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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望中犹记事如昨,欲说还休堪回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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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元三年。
小年夜的前夕,总是殷澜白最忙的时候,所有的大事小事,内事外事,平日里被拖延的,被忘记的,被忽视的事,都一股脑儿地堆到了他面前。好在每日李娇都陪在他身边,在他批阅奏折时与他一起出谋划策,偶有疏忽遗漏,李娇都会及时提醒,帮他弥补。
殷澜白侧撑着头,一边转着毛笔一边与李娇笑道:“不愧是三朝元老,做起事来有板有眼的。”
李娇从殷澜白手中夺过笔,好生地放在砚台上,“多大的人了还玩笔,小心甩得到处都是墨点。”
“有墨点算什么,”殷澜白道,“你看楚澄给我的奏折,到处都是涂改的痕迹,有好几处我都看不清他在写什么,还得连蒙带猜。”
说曹操曹操到。除了楚澄,来的人还有钟三川,两人吵嚷着进了门,也没有磕头请安。不过这是殷澜白特许的,所有与他一起读书的太学生在私下里见到他都可以不用跪拜。
殷澜白一看到他俩这样就头疼,听他们说的话,为的还是“通州水鬼”的案子。
钟三川一边与楚澄吵,一边还不忘抱拳与殷澜白和李娇道:“陛下,大当家,你们知道楚澄是如何处理‘水鬼’一案的吗?他居然请巫师、奏鬼乐,设坛祭拜水鬼,请水鬼不再闹事。”
“你个傻东西!”楚澄也气得不得了,若不是当着殷澜白与李娇的面,他恨不得抬手给钟三川一下子,“我请巫师拜水鬼就代表我信巫师信水鬼吗?我虽然不信,可那些村民信啊。我这样做不过是为了安抚那些村民紧张的情绪,为施行下一计划做准备而已。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朝廷虽然不怕他们,但在别人的地界上,按照对方的意愿行事,增加双方的信任与默契,难道不是更加方便可行的法子吗?”
钟三川道:“我承认你这话是不错,但怎么说你都是朝廷的人。朝廷官员带头祭奠鬼神,只会让那些无知的村民更加相信这些妖魔鬼怪的东西。你如今虽然投机取巧办好了事,但你这样的行事方法,只会让当地官府日后更难做。试想一下,若是再遇到这种所谓鬼神作祟的案子,官府是不是还要学你去配合鬼神之道?那么官府的威严何在?君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可知晓?”
“钟三川,你这话有故意污蔑我、加重我罪行的嫌疑。每个案子有每个案子的处理方式。我这件事这么做,不代表……”
不等楚澄说完,钟三川便打断他,“加重罪行?这么说你是承认自己是有罪的,是吧?”
楚澄两只大眼猛地一瞪,“好啊你在这儿等着我呢是吧?钟三川,我今儿就告诉你了,我楚澄……”
“好了好了别吵了,”殷澜白终于听不下去了,连忙阻止了两人的争吵,“不过是两人理念不合而已,你们私下里解决不就好了?这种小事也要吵到朕跟前来。”
李娇站在一边,神情淡淡的,“谁让你非要惯着他们?”
“朕只是不想拿帝王之仪压着他们。君臣之间,也是需要找到最好的相处之道的。”殷澜白笑笑,对楚澄与钟三川道,“你们两个先退下吧。朕这两天忙得要死,没空当你们的和事佬。”
“是。”楚澄与钟三川暗暗瞪了彼此一眼,顺从地退了下去。
两人甫一出门,殷澜白和李娇便听到了他们的争执声,简直是乐此不疲。
殷澜白无奈地摇摇头,笑道:“也是一对活宝。”
说起活宝,谁也比不过沈玉晟的娘了。她今天又来了,为的还是请殷澜白给她儿子赐婚的事。为什么非要殷澜白给沈玉晟赐婚呢?因为无论她和家里人怎么说,沈玉晟都不肯娶亲,老夫人便打起了殷澜白的主意。她觉得如果是皇帝赐婚,沈玉晟定然不敢不从。
明明在朝务上处事果决、进退有度,但殷澜白实在是对付不了这位骄矜任性的沈夫人。现在殷澜白看到这位沈夫人就一个头有两个大。他偷眼去瞄李娇,李娇却转开头去,假装没看到他求助的眼神。这就当是给殷澜白的教训了,谁让他老是放任这些人三番五次地进宫找麻烦。
殷澜白无法,在心里把沈玉晟狠狠骂了两遍,面上对着沈夫人依然满面春风,“沈夫人,这件事的症结从来不在朕身上。与其来找朕,你不如与玉晟好好谈谈。这句话朕再说最后一遍,朕不会给玉晟赐婚的。你们沈家的事,还是沈家人自己解决为好。朕虽然是一国之君,但也不便干涉。”
闻言,沈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变青了,看起来是有些不高兴了。“陛下,不是我老人家不懂事。只是您若是不干涉,便一点也不干涉才是。可您故意把玉晟调到那么远的霆州去办事,帮着他逃离沈府,我和他爹就算想跟他谈也谈不了啊。”
这老夫人,也太精了,殷澜白心说道。不过这话是决计不能说出来的,否则日后他在这事儿上便更难做了。最后殷澜白只能以“派遣沈玉晟去霆州是公事”为由,艰难地打发走了沈夫人。
沈夫人离开的时候脸色仍然不好,看殷澜白的眼神不像是在看皇帝,倒像是在看自家的小兔崽子。毕竟她自己在出嫁前是皇室的郡主,也算是殷澜白的长辈了。再加上她本身性格张扬霸道,即使在出阁后,那也是丈夫和儿子看她的脸色行事,从来不敢忤逆她的意思。幸而玉晟这孩子倒也着实好,唯有成家一事上让她十分不满。她以前的郡主小姐妹,孙子都抱上两年了,她却连儿媳妇的面都没见上。
沈夫人走后,御书房终于又安静下来。
殷澜白拽拽李娇的袖子,“你站了这半日,该累了吧。要不去那儿坐一坐?”
