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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毕业,我们分手 ...

  •   临近毕业,各种聚会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名目繁多。医大附近的餐馆,生意骤然红火,连平日门可罗雀的红梅小馆,竟也熙熙攘攘起来。收银台边的胖老板娘,打盹了一年,终于开始忙碌;倚在门角的老黄狗,也被人气惊醒,懒洋洋向屋后踱去。
      年轻人占据着餐馆里大大小小的桌子,或三五个,或一大群。分手在即的恋人,各奔天涯的兄弟,时而无言,时而喧闹。地面很滑,到处是水渍油迹,零星散落着啤酒盖。空气被酒精浸湿,充满了理想,也弥散着离愁。
      夏格在门口张望。
      “这儿。”沈度在最里面的方桌,招招手。
      夏格穿过拥挤的餐厅,步伐小心翼翼。
      “哟,扮淑女哪?”沈度注意到她脚下的高跟鞋,打趣着。
      “刚才去面试。”夏格解释着,坐在对面,“霍彦呢?”
      “他一会到,我们先吃。”
      隔着菜肴的热气,沈度看着她:“霍彦告诉我,他父亲已经给你们在上海安排工作了,你不去?”
      “嗯,我不想去。”夏格声音低了下去。
      “为什么?”
      夏格沉默。
      幸好霍彦来了:“给,你最喜欢的蓝莓酸奶。”插上吸管,递到夏格手里,转头喊,“老板,四瓶啤酒!”声音洪亮,带着暖暖笑意。
      “我今天转到骨科,正遇上主任做截肢手术,电锯嗞——嗞——的,锯人腿就像锯木条。直到现在,我耳边还有隐隐约约的电锯声。”霍彦在市第一医院实习,经常在各个科室调动。
      “真用电锯啊?”
      “是呀,骨头多硬啊,只能用电锯。”
      “土豆,土豆,我是地瓜~~~~”夏格的短信声忽然想起。打开手机,夏格抬头问:“沈度,你刚发短信给我啊?”
      “没有啊,怎么啦?”沈度舀了碗鱼汤。
      “萃取时,□□在上层还是下层?”夏格读着短信,“你怎么突然问这个?□□比水重,当然在下层。”霍彦也好奇,凑近看着短信。
      “那是我早晨在实验室发的,你怎么现在才收到啊!”沈度嚷嚷着,筷子在宫爆里挖掘鸡丁,“后来看你没回,我就——”
      “啊!”忽然,他脸色大变,紧张地问,“下层?你说□□在下层?”
      “是呀,在下层。”夏格很肯定,“怎么啦?”沈度的紧张让她有不祥的预感。
      “啊!我死定了!死定了!”沈度的表情,由紧张到急乱,“惨了,惨了!”
      夏格和霍彦等他慢慢平静下来。
      “夏格,呃,我把下层萃取液倒掉了,收集了上层液。”
      “什么?你把下层□□倒掉了?”夏格也有点发懵,“里面的有效成分,我们提取了半个月,你居然把它倒掉了!”
      “是啊,对不起。”沈度语气可怜兮兮,“怎么办?”
      “怎么办?”夏格转头,傻傻地看着霍彦。
      霍彦哭笑不得:“不要看我,我学西医,你们学中药,很遥远。”
      “沈度,你把下层液倒哪里啦?”夏格不死心地问。
      “下——水——道。”令人绝望的答案。
      “要不,你们重新提取一次?”霍彦建议。
      “不可能。实习还有十几天,如果重新提取,进行药物分析,再拟写毕业论文,至少需要一个月,肯定来不及。”夏格看着沈度,有想掐死他的冲动。
      “重点是,”沈度哀叹,“没有毕业论文,就拿不到学位证书。怎么办?”
      “怎么办?”像苍蝇一样,在桌上嗡嗡盘旋着,令这顿饭吃得忧心忡忡,愁云惨淡。

      四个月前,夏格和沈度,被安排到杏林堂药厂研究所实习。
      药厂建在城乡结合处,离市区很远。第一天报到,夏格和沈度,循着推荐信上的地址,走下公交车,顿时傻了眼。宽阔的国道,两边是农田,零星有几家店面,墙上写着“停车”、“吃饭”、“住宿”。
      一群三轮车司机乘机蜂拥而上。
      颠簸了二十分钟,夏格终于看到“杏林堂”三个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研究所所长姓赵,像大多数“长”字级人物一样,有微秃的脑袋和肥硕的肚腩,他很少出现在研究室。负责管理实习的,是研究所副所长,姓文,很年轻。夏格恭恭敬敬称呼他“文老师”。
      研究所有一位欧阳老师,四十岁的样子,很黑很瘦,整天唯唯诺诺,捧着个BP机样的东西不离手。
      终于有一天,夏格忍不住问沈度:“你说,现在手机那么普遍,他天天抱着BP机干啥呢?”
