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第 9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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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为什么要雇佣那个精灵，既然灾厄魔女在她身边，不如……”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不解地问。
被他所询问的老人坐在柔软的榻上。
老人白发苍苍，盘着简单的发髻，没戴任何首饰，只在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穿着拉夫领的黑色真丝绒长裙，裙长仅仅及脚踝，裙摆上只用细细的银线绣出蛛网般的图案，陷在黑色真丝绒里，泛出隐隐约约的银光。
若是忽略细节，衣着简便的她看起来像是一位严慈相济的教师，而非传闻中臭名昭著的丹顿伯爵。
“蠢货。”
伯爵说：“堪称移动天灾的力量，你也敢抓在手里，不怕先把自己弄个血肉模糊吗。”
被呵斥的中年男子有些不自然地说：“您教训的是……是我愚钝了。那为何要用屏蔽元素呼唤的道具引她们来普赛克？艾丝黛尔虽有剑圣之名，但她行事张狂，本就是荤素不忌的疯子，灾厄魔女背后还有红龙的庇佑……我实在是不清楚您的用意。”
伯爵抬眼，似笑非笑地说：“不用明里暗里地试探。我看，是你不自量力，想要把灾厄魔女的力量攥在手里吧。非要老太婆我说得这么清楚吗？”
中年男子一个激灵，把话都咽了下去，戚戚然地挤出一抹笑：“……我都是为了家族啊，祖母，我一直记得您在十五年前也关注着奈普洛的惨案，这才……是我会错了意，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伯爵握着拐杖，在地摊上闷闷地敲了一下，垫子上的琉璃流苏随之发出轻响。
她的脚边趴卧着的金毛犬被细微的碰撞声所吸引，倏地支起了头。
“谁不垂涎这份力量呢？足以摧毁自然，引动神灵的力量，谁能压抑住据为己有的渴望呢？所以说——”伯爵嗤笑一声，“人啊，就是下贱！”
中年男子哆嗦了一下。
老人的目光如水般清凌凌：“见识到了奈普洛的惨案，居然还会有不切实际的妄想。蜘蛛从来都是隔着丝线的震颤就能感知到危险的生物，你却只能看见着眼前的一点利益，就被冲昏了头脑，真是没从高空中摔过的软蛋。”
她双手交叠着，紧握着拐杖，左手大拇指上，蜘蛛形的戒指上的黑曜石戒面闪烁着微光：“你怕不是忘了丹顿家族的历史？忘了我们是怎么一步步爬上来的？将黑曜石作为传家之宝的蜘蛛……你知道有多少血统高贵，历史悠久的家族在背后嘲笑我们吗？
“宝石中最为廉价的黑曜石……哈，什么宝石，不过是火山爆发之后，天然形成的玻璃罢了。无论用多么精妙的手法去雕琢，无论有多少个切面，黑曜石都不会有任何火彩，永远只有黑色。最大的实用性，也只是古人会用来制作箭矢刀具切割猎物。
“永暗的黑色，带着攻击性的黑色，低贱的黑色。这才是我们丹顿家族的本来面目。”
中年男子忍不住软声说：“但是我们早已经今非昔比了，整个伊迪斯王国里，谁敢再对我们有微词。就连国王也只是蛛网上的猎物，王冠早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伯爵像是听见了笑话：“哈哈哈，王位？伊迪斯王国？就只有这么点大的眼界吗？小国王也好，你也好，都只顾着看眼前的一亩三分地，要不是生得好，你们和庶民没有任何区别。”
面对祖母毫不留情的评价，就算对与平民相提并论心有不满，中年男子却不敢再反驳一句。
