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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起 ...

  •   当下是历史与巧合之和。
      卫复卿站在定远侯府那一处为山石花木所围绕的亭内,面对着雪后白茫茫一片的冰面——那里在夏天是风荷依然的菱歌深处,如今却只剩下一片白。在阳光的照射下,那片白白得刺眼,就好像她日后的人生一般,刺眼却苍凉。
      她已经十六岁了,按照当下的风俗,是该议亲的年纪了。作为绥远侯与他逝去的嫡妻的长女,她的婚事受到绥远侯府上,乃至于全京城达官贵人的瞩目。这事从来都轮不到她说上半句话,她只能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或许是多日来的祈祷有了用处,月老似乎格外青目于她。那个注定陪伴她走完生命的远行的人,叫严裕之。裕之是贵公子中最为夺目的。他是如今皇帝所看重的严开岳大人的独子,而这位大人才卸任巡盐御史,是户部尚书,乃至于大学士的有力竞争人选。便是不提他显赫的家室,他本人的资质,也如琼枝玉树在一介只知轻裘肥马、俏女丽娥的纨绔子弟中格外夺目,便是他方十七岁的年纪,已入了秋闱,做了举人。便是立国以来,也不曾出得几位这般的年青才俊。便是今上,也对他的学识报以青眼,请他做了太孙的伴读。更何况,严裕之的生身母亲,又是复卿嫡亲的姑姑。也难怪她的妹妹们,都对她的这门婚事如此艳羡。
      按理,复卿这样一位娇生惯养的小姐,是不该在此时到此处的,只是她要见裕之这位未来的夫婿,在自己的闺房相见总不是道理,只好借这如侯府的天涯海角一般的凉亭一见。
      她见到的是一位玉人。严裕之身量极高,白如霜雪,一身清贵之气将本是平常容貌平平的他衬得如芝兰玉树一般。可他又是极单薄的人。寒风过也,似要将他吹入白云,化作明晨的新雪。他端起纤弱的手,对复卿一揖。复卿也按着世家小姐应有的礼数以回。二人相对无言,只有寒风在天地间回荡,发出哀怨的低诉。
      “这雪真好,干干净净的,把天地间的脏东西都遮去了。”复卿的声音被寒风冷成了冰,也或许是她的声音本就冷冽得好似檐下的冰锥。
      “只是遮去了,那些脏东西还是在这世上。雪化了,又现出来了。只是可怜这场大雪,终究是白费功夫。”
      复卿忍不住与他对视,却看见一滴清泪划过他那如白玉般的脸,似珍珠有泪。在她反应过来之前,那方素帕就已递到裕之面前。裕之将帕子点了点那泪珠,苦笑道:“不妨事的。我原有见风落泪的毛病,倒叫你笑话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代词来称呼面前的这位将成为他妻子的少女。“复卿你选的地方真好。我平生最爱的一句诗,便是形容此时此地,此处此景的。”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霄”二人异口同声。
      “复卿你也爱杜诗?”裕之终于笑了,像远处绽放的白梅。“我最爱白乐天《长恨歌》一篇,可惟有此句,值得我揣摩推敲再三。”
      “我原是读过几句诗,倒也不多。我也爱《长恨歌》,其中情义讽喻皆是上乘。可在我心中,老杜更在乐天前。只是我最爱的并非这句,而是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也是难为他有这样的心胸,将众人眼中再熟不过的春色浮云贯以天地古今。说起来,这句倒像五更角鼓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一般壮阔。我最爱壮阔,较一般微处婉约,更具胸怀。做人便是要这般囊括天地、包藏古今的气度。”
