带爬地追,嘴里还在迭声劝道:“殿下!殿下!三思啊!这人脸都不敢露,送了一封信来,您贸然过去,当心有诈啊!殿下!”
容晏让他吵得不胜其烦,步履未停,头也不回地高声唤道:“廖风!”
之前不知猫到哪个犄角旮旯里的黑衣护卫动作飞快地一掠而过,转瞬便将聒噪的管家捂着嘴掳上了房顶。
等马车的影子再也看不见,管家才好不容易挣脱束缚,抱着厚重的狐裘大氅,如同一个老父亲般不死心地大喊道:“您就是去,也多穿点再去啊,殿下!”
然而,沉默寡言的年轻影卫并不能懂得他的良苦用心,只语气平静地传达命令:“京兆尹府我不便去,殿下说让你转告孟大人一声,他去登鼓楼了,或许有办法救出近来长安城失踪的世家女,让他等消息。”
登鼓楼不是鼓楼,是望火楼,因为位于登鼓巷而得名,没什么稀奇的。登鼓楼旁边有一处七进七出的大宅子,荒废多年,无人居住,但光从陈设布局上便能看出,曾经的主人是如何富贵显赫。
高悬的匾额不堪风雨侵蚀,早已斑驳不轻,摇摇欲坠,前些日子的时候因为一场风雪,落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容晏提着灯站在门口,车夫见宅邸阴森,不放心地提出陪他一起进去,却被他摇头拒绝:“不用,你在外头等着。”他仰头看着房檐上在夜色里看上去乌沉沉的瓦片,似是极轻地笑了一下:“若是一个时辰后,孤还未出来,便劳烦京兆尹府的孟大人替孤寻口好点的棺椁。”
说完,便推门进去了。
朱红色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两旁的石狮面目狰狞,无边的夜色仿佛一头凶猛的巨兽,正静静地等着猎物闯入,然后将之撕扯生吞,粉身碎骨。
宅邸荒废多年无人打理,其破败程度比之锦绣宫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容晏站在院子中央,四面环顾,到处都是破瓦碎石,有的房子已经倒塌一半,脚下的砖石也已风化崩裂,缝隙之间却依稀可见斑驳的血迹。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凄凉的笛声,少年略一闭眼,辨别了一下方向,便毫不迟疑地循着笛声的来源走了过去。
此处之前应是处园林,引山泉水凿湖,湖石堆砌,湖上悬亭,长廊九曲。
笛声是从湖对面传过来的,走近了方才听清断断续续的歌声,调子说不上来的古怪:莽莽乾坤名士尽,潇潇风雨故人违……
容晏长眉紧蹙,无端感到一阵烦闷,他举步欲往前走,还未有动作,便见湖上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殿下止步。”
紧接着,湖心亭上似有灯被点亮,有一头戴斗笠的黑衣老者坐在亭中的石桌旁。
容晏依言止住步子,挑眉看着他,凉风吹过,裹挟着不知何处传来的幽微香气。
“敢问先生,深夜送信邀孤来此赴约,所为何事?”
那老者听了他的话,笑了起来,道:“殿下,明知故问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容晏让他点破,却并不着急,只是笑道:“既然如此,孤便直言不讳了,敢问教先生带走的那些人,现下都在何处?”
“不急,”那老人摇摇头,不紧不慢道:“殿下先回答老夫一个问题,此是何处?”
少年薄唇微抿,神色有一瞬难看:“定北侯慕洵安的侯府。”
老者笑了一下,缓缓道:“定北侯慕洵安,出身慕氏,少时是太子伴读,玄德二十五年宫变时带二十亲卫硬是闯过禁军层层阻拦,营救当时还是皇子的陛下,借慕家之势力保其登基,后又镇守边境,征战沙场可谓功勋卓著。谁成想,向来战无不胜的定北侯,竟在一场必胜的战役里死在阿史那斛闾那个草包的箭下,之后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挫骨扬灰,慕氏满门被灭,血脉几乎断绝。”
他说到这,顿了顿,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恍然道:“诶,不对,老夫记得慕氏当年还曾送进宫中一个女儿,是定北侯一母同胞的妹妹,据说被先帝收为义女封了公主,只是不知……”
他还未说完,便被不耐烦地打断,少年面似寒霜,望着那看不清面目的老者,冷冷道:“你倒底想说什么?”