      “什么BP机?那是股票机!”沈度故作晕倒状,“跟你八卦一下,据说这位欧阳老师炒股,现在已经身价好几百万咧。”
      “真的?”夏格偷偷看了看,“果然人不可貌相。”又看了看,还是很难把欧阳老师和好几百万联系到一起。
      据文老师说,研究所还有两位老师,一位怀孕待产,一位病休在家。不过直到实习结束为止,夏格也只在五一劳动节药厂发福利的时候,有幸见过他们一次。
      研究所的实验室,在近门右侧的三层小楼内,二楼。楼下是食堂,楼上是男职工宿舍。
      夏格觉得,这样的安排,让处在二楼的实验室,空气成分很复杂。如果按流体学理论分析,这楼上楼下,应该调换一下。食堂的油烟升起,热气蒸腾,索性放在三楼;男职工宿舍的鞋袜气味浓厚,比重较大,容易沉淀,理应放在一楼。然而,当进一步分析这个问题时,夏格恍然理解了规划者的良苦用心。试想,如果每次到三楼食堂吃饭前,必须从一楼鞋袜之间穿过,这对于肠胃的积极性,该是多大的打击啊!
      夏格很快发现,对杏林堂药厂而言,研究所只是个摆设,既没有科研项目,也不拨研发经费。所谓实习,就是把当天的报纸里里外外研究几遍,着实乏善可陈。甚至随便找个理由,几天不去也无人问津。
      悠哉游哉混了三个月,夏格和沈度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毕业论文。
      每天坐在实验室里看报纸,没有查阅翻译文献,没有优化提取工艺,没有设计制剂流程,没有含量分析数据,怎么写毕业论文?没有毕业论文,拿不到学位证书,怎么办?
      两人只好去找文老师。
      文老师想了想,提了建议:“我们药厂有个中成药颗粒剂,你们做一下含量测定研究吧。就是有效成分含量不稳定,提取比较麻烦,要过分析柱,时间比较长,不过操作简单,方法也现成。你们试试吧。”
      夏格看看沈度,沈度点头:“好的,文老师,我们就研究这个。”
      试验非常顺利,文老师也时常来关注一下。
      “嗯,用五袋冲剂混合后取样,含量误差小。”
      “柱子要装好,要润湿,要水平。”
      “不错,把有效成分从分析柱里洗下来,再用□□萃取一下。”
      “好,放在这里静置,明天早晨收集□□层,挥发溶剂后,就可以进行含量测定了。”

      夏格坐在试验台边,轻轻摇晃着手中的锥形瓶。透明的溶液,在瓶壁上滑过,又迅速流下。
      重新试验已经没有时间了,而现在放弃,将意味着拿不到学位证书。
      怎么办?怎么办?
      对面的试验台,沈度也蹙着眉头。
      “土豆,土豆,我是地瓜~~~~”短信声响起,是霍彦。“试验继续进行,就说含量不稳定。”
      夏格犹豫着,把手机递给沈度。
      沈度沉默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继续。”
      试验继续,含量意料之中的低,只有标准量的十分之一。
      文老师打电话询问厂部质检科时,夏格的手,紧握成拳;心,呼之欲出。
      “这批颗粒含量怎么样啊?——是么?很低是吧?——这几批含量都不怎么稳定啊?——我们这边试验也是,——嗯,好的。”
      心跳减慢了,呼吸顺畅了,夏格感觉到所有器官都回归原处。
      文老师歉意地笑着说:“最近几批颗粒含量不行,我有一套数据,以前做的。你们就照那套数据写论文吧。写完以后,我帮你们修改修改。”
      班车回市区,夏格和沈度坐在最后。看着文老师的背影,两个人心事重重。
      夏格问自己:为什么我不敢承认?怕被责备?还是怕被嘲笑?如果我说明真相,现在的心情,是不是会坦然一点?
