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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七级浮屠不堪成,六义北去息蜉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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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客栈。
不知昏睡了多久,她于火树银花的梦中醒来。她不愿醒来,不愿从温柔的梦乡跌落冰冷的现世中。但睁开的第一眼,她却看到了令她朝思暮想的人,那个她在孤独与绝望中给予她唯一希望的人。“雪哥哥……”
“冬光,你终于醒了。”寒曦月把枕头拉高,小心地服侍冬光靠坐在床头,“来,吃点东西吧。大夫说你饥寒过度,体力不支,急需进补。”
云冬光低头喝了一口寒曦月喂过来的粥,她看到床边一圈人,李娇,陈九,江宁,宋玉瑱,东拂,南容檀,千代,连离。大家都注视着她,目光中满是关切,这让她感动不已。“谢谢,我……”
南容檀擦干眼角的泪水,道:“冬光,别说话,先吃东西,我们都懂的。”
在大家眼中,云冬光如彩云琉璃般易碎,但其实她是非常坚强的女孩。她善良,识大体,为人着想,所以也愿意为了大家而坚强。她知道众人都想知道她发生了什么,所以没有任何拖延,在喝了小半碗粥,刚能开始讲话的时候,她便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了众人。
原来,京试过后,云冬光确实顺利地回到了家。刚开始一切都好好的,她与父母一起过着平常的日子。但半个月后,从扬州府衙突然来了一拨人,说他的父亲勾结朝官,贪污受贿,然后把他的父母投进了大牢。而她当时去寺庙祈福不在家中,又有老家人提前报信,这才让她侥幸逃过一劫。
“后来,你又是如何落入人贩子之手的?”宋玉瑱问道。
云冬光道,那是她逃跑后,无意中碰到了一伙人贩子,这才不幸落入他们手中。
然而李娇却问她道:“你确定,你遇到这群人贩子,是偶然吗?”
“呃?”云冬光不明白李娇为何会如此问她,她抬头不解地看向李娇。
千代解释道:“这群人贩子训练有素,一看就是绿林中有组织的团伙。而你逃跑时的穿戴一看就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孩。一般像你这种身份来历不明,可能会惹来麻烦的人,他们是不会无故下手的。”
连离接道:“况且,你们别嫌我说话难听啊。况且像你这样的女子,年轻美丽,身份尊贵,你的脸就是买卖中重要的一个筹码。若是普通的人贩子,为了把你卖出一个好价钱,怎么可能把你的脸遮住?咱们再退一步来说,如果我是那匪类,遇到你这样的女子,当然是占为己有,怎么可能还把你卖出去就为赚那区区几百吊钱?”
“啧啧,猥琐。”南容檀瞥了连离一眼,离他远了两步。
“哎你……比喻知道吗比喻。”连离郁闷扶额。
东拂看着南容檀这倒霉丫头,轻轻笑出了声。
陈九由此而想到了更深一层,“假若人贩子对冬光所做,是有预谋的,背后有人指使,那么扬州府衙对云家所做,是否也是有预谋的?是背后有人指使的?”
闻言,江宁点点头,“陈九分析得有理。更重要的是,冬光,令尊是否有做过任何欺瞒朝廷的事情?”
对于这个问题,云冬光想说说没有,毕竟没有证据,谁也不想污蔑自己的父亲。可实际上,她确然不知自己的父亲是否有做过不法之事。
好在在这点上,寒曦月比云冬光更明白她的父母。“不会的,云常性格保守,最擅明哲保身,即使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做对不起朝廷的事。如今会遭此横祸,定然是有人在背后陷害他。”
待寒曦月说完,云冬光看了寒曦月一眼,默默叹气。若不是顾忌着她在场,寒曦月不知会说什么编排他父亲的话呢。果然,他还是不肯原谅云家的。
而寒曦月只作没看见云冬光的眼神,端着碗往她嘴里送了一勺温粥。
“既如此,”东拂想到了叶蜉失踪一事,“这事或许与朝中人有关联。”
后面的话,东拂没有继续说下去,毕竟房间里人多眼杂,何况又有隔墙有耳一说,在无法分出敌我的情况下,确实不好说太多。其实东拂与李娇陈九他们一样,都想到了裘嵩。云家目前的遭遇,或许是宣统帝借裘嵩的手想做些什么,然后反过来倒逼白龙太府也未可知。一切的症结,大约还在皇太孙身上。
谈话既已完毕,大家也无甚心情继续逛下去,便带着云冬光一起回了白龙太府。
云冬光心中惦记父母,但她亦明白此时白龙太府身处于旋涡之中,诸事难行,她不能再添乱了。是故尽管心中煎熬,她亦什么都不曾说。但她不说,不代表寒曦月不明白云冬光心中的忧思。
“你放心,云常……我是说你的父母,他们没有做任何错事,待沉冤昭雪之后就会被放还的。”寒曦月安慰云冬光道,“若是真的有人打算利用你的父母做什么,至少证明他们还有利用价值,目前不会有事。所以,放宽心,相信我,就算只是为了你,我也不会放任他们不管。”
云冬光搂住寒曦月,将整个身子埋进他的怀抱中,“雪哥哥,谢谢你。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不公平,但他们毕竟是我的父母,我不能……”
“别说了,我都明白。”寒曦月温和地安抚着她。
清风亭。
“大司命,说说你的看法吧。”陈九在东拂身边坐下,笑着说道。
东拂看了陈九一眼,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才缓缓道:“你都知道我是大司命了,陈九,那你呢?不开诚布公地说一下你的身份吗?”