除了皇帝批改奏折,办理公事的桌案,殷澜白还专门在御书房的东面,为李娇安置了一套桌椅。平日里殷澜白在御书房办事时,李娇便在这里帮忙。有朝臣觐见时,李娇通常都会站在殷澜白身边,不说话,不打断,不发表任何评论。但是朝臣们都知道李娇对殷澜白的决策有举足轻重的作用,所以他们在背地里都称李娇为“小内阁”。
李娇神态悠然地摆弄优迦昙花茂密的叶子,“这优迦昙花长得真好。”
殷澜白安静地望着优迦昙花良久,轻道:“下一次这花开的时候,就轮到我了吧。”
李娇温柔地笑着,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刚好可以看到殷澜白卷翘的长睫,莹润透亮的面颊与流畅的侧脸线条,仿佛一尊雕刻精美的玉器,盛着碧波清水,水上开着一朵银白莲花。“阿九,昨日陈大人又逼你选妃立后了吧。”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吗?”殷澜白握住李娇的手,道,“不用管那个老头儿,他在翰林院待着,怕是每日太闲了,赶明儿我让我娘收拾他。你别担心,我都想好了。再过几年,我从哪个王爷那儿过继个孩子来便好。”
“这样,会不会很辛苦?”李娇问他。
殷澜白语气淡然地说道:“你不是没看过殷鸿之的下场。他的整个人生都是为了做皇帝而活。为了做好一个皇帝,他一分一毫都不敢懈怠,可终究他也未做好这个皇帝,落得那样一个下场,甚至累及妻儿。不错,我作为大昭的皇帝,确实有为大昭培养储君的责任,但这并不代表我一定要生个自己的孩子。朝臣们当然会阻止我,规劝我,但这些都是我必须要面对的问题。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既然我选择了你和我,就顾不得别人了。若是样样都要有,事事都要顾,两腿各站一边,万一哪日行差踏错,便会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你想看我这样吗?”
“我自然不想,可我也不想看你这样辛苦。”李娇缓了缓,突然狡黠一笑,“不过你放心,我也不会让你去选妃。我并不是一国之母,用不着急着母仪天下。我只要你好。”
殷澜白自然知道李娇想得开,若是想不开,李娇当初便不会让他做这个皇帝。只是他希望听李娇亲口说出来,如此他才可放心。
水公公都把楚澄和沈夫人放进来了,想必今日的政务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殷澜白于是对李娇说道:“咱们回寝宫吧。寝宫更暖和些,对你的身体好。我等会儿再让人把雪莲晶炖上,你这段时间咳嗽得比以前厉害,想是陪着我太过操劳的缘故。不是不让你陪我,只是日后千万照顾着自己身子一点,觉得不舒服就回去休息,不必强撑着。”
“放心,我有数的。”李娇不想让殷澜白忧心他的身体,便换了个话题,“前日里四枫院和深冰家族从扶桑寄了贺礼来,说今年的大年节他们有事,来不了了。”
这事殷澜白是预料到的。“四枫院在扶桑的日子并不好过,幸而有深冰碎时在暗中帮衬,又有我们这一层关系在,这些年才逐渐好了些。如今浅草惊鸿病重,浅草家的形势很微妙,四枫院无法在这个时候走开。”
李娇道:“我知道你肯定会帮他的,只是你想怎么帮?作为大昭皇帝,你并不适合明晃晃地站队。”
“我自然不会让浅草家族的人发现。前些时候,我已经派了东拂去扶桑与深冰碎时联系,届时有大昭势力托底,帮助四枫院登上将军之位并非难事。”
这样一路聊着,等走到寝宫时天色已经晚了。虽然小年夜前夕长安城内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但偶尔还是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烟花爆裂的声音,过年的气息也随着这些烟花一点点地渗入了长安的空气中。
宫人们已经将熬煮得浓稠软烂、晶莹如玉的雪莲晶端进来放在了桌上。李娇坐在桌边,用勺子舀着,一点一点地小口吃着。吃着吃着,李娇突然笑了,他抬头对正在填九九消寒图的殷澜白说道:“这东西贵着呢。阿九,你可得做个好皇帝,只有大昭国富民强,国库充盈了,你才能供得起我日日吃这些人参和雪莲晶。”
殷澜白被李娇这市侩的话气笑了,“吃你的吧,短了谁也不能短了你的。我又没有皇后妃子,用整个后宫的俸银养你一个,难道还怕养不起吗?”