“普赛克较之王国有多大？伊迪斯王国较之人族领土有多大？人族领土较之整片大陆有多大？见识短浅！”伯爵摇了摇头，“超出掌控的危险之物出现在卧榻之侧，但凡你机灵些，就会知道该怎么做。而不是当个只会流口水的蠢人。”
“……望祖母指点一二。”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说。
伯爵半阖着眼，眉梢眼角的皮肤起皱，向下垂着，里面满是老去之后的深深疲惫。她早已不复年轻时的凌厉自如，外表温和了许多，在许多事务上也渐渐放手，但骨子里依然有股与死亡和衰老僵持的力量在，让她的威势不减反增。
只要她活着，她就是蜘蛛的主心骨。
纵然蛛网在疾风中飘摇，蜘蛛却将稳稳屹立群峰之巅。
金毛犬呜呜了一声，蹭了蹭她的脚，梅丽莎·丹顿睁开眼：“那件道具本就是打算在合适的时机送给奈普洛家族讨个好的，除却灾厄魔女，天底下哪个法师不是眼巴巴地希求着元素的眷顾。既明知无法掌控，至少不要与之为敌，人祸尚可预测，天灾要怎么去防？又怎么防得住？”
“通天之塔若没有稳固的基石，修建需要一百年，倒塌只需要一秒钟。莫只看得见高塔的恢弘高度。既然没有继往开来的才能，看清楚自个儿的分量，守住眼前的基业也不错。”她慢慢说，“派去监视魔女的人留着，艾丝黛尔也不是个傻子，不会带着灾厄魔女来旋涡中央的，有我们的人跟着，她不会太忌惮，也不会太放肆。
“一次护卫任务换一件珍贵的魔法道具，艾丝黛尔知道这份交易并不对等。我们没有从交易中拿到的，势必会从其他方面拿回来，只是形式不同罢了。”
伯爵轻哼一声，不甚在意的说：“更何况，只要不损伤核心，适当的吃亏也无妨。”
对于现在的丹顿家族来说，这点微末的试错成本还是赔得起的。
赔不起的，是一着不慎就被蒙蔽双眼的后代，是家族的未来。
中年男子点点头，提起另一桩事：“开幕的准备都已经妥当，到时您要作为了国王的右手随时在侧，虽然要站在君主的背后，但我为您准备了足够精美的华服，您的智慧之光必定不会被王冠的光芒所遮掩。”
“我又不是孔雀，是个笼子里的玩意。怎么，你要我这个一把年纪的老婆子和年纪轻轻的君主争锋吗？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伯爵摆摆手：“在何时的时候露出的叫锋芒，不合适的时候，就叫不知进退。”
中年男子一愣：“祖母的意思是……？”
精神矍铄的老人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国王选择的右手代表王室的威严，历来只有忠君的能臣才能有此荣幸，我这鸡皮鹤发的老婆子早过了能端上台前的时候了，就算花枝招展，谁想看啊。能被陛下选中，是对我的抬举。
“再说了，我这年纪了，无论前头有多闪耀的光都只会是一团模糊，这些外物又有什么意思？”
这意思是……里子都给王室全部抖落出去了，国王已然颜面尽失，不必步步紧逼，至少给他留点面子，不然丹顿伯爵就真坐实逼宫之名了。
不过他们实际上做的，也没差多少。
再听最后一句，说到底，祖母根本没把王座上的傀儡国王放在眼里啊。中年男子在心里悄悄嘟囔了句。
他想了想，道：“一切听祖母的吩咐。我只是想着，这次开幕不仅有各国的商人，还有别国的贵族出席，咱们不要太落下风才好。”
“下风？什么是下风？”伯爵失笑，“像你一样带着镶嵌红宝石的怀表，又飘飘欲仙得快飞起来，才不会让人小瞧吗？”
她话锋一转：“就算在没人看得见的阴影里又如何？就算穿着满是灰尘霉菌的麻袋又如何？就算谁也记不住模样又如何？
“我在哪里，人们的目光就会落到哪里。就算我说石头可以当做金子来用，人们也会信以为真。”伯爵摸了下金毛犬的脑袋，像个慈祥的祖母问儿孙喜欢什么饼干一样，云淡风轻地问，“要试试吗？那样的丑态，我还挺想看的。”
……
“所以我说，要不然还是把伊瑟卖了换笔钱，再让她想办法跑出来，我们不就发家致富了吗？”阿尔冯斯一边趴伏在桌上拼写单词，一边碎碎念。
