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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优昙葳蕤映如来,轻舟缪绕济梵天 ...

  •   今日建筑日讲的课题是“蓬岛瑶台”,东阁博士让学生们以此为主题,设计一套图画模型出来,并要求据此写一篇完整的构思理念的策文来。
      同样的作业要求,对不同的学生来说难度是不一样的。
      像慕萱这种出身于簪缨世族的公子,从小到大周围围绕的都是风流雅士、名家大师,眼里看的都是画瑰墨宝,笔歌纸舞。他们长期浸润在这样得天独厚的环境里,对书画的欣赏理解水平往往高于常人。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正是此理。但这也有一个缺陷,就是会让他们的思维固化,毕竟脑子里已经存在了一个模本,硬要在短时间内将其打破重塑,确实不易。
      何况慕萱与慕莲不同。慕萱是优秀的,聪颖的,但慕莲在其之上更有一段天然妙韵与飘逸灵慧。如果说慕萱是一块雕琢后愈发精致的美玉,那么慕莲则更像是一枝瑶池金荷,承天地之雨露,凝日月之精灵。不消说他能将百千矛盾拢于一袖的精明潇洒,最可贵的是相比于慕萱在家族压抑之下的处处忍耐,他行事作为皆出自本心,不纠结,不贪婪,不自私,心冷逸而情暗藏,语清明而意缱绻。
      就拿今日“蓬岛瑶台”的设计主题来说,慕萱的构思仿照了先人画家李思训“一池三山”的画意,兼以石青、石绿大面积铺色,以金粉提醒,完成了一副画意尚美然情思欠缺的作品。这副作品最后的成绩不错,因为遵循了大昭书画的主流审美。但也只是如此了。
      东阁博士给了千代和钟三川最高分,但江宁在看过之后却对陈九的设计建筑评价最好。他不时地会抽取一部分学生作业检查阅览,“蓬岛瑶台”恰巧也在其中。当然他只是检阅,并不会修改先生批改的分数。
      陈九的设计名为“一砚凝碧”,描的是天色水光,摹的是仙气如泻,不重浓色勾勒,不重意境虚构,满卷挥毫泼墨,恣意潇洒,却于精细之处显真章,于渺茫之地展胸襟。无论是从建筑的角度,还是从绘画的角度来看,都堪称道风流。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当日在课堂中,学生们可是冥思苦想,疾笔如风,生怕赶不完作业。于是乎盛夏流光,时间便在太学生们努力读书,努力做功课的日子里匆匆而逝,转眼又是一年秋。
      凭栏倚望,从清风亭台底游过一群花色艳丽的锦鲤,秋菡萏只剩残叶飘零在水面上,大大小小,远远近近,如华盖,如翡缎。
      这满池的销翠残荷,让罗起斋想起了太爷爷亲手所植的优迦昙花。优迦昙花,世上只有一朵,太爷爷说这花是花中的金佛如来,佛缘极深,且贵气逼人,非皇城之地不能养活,便将之进献给了先皇。
      优迦昙花是一朵含苞之花,一生只开三次,三次之后便会化为花泪,枯朽而死。传言中它可以预言帝位之承继迁移,因为它只在北天中央的紫微帝星星动之时才会绽放。
      罗起斋与优迦昙花之间似乎有某种感应,因为他模模糊糊地感知到了,优迦昙花的盛开。
      风吹云动,秋霞浦江。金瓦朱垣的皇城上,有邈邈葳蕤之气氤氲升腾,好似舞凤蟠龙,玉箫光转,然若再细细瞧上一眼,便不难发现那龙双目凹陷,首颈垂垂,那凤彩翼失色,华尾俯折,即使金碧流光亦欠了一段宏伟正大的气度。
      御书房内,宣统帝正在俯首批改公文奏折。因为年纪大了的缘故,宣统帝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休憩一会儿。此时,他又放下了御笔,腾出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眼睛,却看到正对面的镂花檀木案台上,优迦昙花缓缓而开。
      夜来孤月明,吐蕊白如霜。
      香气生寒水,素影含虚光。
      这优迦昙花一直以来,都静默如玉瓷,此时却仿佛是突然活了一般。对于这花的盛开,宣统帝一时之间尚未反应过来,他迟缓的大脑在停滞了片刻后,才咔咔转动起来。
      见过呀……什么时候呢……什么时候啊?