      沈度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手指不停转动着从口袋里掏出的一枚硬币。
      从药厂到市区的路,似乎很短,又似乎很长。
      到市区下车的时候,沈度突然拉着夏格跟上文老师:“等一下,文老师。”
      “对不起,文老师。今天颗粒含量测定偏低,是因为我昨天犯了错误。我把□□层弄错了,所以造成含量只有十分之一。我隐瞒了事实,给您添麻烦了。”沈度说得很快,怕一迟疑,就失去坦白的勇气。
      “我猜想你们可能是哪一步弄错了,因为即使含量再低,也不会只有十分之一。”文老师停顿了下,“其实我也有错,你们实习期间,我没有认真对待。一方面是研究所条件限制;另一方面也是我不负责任。天晚了,你们早点回学校吧。”
      路灯暖暖的黄,夏格觉得很宁静。黑丝绒般的夜幕上,星光点缀,隐约明暗。地上,两个身影,或前后,或并肩,忽而拉长,忽而缩短。
      沈度的背影,挺拔而略显单薄。微黄的灯光,融入他的白衬衣,泛出丝丝柔和。他是有些孩子气的,孩子似的清澈,孩子似的忧郁,孩子似的固执,孩子似的理想。
      “很久没见到你女朋友,她最近很忙么?”夏格问起。
      “我们分手了。”
      “啊?为什么?”很诧异。
      “也许是追求不同了。”沈度说得风轻云淡,“你昨天面试怎么样?”
      “不乐观,药厂青睐男生。”
      “干脆跟霍彦回上海吧,工作与老公兼得,明年再生个娃,人生就圆满了。”
      夏格摇摇头:“我也想过。只是,这座城市对我有引力,我离不开它,我只有留在这里才觉得自己是完整。”
      “那霍彦呢?”
      “我很喜欢霍彦,也很欣赏他,他做事沉稳,积极进取,有责任心,体贴周到。可是,我对他的感情,还没有强烈到,将我从这个城市连根拔走。”
      无言。夏风吹过两人的心事。各自的心事。
      “土豆,土豆,我是地瓜~~~~”短信,是霍彦。夏格朝沈度挥挥手机:“快,霍彦请我们吃火锅。”

      火锅店里人声鼎沸,油香扑鼻,夏格觉得很有人间烟火的味道。
      白嫩的豆腐,青翠的生菜,桔黄的蟹柳,各色各样的丸子,摆盘优美的肉片,纷纷跳进锅里,噗噗沸腾着,令人两颊生津,食欲大增。
      夏格坐在窗边,微微透汗。开窗半扇,吹来六月风,清新凉意。
      霍彦利索地把蟹柳丢进锅里,问:“论文解决了?”
      “嗯,招了。”沈度大嚼着,说话含混,“有了数据,整理一下就OK。你呢?”
      “已经写好,就等答辩了。”霍彦向来游刃有余,“工作落实了么?要不要帮忙?”
      “不用,我准备回杭州。”沈度瞄准火锅里浮起的蛋饺。
      夏格捧着蓝莓酸奶,偶尔涮点蔬菜,霍彦不时塞颗肉丸给她。沈度见状,捏着嗓子:“我也要贡丸,我也要贡丸!”娇声袭人,顿生恐怖。霍彦抓起漏勺,将锅里食材悉数捞进沈度碗里,辣椒、姜片、八角、葱段,应有尽有,还点缀一颗红枣、两片党参。沈度哇哇乱叫,惹来四周食客眼光一片。
      “霍彦。”声音轻柔悦耳,有淡香扑面。
      夏格闻声抬头,惊艳。粉肤盈润,眼波流光,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棕色微卷的长发,衬托着精致五官。浅白色低领毛衣,露出锁骨之柔细;淡棕色贴身短裙,裹着女人味十足。纯真而柔和温润,诱惑却不动声色。
      “嗨,方锦。”霍彦笑容淡定,揽着夏格,“夏格,我女朋友。”
      沈度起身,优雅地伸出手:“沈度。”方锦落落大方,笑容似春风拂面:“你好,沈编大人。”沈度是校报主编,“沈编大人”是平日戏称。
      方锦看着霍彦,笑嗔:“活捉了吧,快去谢罪。”
      霍彦向夏格眨眨眼,面似无奈:“最近院学生会聚餐频繁,今天请假陪你吃火锅,哪知他们也在这。我去招呼一下。”那边已有呼声传来。
      “丫头,美女踢馆,还不迎头备战。”沈度目送美女携霍彦离去。
      夏格突然胃口大开,埋头把虾丸、甜不辣、年糕统统丢进火锅。
      沈度嚷嚷:“你不是减肥嘛?”