梵妮莎指出一处错误：“都说了这种事最多做一次，再说了，你想把人鱼上岸的消息闹得暗地里人尽皆知吗？这块蛋糕挺大，买家可只有那么几个。”
阿尔冯斯两笔划掉错误的句子，鼓起一边脸颊：“哎——你是鸡妈妈吗？”
“哈？”
“我说，你也太宠着伊瑟了吧。”阿尔冯斯看着长得差不多的字母，满脸倦怠，“明明那家伙是我们三个里各方面都最强的，年纪也最大吧，好像人鱼啊精灵啊什么的寿命都比我们长多了，但反而是你总是护着她……先不说这次，那次她被人骚扰的时候，你当机立断的一巴掌可是我们俩都吓懵了。”
“哪次？”
“你居然忘了？那么直接，那么响亮的一耳光啊！”
“为什么要记住这种无聊的事啊，就算有记忆，最多也就是手麻吧。”
“呜哇，好冷酷的女人！”
梵妮莎坐回椅子上：“所以你是想说我比她弱很多，还喜欢多管闲事吗？”
阿尔冯斯一心两用，右手握着的笔划拉出了一串墨点：“没呢。我的意思是，你看着柔柔弱弱的，其实强势得不得了啊。嗯，怎么说呢，你应该是那种完全不会屈居人下的人吧？”
梵妮莎动作一凝，她没想到会从阿尔冯斯的嘴巴里得到这样的评价。
还从来没有人会这样评价她。强势这个词，似乎天然就与公主的头衔不搭调。
他一抬眼：“你这是什么表情？你在质疑我的判断？你看哦，连伊瑟这种既会魔法，又能打的人……不，人鱼，你都能下意识地把她归为需要保护的一方，你不强势谁强势啊。”
梵妮莎敲了下他摸鱼的手腕：“但我不觉得这算是宠。顶多是作为陆地上的原住民，对海里的来客应该有的一点照顾吧，就算伊瑟再强，在这里也人生地不熟。”
“你意外的是觉得更有能力，就要承担更多责任的类型哦？”阿尔冯斯的手指蜷了下，冥思苦想着语法，说，“贵族不都挺眼高于顶的么。”
“不符合你定义的贵族，还真是对不起啊。”
梵妮莎没太在意这种程度的理解失真，不如说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其实作为贵族，会通过制定规则，划分阶层来瞧不起庶民，想想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然的话，就很难把他们区分开来了。
盯着阿尔冯斯认字并不是个容易的活。
伊瑟对通用语的学习仅仅止步于能认能读的地步，梵妮莎的通用语倒是烂熟于心，但教人也是头一回。
虽说一开始是他自己随口提了一句想学，不过这个学生显然不够配合，走神写错是常态，时不时要陪聊几句，教学效果并不理想。
梵妮莎看了一会他拼写，道：“看你写字也不是完全没有基础，之前学过吗？”
阿尔冯斯支起身子，手托着半边脸颊：“咦，我还以为你们一辈子都不会问我的事呢。咚蹡蹡，是小时候在教会旁听学过一点，虽然旁听席在窗户外面。”
他说前一句的时候声音还恹恹的，低低的，下一刻又变回了平时不着调的样子。转换太快，让梵妮莎没抓住追问的时机。
“旁听能学下去，坐着却学不好，我教的有这么差吗。”
阿尔冯斯嗅到不妙的气息：“怎么会，你教的比那些神父好多了，只是我不太想学而已。啊，半途而废也没什么吧？反正我这样的人，学这些也没什么用处。”
梵妮莎听着他这一套论调，皱起了眉。
她早就注意到，阿尔冯斯似乎习惯于自轻自贱。
就连她言明这次行动的危险性之后，阿尔冯斯还能跃跃欲试，不像是源自勇气，而像是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命。
这个野草般肆意生长的少年的确有着多重面孔，深谙底层的生活法则，却缺乏生机。就算轻佻随意的谎言在很多时候的必须的，但语言是有力量的。
语言是折射内心的镜子，即便心口不一，依然会泄露一个人内心的真实想法。更别提一旦说出口的话语多了，谎言也会变成真心话。
她忍不住道：“阿尔，你没想过你的未来会是怎么样的吗？”
“和现在没多大差别吧，我很知足的。”他随口说。