“谁说的,我明明很难养。”使小性子说这话时,李娇两边面颊已被寝宫的暖气热得红扑扑的了,就像涂了玫瑰胭脂膏子似的,即使站得那么远,殷澜白也能看得十分清楚。
殷澜白刚想说句话逗李娇顽笑,忽然水公公便进来了,一脸惶色。
“小水,怎么了?”水公公虽然是大内总管,但他年纪不大,能当上大内总管只是因为他是皇帝身边的人。也正是因为他年纪不大的缘故,殷澜白一直喊他“小水”。
水公公的面上有憾色,但还是急着回答殷澜白的问话。“陛下,刚才礼部侍郎府里传来消息,说侍郎夫人就在刚刚,死了,难产而死。”
适才愉悦温馨的气氛因水公公这一句话,顿时消弭无踪。片刻的凝滞后,殷澜白开口问道:“孩子呢?”
水公公答道:“孩子很健康,是位千金。听说是侍郎夫人拼了命才保下。”
听了这话,殷澜白的心才稍感安慰。“你去挑两样东西送给那孩子,就当朕与珩王殿下给她的见面礼。”
珩王殿下,就是李娇。殷澜白在三年前封了李娇为珩王。名义上李娇是异姓王,但知情人都明白,李娇原本就是这大昭的王爷。至于赐号为“珩”,只因为其中有一段隐秘。世人只知李娇这个常用的名字,殊不知其实李娇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正是“殷珩之”。殷澜白有心要将这个名字还给李娇,于是便用了这个字。
回到此时,水公公退下了,但空气依然是凝滞的,殷澜白和李娇都没有说话。
阮清远刚进白龙太府的那一年,是宣统十五年,那时她还是一个志向高远、满怀希望的小姑娘。一条菱花碎荷的紫光纱裙,一根青金色缀玉钗并脑后一排蓝鹊长羽,便把白龙太府里七八十个小伙子迷得七荤八素。这么美好的小姑娘,命运却一次次地让她失望,被剥夺的学业,被剥夺的爱情,到最后她投降于命运,甘于平淡的生活,却又在即将成为母亲的时候被剥夺了生命。
“真是混蛋啊。”殷澜白用手肘敲了一下桌面。敲击的声音部不重,却夹杂了不甘与愤怒,那是凡人对这混蛋般的命运唯一能做的抵抗。
李娇走到殷澜白身边,轻轻揽住他的身子,温声宽慰道:“你还有我,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殷澜白伸手抱住李娇,感觉着李娇的体温,他心中熨帖了不少。今夜虽然漫长而寒冷,但只要两人在一起,便有鸟语花香,碧柳烟波,仿如六月的天气。
一个人的生死,无论让身边人多么痛苦,都不会阻碍人间的年轮转换,光阴流逝。除夕夜,在人们的祝福与祈盼中如约而至。
大昭在殷澜白的治理下,逐渐恢复了昔日的元气。没有战争灾祸,没有繁重的苛捐杂税,百姓们勤谨劳作,安居乐业,逢年过节的时候更爱带着家人们去热闹的集市上逛逛,看看两岸的花灯,尝尝当地的小食,再偶尔被胡侃的小商贩宰上一二两银子,虽然生气,但也无伤大雅。
从东边的扶桑、高丽开始,到南方的暹罗和高棉,西边的西夏与楼兰,临近各国与大昭关系日渐友善和密切,贸易往来不绝,各族人民千里迢迢来中原学习、传道与生活。终于在明元二十年,大昭又恢复了万国来朝的盛况,大昭的明元帝被重冠了“天可汗”的尊贵称谓。
“今年的状元是谁啊?”几个学生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好像叫陈尛吧,翰林国史编修陈晁风的儿子,白龙太府的学生。”
如今在白龙太府的学生,早已不是陈九那一批了。但他们也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也有在经历诸多困难后结交的知己好友。毕竟人生路漫漫,时常有寂寞难熬的时刻,谁不需要一两个知己,在月下与自己分觞共饮,畅谈抒怀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