      “我饿了。”
      “化悲愤为食量啊?哎,哎,留点给我。”无暇口舌战,赶紧挥动筷子,争夺要紧。
      桌面一片狼藉,两人满足地靠着椅背。
      夏格看着不远处的霍彦。人群中,他是汇聚目光的焦点,举止洒脱,流露从容。天然的领范气质,得体的言谈举止,方锦,应该和他是一类的吧。甚至沈度,孩子气的背后,也是成熟而理智。
      夏格总是觉得很无措。面对陌生的人、陌生的场景,她渴望逃到幕后,静静地旁观着。如果人生也有后场,也许,她会宁愿一辈子不上台。
      “霍彦喝了不少,会不会醉啊?”沈度打断她的思绪。
      “不会的,他从来不醉。”夏格肯定。
      沈度感叹:“若从未醉过,人生该多遗憾啊。”忽然很得意的样子:“我就经常喝醉。”
      夏格莞尔。
      霍彦尚未脱身,夏格四处张望,在墙壁上发现几行字:
      “酒/一杯/又一杯/思维却依旧清晰/狡猾的我/在佯装的醉意里/寻找/放肆的籍口
      仿佛那片著名的树叶/遮住旁人暧昧的眼神/遮不住的/是我深情而专注的目光
      理智与矜持临阵脱逃/自尊和骄傲溃不成军/只有那灵魂深处的渴望/无所遁寻
      嗜酒的人/也许/只为贪图/那一刻放纵不羁”
      “看什么哪?”脑袋被轻拍了下,霍彦回来了,果然没醉。

      夏格坐在公交车上,从起点坐到终点。
      换车,从终点坐回起点。
      窗外,人群、街道、公园、建筑,画面般飞过。夏格茫然地看着,却无法在脑海或心底留下痕迹。忽然打电话给沈度:“陪我坐火车吧。”
      片片田野,偶尔一汪湖泊,三两耕牛,几只游鸭。一晃而过。夏格注视着,沉默得令人心惊。
      “怎么啦?”沈度有些着急。
      “沈度,”夏格声音里透着无助,“你会找不到自己么?找不到方向,找不到理想。找不到从哪里来,找不到往哪里去。踏不到坚实的地面,望不见闪烁的星空。”
      “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突然胡思乱想?”沈度想到霍彦。
      “不是突然的。从高中开始,我就有这种困惑,周期性地出现。每次要持续几天,喜欢移动的东西,汽车、火车、轮船,然后等这种感觉慢慢消失。”
      “霍彦知道么?”
      “我没告诉他,我觉得他不会理解。”
      沈度轻轻拨动夏格的刘海,指尖有暖意:“丫头,你太沉溺于自我关注了。你把自己封闭在个人的世界里,不关心身边的人群,拒绝别人善意的探索。走路的时候,你很少注意周围的人,视线飘过,就像观察一个障碍物,避开而已。对待朋友,虽然彬彬有礼,但内心敬而远之。有心事,不懂得倾诉;有挣扎,更难以解脱。”
      “还记得海子的诗么?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把脸埋在沈度的手中,夏格感觉到湿润的眼眶渐渐温暖。
      “表达自己的善意,感受他人的温度,心就不会寒冷。”沈度如是说。
      拨云见日,夏格心里有灿烂的阳光照进来。
      “你以后想做什么?”夏格问。
      “我想开一家食疗会所,给不同人群提供合理的营养美食,也可以根据各人健康状况,制定科学的饮食方案。”
      沈度又思考了一下:“我觉得,虽然现在食物丰富,可人们对食物的了解依然匮乏。其我们身边的每一种食物,像是大米、小米、高粱,虽然都是粮食,却有不同的性味功效,如果合理食用,就可以起到不同的保健或治疗作用。另外,每个人的体质、年龄、职业、遗传因素等等,都对摄取的食物有不同要求。我还想办一份食物杂志,内容就是日常食物,粮食、蔬菜、水果、鱼肉之类,介绍它们的营养、利弊及如何搭配,让人们吃得更健康,更理性。”
      车厢里人很少,夏格静静地听着。
      “你呢?”沈度反问。
      “我想办一家儿童读书俱乐部,让孩子找到读书的乐趣。我觉得拥有阅读的习惯,对人生是一种滋养。无知的时候,在书里寻到智慧;懦弱的时候,在书里找到力量;孤单的时候,在书里看到繁华;失落的时候,在书里感到温暖。在俱乐部里,孩子们可以相互交流,共同成长。沈度,以后你有空的时候,来俱乐部给孩子们讲故事吧。”
      “好啊。”

      沈度最近比较郁闷,并且难以启齿。七楼校报编辑部,他一个人斜坐在窗沿。天色渐暗,校园里,灯一点点亮起来。
      上周末,单单来找他:“我们分手吧。”
      沈度并不惊讶,校园恋情美丽而单薄,纵然山盟海誓,也敌不过毕业的现实。只是分手的理由,让他意外而措手不及。单单说,如果和小胡老师结婚,就可以享受家属待遇,留校任教。
      “哪个小胡老师?”沈度反应有点慢。
      “就是生物化学老师。”单单有些羞涩。
      “生物化学老师,”沈度回忆起来,面带悲愤,“就是那个干瘪黑瘦,自以为幽默的家伙?他一把年纪了还没结婚啊?”