凭栏望远风瑟瑟,陈九欣赏着水中逐渐游近的朱鲤,轻闲说道:“我的身份,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现在知道就没惊喜了。”
“你确定一定是惊喜吗?”东拂调侃道,“万一你是东皇太一,那惊喜可就变成惊吓了。”
陈九笑道:“这话难说,说不定我是皇太孙呢。”
就在这时,李娇迈入凉亭,笑道:“你若是皇太孙,我就是你叔叔了。来,叫一声叔叔听听。”
“叔叔。”陈九应对自如地对李娇笑道。
“哈哈哈。”东拂看着李娇和陈九顽话,乐得不行,“你们两个真是,老的老没正经,小的小没正经。”
说来世间事真是奇妙,东拂性格孤僻,为人阴冷,但面对李娇和陈九时,却放开得很。或许是因为李娇和陈九都是绝顶聪明的人,或许因为李娇和陈九都洒脱飘逸,未入这世俗的格局,或许仅仅只是因为大家臭味相投,情投意合而已。
在东拂说完上面那句话时,碰巧李娇咳嗽了起来,看起来倒像是李娇被东拂说他是“老不正经”气的似的。
陈九喂了一颗琵琶梨膏药丸给李娇,心疼地替他拍着背,一边瞪视东拂,“看你把我叔叔给气的。我告诉你,要是你把他给气坏了,我就把你的阿静扔到平芜床上去。”
听到陈九开这个玩笑,东拂初时愣了一下,片刻后才意识到陈九这是在与他投诚,暗示他他已经知道南容檀的身份,从此大家会一起保守这个秘密,保护南容檀,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东拂笑笑,以茶代酒,敬了陈九他们二人一杯。
李娇不咳嗽了,与陈九一道回敬东拂。将空杯子放到桌上后,李娇道:“叶蜉的事,有消息了。他果然是被裘嵩的人抓了起来,现关在城郊的一座密牢中。”
“你们打算怎么做?”东拂捻着茶杯问了一句后,又随惯性表达了自己的意见,“我的看法是,先派人偷偷把叶大夫救出来,毕竟生死事大。可是,难保在密牢附近,裘嵩的人会不会设了埋伏等我们去自投罗网。”
陈九与李娇对视一眼,后接道:“无论如何,叶大夫我们定然要马上救出来。在裘嵩那个老贼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但是,不是偷偷去救,我们要光明正大地过去救人。”
点点头,东拂在听陈九说的时候立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好主意,他们抓人本就没有官府印文,名不正言不顺,我们去救人自然也不用怕。只要保证我们过去的人裘嵩不敢动,不敢真的伤了他们,那么埋伏的守卫也就没用了大半。”
身为白龙太府的大当家,李娇对涉险救人一事义不容辞,“裘嵩自然不敢动我,因为连他的主子都不敢动我。”
“话是没错,不过你不能去,”陈九按住李娇的手,道,“除了你之外,我们手上还有很多可用的人。而你必须坐镇在白龙太府,在安全的地方,在我们的营地。因为你是我们最大的靠山,无论何时发生何事,即使我们失利被抓,只要你还在,我们的机会就还在。”
东拂的目光从陈九和李娇交叠的双手上掠过,有什么东西不言自明,不需他多嘴再问,不过,他最后还是忍不住多嘴了一句,“陈九这个……私心很重啊。不过说得在理,大当家确实不适合涉险。我们可以安排更合适的人去。”
至于谁是最合适的人嘛,当然是身份越显贵,脾气越嚣张,功夫越高强的人越合适了。
三日后,长安城郊,椿树林的枝干冲天生长,疏密有致地分布各处,很好地隐蔽了石牢的位置。不过,当然,对于那些有心想找到它的人来说,一切都是徒劳。
楚澄,钟三川,慕萱,千代,浅草四枫院,他们五人的家族在目前的白龙太府中是最富贵显荣的,可以说连宣统帝都不敢轻易招惹这些家族。在这五人的基础上,东拂又带了一组由十个侍卫组成的小队,这样既可以用权势压制对方,让对方不敢轻举妄动,又可以凭武力与裘嵩的侍卫抗衡。
虽然石牢的四周有侍卫看守巡逻,树梢与土凹之地也埋伏了暗卫,但当这样一队人马浩浩汤汤出现的时候,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没有裘嵩在场,守卫的二十多个武侍不敢轻易与这些权贵子弟动手,怕伤着他们。