      严裕之一怔。他此生见过的女子不多,无非是公侯夫人、姬妾婢女,另家中几个姊妹罢了。这些人倒无一个有如此谈吐的。他隐约记得曾经的旧梦。他曾幻想过未来那位举案齐眉的妻房是何模样。那人是英气的,谈吐间见识卓著,逾越闺阁之见,可西窗下对烛谈诗,可几案间执书论政。曾经幻想中模糊的人如今却变得清晰起来,大概是面前人的样子罢。他细看她的眉眼。若说姿容,仅是中人之姿,鹅蛋脸、樱桃口。眉是英气的剑眉,印在丰满的额上。脸上唯一夺目的是那双眼睛,射出明亮的光。那是双杏眼,眼睑柔媚的上挑,中和了些许利气,带出了桃花的意味。他一生中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
      复卿见他盯着自己,未免红了脸颊。她装作观赏栏杆上的花纹,巧妙地躲过了那灼热的视线。
      裕之才想起自己的正事。他从袖中小心翼翼现出一个锦盒,拨开赤金扣子,里面是一对翡翠镯子。镯子不过一指细,倒是碧莹莹的,像是一汪春水。他将这盒子捧至复卿面前,压低声音道:“此薄礼原是我于璇玑阁寻得的一方尚可朴瑛,再找斫玉人琢成。玉合小生拙名。只是此玉镯与他物不同,内壁各雕一蝙蝠祥云纹,暗含姑娘名讳。又有拙诗一封。此物尚薄,以为定物,只是唐突了姑娘罢了。”当时风俗,官宦及有爵者诸女及妹皆需选秀,世家多先定婚约,再贿赂掌此事的女官使自家女儿落选。未选前总不好光明正大过定,只好在二人初见时私过定物。复卿依礼回道:“公子此物,心意贵重,小女何堪受之。”也捧出一个锦盒,里面一方绣帕,上绣玉兰一枝。复卿展开帕子,一股异香袭来。原来那方帕子内是一块鹦哥绿奇楠坠子。坠子未曾雕琢,仍是奇峻原形,以青络串之。上下各有一珠,上者红,下者白。复卿解释道:“这奇楠原是小女偶然得之,视为珍宝,未曾示于人。上下饰之双珠,上者为日,下者为月,取日月光华,旦复旦兮之意。绣帕与青络皆为小女所制,粗疏简陋,不堪一观。物品甚陋,以此为定,望公子勿罪。”
      已至黄昏时分,天边夕照格外绚烂。一层层由赤渐紫,紫又化入了清湛的碧空,好似江南的云锦漫天,令人想作是天女霓裳裙拖。良辰美景,不过如此。
      一场简素的小宴后,复卿珍重戴上了镯子,展开那封大红洒金的诗笺。那字清隽,如裕之其人一般。上书七言绝句一首:
      池苑高阁连嶂起,蘅芜茝若正葳蕤
      可怜一旦皆移去,为树梧桐待凤仪
      原来裕之虽负才名,然平日攻读,皆为儒家典籍,未曾在辞赋上用过半点心思,只懂得平仄韵脚而已。这首诗已是挑尽孤灯强凑出来的。复卿倒不觉文辞庸劣,口中一遍遍读着,倒像是有无尽韵味一般。她熟读成诵后,才珍而重之地放回锦盒中。此时裕之正细细赏毕那一方帕子。帕子不甚细工,也有错针之处,便是平展开来,也不甚平整,与他平日所用的绣活相差甚远。裕之倒觉得这方帕子皴叠可爱。他细嗅这方帕子,上面还留有若有若无的奇楠香味,还有一种冷香。他隐约记得风吹过复卿的翠袖与青丝时,逸出过些许此香,大概是冰片和薄荷脑吧,混着奇楠的香气,倒像是一场华丽凄凉的梦。这香沁入了他心里,想必枕着这帕子入梦,梦也是浸在这香中的。
      今日是十四,清透的月光照进屋檐,洒下了一片清霜。也是这片月,同照着两个人。月光成了无形的命运之索,将两人的余生与心羁绊在了一起。
      对月无眠的,还有安玉衡。命运于她,就如月亮一般。她出生在最荣华的家庭中,祖父是伴着今上皇帝从最不受重视的皇子到坐拥天下的重臣,也是军中最受人爱戴的将领。安其徐的名字一出,哪个将士不肃然起敬?她的母亲极善经营,为她挣下了万亩良田与无数金银作为陪嫁。想起自己的家族,她只能想到这两位,其他人她从未见过。一场瘟疫带走了她几乎所有的亲族,以至于镇国公家,只有这三个人。她在想她还与谁熟识,可是想来想去,只想到了卫复卿。卫复卿的母亲是她祖父最钟爱的,也是唯一的女儿。她与她的母亲长得几乎一样,所以极受外祖父喜爱。在安玉衡孤独的童年中,卫复卿是为数不多相伴的人。可她马上就要与她一切所熟识的人分别了。从明天起,她就是太孙嫔。她本该是太孙妃的,这是她的祖父与他的挚友把盏时做下的约定。或许是命运太嫉妒她的富有吧。
      生命中的每个人都是过客,无论陪伴的时间长短,终究是要离开的。她想着。长发随着玉簪的抽离而散开,纱帐落下,红烛吹灭,面前只有满地月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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