      单单恼羞成怒:“小胡老师才30多岁,哪有一把年纪!”气冲冲走了。
      单单和沈度是同乡。沈度读中药,单单念医学美容,都是五年制。虽然偶尔见过,但直到大四结束,沈度对她并没有几分印象。
      回杭州的火车上,恰好两人对面。沈度热情有礼,呵护备至,直到目送她登上市内公交绝尘而去,才发现手中有个浅黄色礼品袋。
      里面是一本厚厚的书册。
      四年来发表在校报和院校论坛的所有文章被悉数收集,按文体分类,以时间排列,逐字输入,合理排版,一张张打印装订成册。
      封底是他最喜欢的一首小诗,封面只四个字:“沈度文集”。
      四年光阴如旧地重游,那些随手丢弃的记忆,被她一一捡拾细细藏起,粘成厚厚的岁月。这是他收到最贵重的赠与。天使的礼物。
      点燃一根烟,黑暗里,只见微弱的红光。那本文集,就在右侧第一层抽屉。
      爱情还是美好的,只是,只是现实强硬而已。
      “咚咚咚”,敲门声紧促。
      沈度跳下窗,打开门,一个身影冲进来,撞在他身上。
      “沈度,你想不开啊?干嘛关机?”是夏格。
      沈度掏出手机:“没电了。”一脸无辜。
      “我干嘛想不开?你怎么啦?”
      “嗯,我刚看到单单和那个……又听说那个……想起来前几天你讲过的……然后你关机……我以为你会……”夏格瞻前顾后,语无伦次。
      “我和单单分手了,她现在和胡老师恋爱,你打不通手机,担心我伤害自己,是吧?”沈度有耐心地说着。
      “嗯,嗯,嗯。”黑暗里,沈度想象得到夏格现在点头如捣蒜。
      “我没那么脆弱吧。我只是挺郁闷,她怎么看上胡老师,找个优秀点的,我也不会这么难堪。唉,我在医大一世英名,竟然以女友倒戈收场,我不甘心啊!”语气悲痛。
      “要不赶紧再找个美女收官吧。”夏格坏坏地建议。
      “不,只有弱者才急于证明。”
      “离开你,我想单单以后肯定会后悔的。”夏格真诚地说,“你这么优秀。”
      “离开霍彦,你会后悔么?他那么优秀。”沈度忽然问。
      夏格愣住了。
      “霍彦和我,一直想了解,你究竟留恋什么?这座城市里,你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只有霍彦和我,只有我们共同的记忆。毕业后,霍彦回上海,我去杭州,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们怎么放心?”
      夏格终于明白,在别人眼里,她和单单一样傻,甚至更甚。单单是为了留校。而她的目的,不能说,不敢说,更不会有人愿意听她说。

      这大概是中国人口密度最大的地方。
      狭小的空间里,满眼都是西装革履。他们左手紧攥文件袋,右手高举手机。争先恐后,前仆后继。外套挤皱了,领带挤歪了,白鞋挤黑了,黑鞋挤灰了。声势浩大,对手如林,短兵相接,勇者无敌。
      以桌为界,外面的人急切卑微,里面的人悠然尊贵。令人想到农场主挑选奴隶的画面,只是当年的奴隶可没有现在积极。
      夏格和沈度望着人山,目瞪口呆。夏格想,要是能像剥笋子一样,一层层拨开人群,大概可以看到招聘单位的庐山真面目。
      “怎么说?”沈度有逃之夭夭之势。
      “嗯,麻烦个高的你,帮我空投几份简历进去吧。”夏格讨好着。
      “投哪里?”连招聘岗位也看不到。
      “随便吧。”
      “随便?”
