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臣》零九一七

21、将挡

　　营地的将军帐中灯火通明，杨骁逸盘着腿，蹲坐在铺了满地的地图之上。
　　“将军，这是冯先生的军报。”杨骁逸头都没回，直接对着身后伸手，手下人将军报放下，便一声不吭地行礼退下。
　　冯玮的军报从来都写的简明扼要，“北方形势渐稳，大事可成。”
　　一身甲胄的男人盯着面前的地图，朱砂笔走过的绵延千里的北方边境，那是他曾经作为将军最大的荣耀。
　　固守一国一家，庇佑一方百姓；生能安四方，死能得其所，于武将而言，乃一生之归宿，一世之长乐。
　　杨骁逸没继续往下想，随手将那份战报丢进了火里，连同那份地图，还有将军最后的魂灵。
　　文宣十九年的冬天，在山西府外驻扎了半个月之久的蓝北方军，终于在主将杨骁逸的带领下，正式对山西府宣战。
　　十一月初一，杨骁逸率军驻扎在山西府外二十里，并派出使臣，飞箭入城对山西府宣战，同时扬言，要在一月之内拿下山西府。
　　陕西巡抚唐峥临危受命，做战时总提调官，整顿城中所有粮草军备，固守待援。
　　锦衣卫百户严煜奉钦差容誉之命整顿山西防务，以备不时之需。
　　“严大爷，你们锦衣卫的暗线也不怎么管用啊。”容誉将千里眼交还到唐峥手上，他一张棺材脸依旧没什么表情。不管是大军兵临城下，还是人生得意时，他好像都浑然不在意。
　　一旁的小胡子唐大人看了一眼城外乌泱泱的大军铁蹄，心惊胆战，不住地拿帕子擦汗。北关的白毛风都吹不干唐大人一层一层的冷汗。
　　严煜身旁跟着一个娃娃脸的小将士，听了容誉的话，羞愧地低下了头。
　　半个月之前，他秘密送信进城，却再也没有机会离开，不仅身份暴露，还差点带累了别的兄弟。
　　严煜拍拍他的肩膀，用力捏了一下。
　　“容大人这么说，恐怕有些专门吓唬小孩儿的嫌疑，那天晚上，是谁说小云送来的信很重要的。”听了严煜的话，鲁安云立刻欣喜起来。
　　容誉没说话，倒是直愣愣地盯着严煜，“宁清之后再也没来过消息了？”
　　严煜沉默着摇摇头。
　　唐峥自问跟这些大人物无话可说，鲁安云更是如此，空气一瞬间就跟凝固了一样，带哨子的风声扎得人耳朵生疼。
　　容誉搓着手哈了一口热气，“但愿吴敬玄能顺利把信送出去。”
　　安云带回来的宁清的信里只有一个内容，草原狼恐有异动。容誉立刻明白了洪宁清的意思，严煜连夜安排了一次“夜袭”趁乱将吴敬玄送出了山西府。
　　“放心吧，吴敬玄跟官府躲猫猫流窜讨饭的时候，杨骁逸还没到北方军呢。那货属耗子的，命大死不了。”相比于往中原送信的吴敬玄来说，提醒他们注意外族动向的洪宁清，更令人担忧。
　　容誉娇生惯养，受不了这刮脸的风，呆了一时半刻就回去了，严煜继续站在城墙上，看着远处的金戈铁马。
　　那黑压压的一片，有一个算一个，一丝不落地塞进了严煜胸口，堵得他几乎日日悬心。
　　自家孩子不在眼皮底下，甚至连在哪里，他现在都不清楚。一种从没有过的空洞和茫然无措，让他对所有人的态度都异常冷淡。
　　越是在这种时候，越不能慌了心神。他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强迫自己一定要冷静下来，要用尽所有心力才能把持住自己不出错。
　　他们可以在杨骁逸的北方军安插自己的人，杨骁逸自然也可以在这州府衙门里楔两颗钉子。
　　这个时候，他越冷静才越能震慑外头的那帮叛贼，如此一来洪宁清也就最安全。
　　身旁的鲁安云轻声提醒道：“严大人，这里风大，我们还是会去吧。”
　　严煜嗯了一声，难得好说话起来。
　　说来也是怪了，整个山西府上下，也就鲁安云这半大少年能稍微得严煜关照些许。
　　两人慢悠悠地往回走，严煜一抬头，发现居然开始下雪了。
　　“宁清少爷，喝口热水吧，这儿风大，您快去烤烤火。”虎牙青年端着竹节削成的简易水壶，到他们临时搭建的瞭望点劝说这位已经在这里盯了快一个时辰的小少爷。
　　“没事，我想看看他们的排兵布阵，或许以后能用得着。”
　　侍卫：“．．．．．．”要是他们这次真能脱险，恐怕以后也不会有杨骁逸这号人了，至于排兵布阵，将来给史官拿去做些宣扬我军威武的文章倒是不错。
　　他看了看这位宁清少爷，真不愧是大道之道走出来的好学生。一边用千里眼看，一边用自己的白玉簪子沾草灰在布帛上画兵力部署图。
　　半月前还稀世珍宝的白玉簪子，现在已经给磨得没了尖角，宁清少爷不仅不在意，反而还变本加厉地在粗糙的石面上磨蹭那钝角，愣是要磨出尖角来继续用。
　　“马上就好了，要是将来真的开战的话，煜哥说不准用得着。”来这里的一个多月，洪宁清越发如鱼得水。
　　一开始几个侍卫还觉得正常，富家公子被世家礼教束缚的久了，喜欢这种刺激的生活这无可厚非。可真有随身长袍为纸，发簪裹灰制笔，每日一动不动盯着叛军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的世家公子吗？
　　虎牙青年在他身旁坐下，以肉身为盾，替他挡了挡凌冽的寒风。
　　半个时辰后，一身霜雪的洪宁清终于被虎牙侍卫半拖半抱地送回了他们藏身的山洞。
