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儿飞舞》方男

2、南孝舞

　　有一种软体生物，毛毛虫，浑身晶莹剔透，诱惑周遭的动物想要去触碰它，可是一触碰，它就卷缩起来了，不逃跑，不后退，不进攻，不抵抗，只缩在了原地……

　　猫咪，敏感好奇，爱玩弄物，天生的好斗者、征服者，若是有那软乎乎的东西落在那利爪尖牙之下——观察、拨弄、翻蹂……

　　多年前——

　　在那旧时弄堂的窄小亭子间里，性子温婉的母亲舒芳只低着头被父亲训斥，推开门的瞬间，父亲训斥母亲的声音愈发响了，只是，父亲在扭头看见自己的时候，他脸上瞬间转成一抹慈爱的笑容，“小慈，回来啦，到爸爸这来。”

　　那时，她12岁。

　　她迈步过去，将头靠在爸爸的肩头上，爸爸的肩头宽阔，可是一点也不柔软，于是，她只是勉强地微微靠了过去。

　　父亲摸着她柔小的背，温声问：“今天学校太平吗？有没有同学欺负你？尤其是男同学，如果有谁欺负你，一定要告诉爸爸，记住，同男同学保持距离，那些男孩子啊，很坏的。”

　　她离开爸爸的肩头，微笑着点头，她的笑容是那样的可人，能融进人的心里，爸爸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亲，捧着她那软嫩的小脸蛋，长长的睫羽下眨巴着星辰般璀璨的眼睛，爸爸看着这样美丽可人的女儿，像是难得的宝贝，琉璃晶莹，生怕她磕着碰着，生怕被人弄脏，生怕碎了。

　　厨房那处忽而传出一声盘子被打碎的刺耳声响，爸爸温和的面容，霎时间蒙上了一层极阴沉的怒色，放下了她，步去了厨房。

　　于是，厨房传来更加刺耳的训斥声音。

　　“做个饭你都能打碎东西！你那双手会什么？除了会花钱，你还会干什么！”

　　母亲虽然一向温婉，可总是笨拙，且父亲的训斥并不能改变这点，母亲，越来越笨拙了。

　　同住一条弄堂的少年叫南近卫，是高年级的同校生，比她大三岁，他在楼下喊她的名字，昨日，也是他伴着她一起放学回家的，路上，南近卫同她说了些有趣的事情，堂口王阿姨家的金毛犬，昨日生了三只小金毛，有一只竟是全身的白毛，看着尤其漂亮！他笑着说：“它好白的！和你一样白！而且软绵绵的，看着就想摸。”

　　“是吗？真想看看。”她笑着说，眼神里充满期待，但又犹豫地垂下头去，声音不大，“可是……”。

　　“那明天上学我们一起，路过那里的时候，我带你去看。”没等她说完那句“可是”，少年便提议了，他的脸看起来像浮了阳光，笑容晴朗。

　　正是清晨，少年在楼下等她，于是，她抓紧了收拾，正要出门，父亲将头从阳台伸向了窗外：“你哪家的孩子？”

　　少年在楼下礼貌地振声回应：“叔叔，我家离这不远，所以上学放学可以跟星慈一道。”

　　“不用了，我们家里有人会接送，不需要你跟她一道！”

　　少年听得出她父亲不满的情绪，后来，那楼下再没了声音。

　　走到门口的她，脚步顿在了门口，脸上有些失落。

　　父亲走过来说：“小慈，爸爸想了想，以后还是爸爸负责接送你吧，你一个女孩子，多少不安全，干脆，我给你换个女子学校。”

　　“可是我不想换学校！”她回头，声色坚毅地说，这是第一次，她这样反驳父亲。

　　父亲的脸沉下了几分，“都是为了你好！现在的男孩子，多少坏啊！”

　　“小慈，你就听你爸爸的，别惹他生气，爸爸也是为你好。”一向顺从父亲的母亲站在厨房门口，在围裙上蹭了蹭手上的水渍，朝站在门口的她劝说道。

　　后来，她转去了女子学校，再也没遇到过那个少年。

　　从小到大，她总觉得父亲是这个世上唯一爱自己、保护自己的人，而对这个世界，父亲也没有说错。

　　那年的夏天，十三岁的她，被三个混混堵在了狭长森森的过道里，他们将脏手伸向了自己，那次，无论她怎么卷缩、退让，都没能逃脱……

　　被猥亵之后，凌乱不堪的她独自回到了家，没有哭，甚至没有颤抖，只是沉默着在母亲的叹息声中，洗干净了自己，而后，面对母亲的叹息，父亲的闷不吭声，只觉得自己被无数双手按压着，无法挣脱，无法抬起头来。比起自己所受的屈辱，更受屈辱的像是她的父亲，因为自那后，父亲变了，不再抱她，不再同她说话，甚至，将工作干得出色的父亲，开始了酗酒，且常常殴打母亲。

　　母亲的脸上常常青一块、紫一块，手臂上也是，有时眼也是青肿着的且充斥了红色血丝，即便她躲进房间，锁上房门，或是将自己卷藏在被窝、关进衣柜里，父亲打骂母亲的声音仍响彻在家中的每个角落，处处是森冷压抑的气息。

　　一直到父亲找到了那两个混混，红了眼地冲去了那三个混混所在的教室，抄起了一把椅子，结结实实地劈向了其中一人的头部，鲜血淋漓……

　　最后一幕是父亲被警察带走，父亲被带走那天，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仿佛是不舍和担忧。

　　而她，没有对父亲的不舍，反而刹那间，觉得轻松了……

　　后来，她随改嫁的母亲到了南家，南父早年丧妻，与独子生活多年，母亲改嫁过来后将她的姓名也改了，现在的她姓南，叫南孝舞，她的母亲舒芳是那样讨厌过去的生活。自进了新家后，母亲看她的眼光，并没有亲切，反而有些若有似无的疏离。

　　南孝舞却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她现在有了哥哥，正是那个叫南近卫的少年。她踏进南家的那天，低着头不敢看南爸爸，一直到南近卫笑着向她伸来一只手，他说：“星慈，噢，不对，小舞，跟我来，我带你看看我们的家......”他的笑容正像是弄堂口那棵梧桐叶间洒下的阳光，清新温暖……

　　她现在的名字叫南孝舞。

　　以前的名字，连同以前那个小小的自己，一并被她尘封在心底的某处，不再提及，不愿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