      几番杀进杀出,沈度终于把夏格的简历塞到招聘人员手里。
      “你的简历太寒碜了,就两页纸。你看人家,中英文对照,彩色封面,精美文件袋,至少也要装进抽拉夹,你看,还附送光盘。”回校的路上,沈度指着一份精美的简历,经验之谈。
      “你哪来的简历?”夏格狐疑。
      “刚才进去人家塞给我的。”

      现场招聘会希望渺茫,夏格开始翻报纸。圈,圈,圈,红笔划出三家招聘单位。
      打第一个电话时,夏格问清了工作内容和地址就去面试,发现居然是家中介机构,应聘可以,先交押金一百,在家里等消息,夏格愤然离开。打第二个电话时,夏格略有经验,确定了是单位招聘,不是中介以后,才去面试,却被告知上岗之前需要培训,先交培训费一百,夏格只好告辞。到打第三个电话,夏格更加细心,确定既不是中介也不需要培训以后,再去面试。招聘人员却非常委婉地告诉她,公司属于会员制管理,想进公司,先交会员费一百,夏格又灰溜溜出来了。
      “骗子,骗子,统统都是骗子。”夏格疲于奔波,痛定思痛,决定另谋他途。

      霍彦和沈度却是特别清闲。霍彦工作已经落实好,毕业后直接进上海一家大医院,环境待遇都很好。沈度计划回杭州以后再联系工作,并不着急。
      这天,沈度忽然打电话叫夏格去面试。一家化妆品企业,台湾人投资的,正在招聘研发助理。这次的招聘经理正好是医大校报两年前的主编周溯,和沈度挺熟。
      夏格借了套职业装,踩上高跟鞋,到美发店吹直头发,直奔资丹化妆品公司。
      公司研发部设在高档写字楼,电梯宽敞明亮。夏格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素面朝天,对比身边衣鬓泛香妆容精致的办公室美女们,显得可怜寒碜的。
      踏进前厅,悠扬的音乐在耳边响起,隐隐约约的香味让人心旷神怡。接待小姐热情地引导夏格坐在一侧沙发上,微笑着说:“先填一张求职申请表吧。”
      填完表,夏格四顾张望。前厅三面玻璃幕墙,光洁透亮。进门右侧是沙发茶几,花瓶里插着两只蓝色的花,放在茶几上。沙发旁是空气加湿器,造型像一朵莲花,花上氤氲,升腾蒸气,香味飘散。
      左侧是展品陈列,小巧精美的化妆瓶分类排列。
      夏格注意到一排漂亮的水晶瓶,造型别致,忍不住走近细看。
      “这些香薰瓶是老板从台湾带来的。”
      夏格转身。
      “你是夏格吧,我是周溯。”
      会客室里,夏格听周溯详细介绍资丹化妆品公司的情况。
      “资丹总部在台湾,这里是内地分公司。公司经营化妆品和精油。主要是给国内外化妆品企业提供OEM,也就是贴牌生产,有时也给一些美容院提□□品。精油产品,都是由台湾运来,在商场设有专柜,我们这里负责配送。”
      接待小姐轻轻敲门,送来两杯茶,有茉莉香味。
      “谢谢,”周苏继续介绍,“研究助理,要协助主管进行化妆品研发和质量管理。最近老板想开发中药产品,沈度正好打电话推荐你,我觉得你专业挺对口的。”
      “工作时间呢?”夏格问。
      “周一到周五,周末双休。转正后交保险,其实这些外资企业,都很小心劳动法,只是台湾老板一向比较吝啬。”
      “不过,最好你现在就能到岗,因为老板要求急招。”周溯强调。
      夏格有些犹豫,实习还没结束,论文还要写。
      “我和沈度商量过,这样吧,你每天上午来上班,下午去实习,不过中午比较赶,你觉得呢?”
      “好的。”夏格点头,“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明天吧。”
      回宿舍换衣服,舍友问:“面试怎么样?难不难?”