老人伸出枯槁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刚刚笛声传来的地方,“嘿嘿”笑道:“你知道那儿是哪里吗?”
不等容晏回话,他便自问自答起来:“那儿,就是当年慕府被灭,定北侯夫人悬梁自缢的地方。”说完,便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
容晏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冷冷地盯着他,等他笑够了,方才道:“说罢,需要孤做什么?”
那老人却只是摆摆手:“老夫只是个讲故事的,殿下既然听完了故事,便可将人带走,就在老夫刚刚指的那个地方,到了那儿,殿下会知道接下来应该去哪。”
亭中的灯灭了,刚刚那老人也不知去了哪里,笛声再次传来,伴随着那无端让人心生凄楚的唱词。
莽莽乾坤名士尽。
名士尽……
慕洵安之后,一直到今天,四境之内,朝堂之上,当年助明康帝登基的武将,还屹立不倒的,只剩下镇守青州的成王苏氏一脉了。
因着少时一起长大的情谊,明康帝似乎一直对成王颇为信重,表面上看并未因他出身世族,手握重兵又功勋卓著而心生忌惮,然而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他并非注重感情的温和君王,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凉薄无情、不择手段,这么多年不对成王出手,究竟是因为青州边境多年仍不安稳,抑或是背后藏着更大的秘密?
容晏来到湖对面,越往笛声来源处走,香气越浓郁,湖石枯树掩映后,有一处四面临风的凉亭。
笛声戛然而止,他轻轻拨开横在眼前的障碍物,看着昏倒在地的白衣少女,微微蹙眉。
府门外,一晚上焦头烂额已经趋近暴躁的孟停舟,来回踱步,在不知道第几次经过紧闭的大门后,一拍脑门:“算了,本官还是进去找他,小兔崽子是越发无法无天了,连商量也不商量一下就敢单刀赴会了!”
谁成想,他刚要推门进去,大门便从里面被打开。
容晏扶着几乎完全陷入昏迷俞云台从里面出来,一抬眼便瞧见这陈兵列道,严阵以待的架势,以及忙活了一晚上,已经处于炸毛边缘的府尹大人,笑了一下,毫不怜香惜玉地将人往身后的郎中那一丢:“喏,送回俞府罢。”
说完,又转头看向满脸怒容的孟停舟,调侃道:“行了,俞云台送回去你也算能交差,京兆尹府好多事等着你呢,别摆这么大阵仗给我看了。”
孟停舟看他这副模样简直想揍人,忍不住上前一把揪住容晏的领子,压低声音道:“那封信上到底说什么了?能让你单枪匹马一刻也不愿等地往登鼓楼这边来?是不是和他有关?”
容晏嗤笑一声,眉眼间浮现出些许许久未见的桀骜来,不客气地将人拍开,边理衣衫边道:“是又怎么样,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当年关于他的真相吗?”
孟停舟顿了一下,目光复杂起来:“时过境迁,真不真相的,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关键是你,以你目前的状况,不能……”
“好了,”容晏打断他:“时间不等人,我接下来要去下一个地方,老规矩,一个时辰之后去接人。”他说完转身便走,孟停舟追到马车旁边想拦他,却没拦住。
临上车时,少年突然回过头来,道:“孟大人,以后心口不一的功夫还是得练练,你若真的不在意真相,怎么会一直甘心待在小小的京兆尹府,甚至不惜接连抗旨?”
孟停舟还想劝他,皱眉道:“和那个没关系。”
少年似乎笑了一下,道:“其实,我虽然一直说要自证清白,实际上却并不那么在意,甚至还觉得,你们若真认为是我做的,便这么认为罢,反正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可是今天,我却必须去,”少年看着不远处的小巷,漆黑曲折,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你也知道,我做这些事是为了谁。”
“现在,她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