　　这山洞里还有一些当地的猎人留下的东西，就是床铺实在简陋，他们随便凑活凑活不要紧，却不敢怠慢了洪宁清。
　　虎牙青年想着拆了马车，给小少爷弄了个单独的小屋子。
　　洪宁清在马车里换衣服，对虎牙青年说：“小虎，叫兄弟们回来，我有事儿跟他们说。”
　　虎牙青年应声去了，等洪宁清倒好了草根茶，兄弟们也都陆陆续续回来了。
　　“兄弟们我有点想法，或许可以试试看。”
　　这几个兄弟都是严煜的心腹，身手都好，而且非常忠厚老实，这两天他们帮着洪宁清做了不少事，心中对于小少爷的为人也都有数。
　　“你们看杨骁逸的这种排兵布阵，我一直觉得奇怪，看了好几天了，刚刚看他们操练士兵的时候才发现。这种阵法好像并不适合阵地防御，反而有点兵不厌诈的味道。”
　　大道之道讲治国绝学，兵法一类多是纸上谈兵，实在算不得数。他这几日也算是实践中出真知。
　　“杨骁逸以逸待劳，他好像在故意引诱山西府出兵。山西府驻兵三万不到，但叛军却有五六万之多。做决定的若是煜哥，别说是六万，就是十六万该出手时他也绝不犹豫。但山西府还有一帮督察院的老碎嘴。”
　　虽然洪宁清也是文举，但此时此刻他出口也是不留情面，“若是议事，哪怕异地而处，哪怕流民各个都手不能提，他们都不会动。山西府乃中原大州府，只要守得住，坚持三四个月不成问题，到时候朝廷一定会反应过来出兵围剿，等到中原军增援或是被北方蔡将军包了饺子就不好办了。“
　　虎牙青年立刻反应过来，“宁清少爷，你是说杨骁逸在故意引诱我们出手？”
　　“对，最起码也是要引诱我们出去报信。朝廷一旦知道了，立刻就会出兵。杨骁逸是北方军将领，皇上或许信不过北方军，会转而要求中原军出兵围剿，中原军借调至山西府，京城守备空虚，恐怕才是大祸临头。”周围几人皆是惊诧不已。
　　“宁清少爷，你说怎么做？”
　　洪宁清想了想说：“这样，我们兵分三路，小虎你带人北上，让蔡将军千万加紧防范，严防蒙古人偷袭。孙大哥带人去中原军传信，一定要他们确准京城安危。我们继续留在这里监视。”
　　虎牙青年还要说什么，被洪宁清制止了，“就这么定了。”
　　是夜，几个黑影顶着风雪逆流而上，奔向四方。
　　七天后，蛰伏的叛军，像是忽然苏醒的疯狗，把山西府当成一块难得一见的鲜肉，狰狞的爪牙踩着同胞的尸骨，一步步蚕食鲸吞，混着腥气的风，吹红了这片黄土之地。
　　山西府的城防军没经历过什么像样的战斗，即便是严煜来指挥也没什么用处，在叛军猛烈的炮火之下，守城官军几乎是节节败退。
　　任何战斗对于将军来说都是豪赌，再常胜的将军做不到十成把握，何况严煜连五成胜算都没有。
　　流矢利箭呼啸而过，凶险万分的擦过严煜的胸膛，而这男人居然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站在城墙上，冷静．．．．．．冷漠地指挥。
　　“给我顶住！谁都不许退！想想你们的妻女，她们就在城中，就在你们身后，你们若不拼命，下一刻死的就是她们！”严煜一箭射穿了一个叛军的喉咙，他的惨叫声凄厉的象叫人毛骨悚然。
　　周遭全是断臂碎骨，可严煜却不曾有过一丝动容。身旁的军士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那些前些时候还在笑谈谁家的姑娘谁家小子的汉子，如今都成了一碾即碎的幻影。
　　而严煜却对此近乎视而不见。
　　他不怕死，倒是很怕心愿未了。
　　若说前些日子，他的心中还只是有一丝思念的话，那现在这种情绪，已经滋长到快把他逼疯的程度。
　　身旁的安云脸上挂了一道彩，射箭射的手都快握不住弓弦，胳膊一直在颤抖。
　　严煜看了他一眼，“害怕？”
　　安云立刻摇头，“不怕，男儿保家卫国，死得其所。”
　　严煜难得没皱眉，“怎么会死呢，别轻言死字，你死了你爹娘怎么办。”
　　“我是孤儿没见过爹娘，我是跟着戏班子长大的，后来班子没了，我才来当锦衣卫的。”
　　严煜问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你会唱戏？”
　　安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会一点。”
　　“唱来听听。”
　　“现在？”安云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严煜笑了，“现在不是正合适吗？”
　　他这话像是在安云心里立下了一根梁，这矮了严煜半个头的少年，此时此刻，居然什么都不怕了。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报！援军到了！严大人！崔裕将军带人来援！！”
　　远方尘土飞扬，带着杀意的号角吹来了胜利的曙光。
　　严煜拍拍安云的肩膀，“现在确实是四面歌声了，不过不是楚歌，是旌鼓金戈。

作者有话说

　　明天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