      夏格想了想:“也没有问什么,就介绍了一下公司情况,然后叫我明天上班。”
      “不会吧?他们说外企都是一层层考试,一次次筛选的哎。”舍友很吃惊。
      夏格也觉得奇怪。
      后来问沈度,沈度笑着说:“其实找工作,主要靠关系。没有关系,头破血流也挤不进去。周溯作为招聘经理,只要他推荐就行了。怎么样,丫头,这次要请我吃饭吧。”
      “好,”夏格很爽快,“不过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现在工作很忙,没时间写毕业论文,你负责搞定。”看着夏格无奈而无辜的笑容,沈度觉得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脚。
      夏格果然很忙。早晨,她要从地处城东的医大赶到资丹,资丹在城南,中午从资丹乘车到城北国道,再坐三轮车到实验室,晚上再从实验室回学校。夏格算了算,她每天有三四个小时耗在交通上。沈度形容她每天“市内一日游”。
      好在办公楼里环境很好,同事相处和睦,夏格忙碌地有滋有味。
      公司一批订单退货,老板当福利发给大家。夏格乐颠颠拎了一袋化妆品回宿舍。“自己挑,自己选。”有洗面奶、化妆水、眼霜、滋养液,面膜膏等等。
      舍友惊喜地拿起来:“哇,你们公司真大方,都是品牌货。这个眼霜我刚在商场看到,一百多呢。这一大袋,少说也值几千块。”
      夏格笑:“其实就是瓶子还值钱,里面成分都差不多。唉,以前我买洗发水,常常研究半天,去屑的、滋养的、修复的,现在才知道,除了添加香精不同之外,其他基本上都一样。”
      夏格想了想,拣了两瓶滋润霜:“其它的你们拿了送朋友吧。”出门去医学院。
      霍彦最近忙着院学生会的交接工作,夏格在楼下等了一会。看到霍彦从楼里走出来,夏格正想闪出来吓他,忽然听到方锦的声音:“等一下,霍彦。”夏格进退犹豫,转角里阳光照不进,霍彦和方锦都没看见她。
      “听说,你给夏格在医院安排了工作,她不肯去?”方锦语气试探。
      霍彦沉默。
      “毕业后,我也打算回上海,但工作没落实。如果医院有机会的话,你可不可以帮我推荐一下。”
      霍彦点头:“我尽力。”
      夏格看他们渐渐走远,夕阳下,两人的背影是那么和谐。

      实习结束了。沈度把论文打印了出来,跟夏格讨论答辩的事情。
      “这个论文也太单薄了吧,”夏格有意见,“别人都是厚厚一叠,后面还附上参考文献,手感沉甸甸的。答辩老师光看一遍就要很久,提问时间肯定很短。我们这个,老师两分钟就看完了,剩下的时间,还不想着法儿挑刺儿。”
      沈度瞪着她:“不然你写。”夏格蔫了下去。
      “我之前问过学长,本科答辩只是走过场,答辩老师不会刁难,之前医大还没有本科生论文答辩不通过的。”沈度给她定心丸。
      不过站在答辩现场,面对着三位严肃的老师,夏格的心还是颤抖的。
      答辩一开始就出现波折。
      夏格沈度走进教室,老师们楞了一下:“按顺序啊,一个一个进来。”
      沈度解释:“我们是一个课题。”
      “那按论文来啊?”
      “一起做的实验,所以论文是一样的。”
      “一个实验也可以从不同角度写论文啊,我进行答辩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两个人一起答辩的。”老师有点激动。
      夏格可怜兮兮地望着老师。
      “唉,算了算了,你们一起答辩好了。论文呢?”
      沈度递上去两份。
      “怎么才两份?我们三个答辩老师呢。”
      沈度低着头:“我以为一份就够了,我们两个人所以才打印了双份。”声音像蚊子哼哼。
      老师们脑袋凑在一起看。
      “咳咳,”坐在中间的老师抬起头,“你们用五分钟简单介绍一下论文内容和研究情况。”
      五分钟?简单介绍?夏格想我把整篇论文从头到尾读一遍也不要五分钟。
      看着沈度一脸退缩的表情,夏格豁出去了,洋洋洒洒,东扯西拉,恨不得把洗试管烘瓶子也详细交代凑足时间。看着老师越来越皱起的眉头,夏格适时住嘴。
      “你们含量测定的原理是什么?”这个问题沈度早有准备。
      听说答辩老师只问三个问题,还有一个。夏格此时信心百倍。
      左侧老师问了最简单最基础的问题:“薄层扫描时使用的薄层板是什么规格?”
      “20乘10。”
      “20乘20。”
      夏格和沈度互望一眼,立马改口。
      “20乘20。”
      “20乘10。”
      老师有点发飙了:“到底是多大?你们有没有做实验啊?”