      哦……是啊,他记起来了,前次看到优迦昙花绽放之际,他正在欣赏那条马上就要勒死父皇的白绫。
      寒曦月的课还是这么艰涩难懂,好在寒曦月的水平很高,总是可以将复杂的文学理论化繁为简,为学生们在道阻且长的迷津中指点一二。相比于单纯地解释文本,寒曦月更看重学生们对文章内涵和意境的理解。若是用两句话来表现寒曦月对此的态度,那莫过于王摩诘所吟之《竹里馆》了。
      独坐幽篁 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无论诗书画琴,抑或烹茶舒眠,即使无人与共也不觉心中孤寂,因天地之间自有一段清风皎月,曲水流觞,可与我作伴。
      寒曦月这种思想当然为大昭的文人知士所推崇,但像谢晚这样生于荒野大泽的雍州人,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汉人的纤细敏感,让他去和虎狼争搏尚有一战之力,若是让他去吟月葬花,凭栏悱恻,那大概就是要他的命了。是故在白龙太府的大部分课程他都上得很是没劲,在考试中也是只求过关稳妥,不求登高一呼。说白了,反正他老子也不在乎自己儿子到底会背几首酸诗,会写几篇腐文。
      于是乎,谢晚在课堂上的状态始终非常迷茫。所幸雍州人是大地的儿女,谢晚从小到大疯惯了,十分会给自己找乐子。不过课上能找到的乐子有限,何况大家彼此的课桌是分开的,他连聊天逗趣的人都没有。此时此刻,他最大的乐趣便是盯着阮清远的后背发呆。
      谢晚并不是一个花痴,但谁让对方是阮清远呢?对于谢晚来说,阮清远好像浑身上下,连一根头发丝都会发光。
      阮清远上课的时候认真而专注,哪想到一个纸团突然蹭着她的肩飞到了她桌上。阮清远听课被打扰,微微皱了一下眉,不过还是用书本挡着,偷偷打开了纸团。其实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谢晚那家伙做的,不然还有谁会这么无聊?
      打开来是一张边缘有碎纹的纸张,透过薄薄的纸张还能看到背后的词句,明显就是从书上随意撕下来的。真是的,这个家伙,也太任性了,他把书都撕了,那考试的时候看什么呢?
      纸上一个字都没有,只有一副笔画潦草的涂鸦,难得的是涂得还挺好看的。非常没有意义的一幅画,好像在说一个笑话。其实阮清远看不出来这个笑话好笑在哪儿,但她的脸上还是露出了浓浓的笑意。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笑话并不好笑,但是阮清远只要想到这是谢晚画的,想到他一本正经地画一个笑话的样子,想到他常人难以理解的思维,就觉得很好笑,很开心。
      这个家伙,真的好烦,好烦,好想把他的脑袋扒开,看看里面整天到底装的是什么。
      阮清远一边在心里埋怨,一边把纸条叠成扁扁的,规制整齐的四方小豆腐,夹在书页里。
      剩下的半节课都在抄书写文。
      寒曦月在课桌间的过道里来回巡逻,目光一一扫过学生们的文章。他经过云冬光身边时,正看到云冬光陷在“一字推敲”的困境中。她沉眉思索,却久久不能动笔。
      冬光的灵气不足,好在还愿意学,虽然进步缓慢,但却没有一直停在原地踏步过。这大概就是属云冬光的聪慧与坚韧吧。毕竟自己不也是被这样的冬光感动的吗?