如此一来,现场的情况便胶着起来,谁也无法先动一步。不过还好有楚澄在,他脑子灵活,胆大包天,最适合解开这种僵局。
楚澄带着他嚣张无比的八哥一起喊叫,命令侍卫开门。侍卫不开,他索性伸手抢去了侍卫腰间的钥匙串。侍卫自然要反击。这样一来,裘嵩的手下为了不让人质被劫走,是不想打也不能够了。于是,两方开始激烈地打斗起来。
宣统帝伪善多疑,步步为营,他因为皇太孙的事情,在暗地里做了很多不能见光的勾当,但他又不愿意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是故目前为止他的许多事都是由裘嵩等他的心腹臣子来做。
然而裘嵩一个文臣,没有自己的亲兵队,今日这批侍卫很多都是裘嵩的府卫,他们的功夫平常,如何打得过这些在白龙太府受训多年,由久经沙场的将军亲自教练的少年郎?更何况,侍卫们还不敢下重手。
楚澄在兄弟们的维护下,轻松地打开了石牢的门。开了门,他也一刻没耽误地立即冲了进去。
有枯草铺就的石板地上,一男子头发杂乱,浑身血色,四肢大开地趴着。
“叶大夫!”楚澄触碰到男子的身体,冷冷的,整个人连一丝生气也无。他心头大震,急忙将人扶起,“叶大夫你怎……”楚澄话没说完,突然愣住了。
“楚澄!叶大夫人怎么样了?”钟三川脱离侍卫的挟制奔进了石牢,急切问道。
抬起头,楚澄神情严肃地望向钟三川,“这人不是叶大夫。”
那一刻,钟三川知道,任务失败了。他与楚澄怔怔地看着对方,从没有哪一刻像此刻一般,让他们清晰地意识到他们被出卖了,被自己的兄弟出卖了。
整件事中如果还有一点值得感到幸运的,那便是至少出去的人都平安地回来了。
万圣山山顶的春意比山麓地带晚来了半个月,此时正是桃花盛开似丹霞,白梨落雪冷蜜霜的节候。白龙太府的城楼亭阁是白龙太府地势最高,视野最渺远的地方。
拾阶而上,当陈九看到那个站在城头,孑然独立的身影时,默然叹息。他将一直挂在手臂上的广寒色皎雪映金薄氅展开,仔细地披在李娇身上,“天气虽已回暖,山头风却还急劲,好端端地,又站在这山口上白吹什么风?”
李娇轻轻握住陈九的手,与他温和一笑,示意他无需担心自己。而后他转头,目光落在这漫山遍野的青碧上,“整个冬日都闷在屋子里,谁受得了?好不容易春回地暖,我自然会想来,看看这秀水明山。”
闻言,陈九却轻笑一声,道:“看山?是看这山雨欲来风满楼吧。”
对于陈九,李娇从来都瞒不住他什么,也不想瞒他什么。他开口说道:“最近学生们的情绪都很低落,连平日里最闹腾的楚澄都安静了不少。我好久都没听到他那只八哥骂人了。”
一手被李娇握在手中,陈九的另一只手放在粗糙宽厚的城壁上,不一样的温暖与寒冷侵入了他的身体和思绪。“同窗四年,转眼间兄弟变仇敌,躲在无明的暗处,随时双手就可能沾上鲜血。这样的事,发生在谁身上都不会好过的。毕竟平日里再怎么胡闹,他们也还只是些孩子。”
“你只说他们是孩子,”李娇笑道,“怎么不说你和他们其实一样的年纪?”
“年纪虽然一般大,但心里却仿佛活了两辈子一般。”陈九低头笑道,眉宇间染了丝丝的惆怅。
听到陈九这样说,李娇自然会心疼。他伸手拨开陈九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你太多心了。阿九,你只需要为自己而活就好。”
看着李娇担忧的目光,陈九眉头那点惆怅顷刻便隐去消失了。他不喜欢让李娇担心自己,便转了个话头,“叶大夫的事情只能重新去查。所幸他们既然肯花这个力气把叶大夫挪到别的地方,就代表叶大夫仍然活着。这便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对于东皇太一,你有什么想法?”李娇问陈九。
“日月出东方,九天奉太阳。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陈九低吟诗句,那是东皇太一的判词。心中有痛,手也不由自主地握成拳紧紧攀着城壁,粗糙的石壁磨砺着他的皮肉,“他们是我的兄弟,我唯愿他们好。其他的,待到天光大白之时,一切自有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