“我是说，和现在的你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得上天翻地覆的未来。比如……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被写在传记里，被吟游诗人反复歌唱，即便是千年之后，也会有人铭记你的名字。”
阿尔冯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你也会开这种没头没脑的玩笑啊？这副认真的语气，我还以为是伊瑟在说话。不过要是真有这样的未来的话……”
“那我还是赶紧闭上眼睛，做梦来得比较快。”少年笑着断然道。
“做梦有什么不好，万一实现了呢？总比想都不敢想要好。”梵妮莎说，“阿尔冯斯，在我看来你的生命的价值和我，和伊瑟是等重的。
“再奇特的未来，你都值得。”
阿尔冯斯的笑声戛然而止，被口水呛到的他还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他摸了摸脖子，鼻子有点酸，眼里还带着笑出来的一层薄泪：“你说的，就算数吗？天上掉馅饼可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哪怕真有馅饼掉下来，我也得弯腰去捡起来呀。”
就算他们现在可以在一张桌子上谈天说地，但就代表着平起平坐了吗？
阿尔冯斯很清楚，梵妮莎如果不继续旅行的话，凭她所有的能力，想要过上还不错的生活是很容易的事，伊瑟也是如此。
可他呢？无论是与她们相遇之前，还是与她们相遇之后，都不过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小混混而已。
她们还有很多种方向，但他的人生，从出生开始，就注定只有这一个方向而已。
浮萍般飘零，作为轻薄又渺小的存在随波逐流，最后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于一池死水里发臭腐烂。
他只学会了这样生存。
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像是水沟里的青萍被偶然风起吹到了江河湖海里，就像是在朝阳升起之前凝于土道旁的露水滚落到了花丛里，就像是从休憩的旅人唇边的卷烟上的火星飘落到熊熊火塘里。
总有一天，她们会发现，阿尔冯斯是多余的那一个。
因为他们是不一样的，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我有个梦想哦，等我再多学一点字，我也想要和剧院里写剧本的人一样，写出厉害的故事！那些故事居然都是用一支笔在一张纸上，用黑白的颜色就能写出这么——多好听的人！我也……”
和他有着相似的蜂蜜色眼睛的女人沉吟片刻，涂着口红的嘴巴一开一合，眼神疲倦又冷漠，如同灰烬。
“阿尔冯斯，你不行的。
“我没有那么多钱能供你读书写字。再说了，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不需要打点呢？你越长大就越能明白的，生活没这么简单，活着就已经够呛了。更不要说你的家世已经输了，你又怎么确定，你有足够的天赋和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去比呢？我们根本没法拼。
“你是我的儿子，我对不起你，什么都没能给你，只能让你继续我的人生……”
他听不清楚后面的话。
由胸腹和喉舌的共振共同耳边奏响的，是眼泪如连珠的抽泣，是止不住的苦涩抱怨，是足以令人无法呼吸的愧疚与爱。
太纷杂，太沉重，令他来不及分辨，就想要落荒而逃。
可那里是他的家，无论怎么跑，都跑不出去，无论去到哪里，这拙劣糟糕的乐章都通过很长很长的脐带萦绕不散。
作者有话说第97章 第 97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