      夏格急忙解释:“做的,做的。我们前期研究的时候用小板子,20乘10。后来确定方法以后用大板,20乘20。”沈度拼命点头,以示证明。
      老师们也觉得松了口气:“好了好了,下一位。”
      “我们通过了吗?”沈度胆怯地问。
      “你觉得呢?”老师很严肃地反问。
      沈度腿有点发软,旁边的女老师笑了:“过了过了,你们准备毕业吧。”
      夏格和沈度跳跃着出去了,沈度还兴奋地拍拍正进门男生的肩膀:“加油!加油!”
      晚上夏格请霍彦沈度吃饭,庆祝答辩通过。
      霍彦说了件事:“学生会有个大一男生,暗恋高中时同桌,可女孩考到苏州大学。他要向她表白,又想感动她,于是上周六骑自行车到苏州去了,骑了快一整天啊。”
      “真感动,然后呢?”夏格问。
      “然后女孩拒绝他了。他把自行车一扔,坐火车回来了。”
      “真可怜啊,”沈度哀叹,“那辆自行车。”

      学士帽上的流穗,被校长从一侧拨向另一侧。看着校长的满头银丝,心里有感激、有不舍。夏格想,我的大学生活,结束了。心底一片荒凉。
      霍彦要去上海报到了,医院不断催促。
      这几天,霍彦帮着夏格搬家,房子离医大很近。霍彦说,熟悉的地方比较安全。
      床铺、衣架、脸盆、碗筷,甚至蚊香、肥皂、常用药,他都想到了,甚至连冬天的保暖内衣也买了好几套,叠在衣柜里。
      冰箱里酸奶水果面包零食塞得满满,厨房里有几箱矿泉水,书架上排着夏格喜欢的书,床头柜上摆好台灯,袜子都收在床边抽屉,窗帘是夏格最喜欢的。
      地板拖了,衣柜抹了,玻璃擦了,房间干净而井井有条。
      霍彦问自己,该离开了么?可是,如果天冷怎么办?如果停电怎么办?如果有蟑螂怎么办?如果丢钥匙怎么办?如果孤单怎么办?如果害怕怎么办?如果生病怎么办?
      霍彦将夏格揽进怀里紧紧抱着,闭上眼睛喃喃地说:“夏格,我们不要分手好不好?我在上海等你,等到有一天你来找我。”
      “好。”拥抱,好暖。
      晚上,沈度拎来两瓶红酒,几盘冷菜:“不醉不归。”
      离别在即,谁知何日重聚,对饮三人。
      “好,不醉不归。”夏格很豪迈。
      结果,只有霍彦醉了。一杯接一杯,也不谦让。
      夏格脸红红的,扶着摇摇晃晃的霍彦:“你不是从来不醉嘛?”
      “因……因为我不……不能醉,我……我……我要照顾你啊。”霍彦倒在床上睡着了,眼角湿润。
      沈度在厨房洗碗,夏格走进去。
      “第一次看他喝醉。夏格,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很残忍。”
      “为什么?他也不愿意为我留下来。”
      没有人想到,他是可以留下来的。他也没有。
      “我不是故意,我们只是爱得不够而已。”
      夏格送霍彦,遇到方锦:“霍彦,你们也去上海?真巧。”夏格想起学生会楼下的对话。
      霍彦紧紧拥着夏格,像个倔强的孩子,直到火车慢慢启动时,才跳上车厢。
      远去的火车,带走了霍彦,带走了五年的生活、习惯、以及爱情。眼泪突然迸了出来,止不住。夏格蹲下身,藏起泪流满面的脸,心里在喊,再见,霍彦。再见。现在,我只有自己,只有自己。
      火车,停站又驶离;人流,聚集又疏散。
      夏格平复了情绪,慢慢站起来。穿梭的人群中,沈度静静地望着她。
      “我刚才看到方锦了。”夏格走上前。
      “我也看到了。”
      “他们为什么一起走?”
      “夏格,”沈度面对着她,“你在怀疑什么?”
      夏格喏喏不成言。
      “你要相信。也许方锦是故意的,但霍彦肯定不是。”
      沈度眼神真挚:“如果不能相互陪伴着走下去,就要懂得放手。就像小鸟,不要把它困在回忆的笼子里,而是打开门,让它自由寻找想要的天空。”
      “走吧,带你去吃大餐。”
      夏格抗议:“怎么又吃饭?”
      “民以食为天。”沈度转身,晃晃悠悠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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