      反观寒曦月,虽然智敏却性冷,与云冬光的温暖朴拙恰好互补。这二人之间能结成善果,也算得上是皇天有情,后土有意。
      寒曦月微微弯身,伸出一只手把住云冬光的手,龙飞凤舞地替她在纸上填了一个字。
      彼时云冬光正在深思之中,思得深了,其实那状态与发呆无异。忽然被一双手握住,她正反应不及,鼻尖却闻到一股熟悉且令人心安的沉木冷香,她一下便认出身后之人是寒曦月。
      意识到寒曦月正在手把手地教自己作文,云冬光的脸蓦地红了,热腾腾得仿佛一只冒着水蒸气的桃色蜜粿。
      “多、多谢寒文卿。”云冬光低着头不敢看寒曦月,只小声嗫嚅道。
      勾唇微笑,寒曦月伸手摸了两下云冬光的头,慢悠悠地走了。
      浅草樱庭就坐在云冬光后面,平时习文写字也不专心,每当寒曦月经过时便会看着他的背影出神,刚才云冬光的那一幕她自然也看在了眼里。
      真好啊,浅草樱庭托着脑袋想,我也想一边上课一边恋爱。她的眼睛不自主地瞄向和她隔了一个过道的浅草四枫院。
      可惜浅草四枫院正在认真地做功课,并没意识到有人在歪着脑袋,用眼神描绘他线雕般俊逸的侧颜,默默地意淫他。
      哈,我的哥哥,天下第一好看。
      天下第一好看,是我的哥哥。
      今天最后一节是宋玉瑱的课。宋玉瑱有个习惯,只要他的课被安排在全天最后一节,就会提早放课。所以今日学生们放学的时间比往日早,甚至连太阳都稳稳地挂在西方天空中。
      谢晚与阮清远并肩走过杨柳堤,在夕阳余晖中游览仙才湖的云光水色。
      “你不是说有好玩的东西吗?到底是什么?”阮清远停下脚步,瞪眼看着谢晚。她怀疑谢晚在诓她。
      谢晚看到阮清远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好在他们马上就走到了湖岸,谢晚指着靠在岸边的小木船,道:“你看这是什么?”
      白龙太府的仙才湖虽然景色清丽幽美,但平日里并不允许有人在里面游泳和划船。所以阮清远看到湖上有船时,表情有些惊讶。她抬头看向谢晚,“你从哪里弄来的?”
      谢晚笑道:“你叫我一声‘好哥哥’,我就告诉你。”
      阮清远瞥了一眼谢晚,轻声道:“不说算了。”语气里有淡淡的不愉。
      “哎别啊,我告诉你还不行吗?”谢晚的脾性很好,与别人言语玩笑时从不介意认输道歉,十分善于调和两人之间的气氛。“咱们府里每年都有一定份例的莲花、莲藕和鱼贝是采自仙才湖,这个你知道吧?这小木船就是我向采藕的渔人借来的。”
      “你借他们就给?”阮清远知道,太府里有规矩,船只是不能给渔人之外的人使用的。谢晚肯定还用了其他的招数。
      谢晚笑道:“渔人善水性,大多来自南方,但是在长安,尤其是在白龙太府内,其实很难买到南边的土产,所以我就答应之后着人给他们带他们家乡的东西,什么台山虾膏啊,铁斛茶泡啊,橘皮糖干啊,还有一种兑了面粉和肥肉的腊肠。只要他们肯借我木船。”
      闻言,阮清远抚唇一笑,道:“你啊,这么好用的脑子,怎么不用到正事上呢?”
      谁知谢晚听了这话,往阮清远身边凑近了两步,道:“逗你笑,不就是最要紧的正事吗?”
      听到这话,阮清远心里一顿,心神不宁的感觉陡然加剧,不过她把这些都掩藏得很好,也不表现什么,只装作没听到,转了话题道:“我们上船吧。再不上去,太阳就要下山了。”
      二人于是上了船,一人一桨地朝湖心划去。
      “要去哪儿啊?”阮清远问道。
      “你不是一直想去雁塔看一眼吗?我们就去那儿。”谢晚回答道。
      阮清远对此有些犹疑,“可是……没有钥匙,我们也进不去啊。”
      “去了再说,总有办法。就算实在不行,绕着它转一圈也是好的。”谢晚说道。
      阮清远点点头。不像她每日愁花叹月似的感伤,谢晚是一个积极能干的人。许多让她焦虑的问题,落到谢晚身上便不是问题了。看着谢晚的后背,她感慨道:“谢晚,你知道吗?我有的时候真是羡慕你。”
      转头看向阮清远,谢晚语气没说话。
      望着谢晚清明而坚定的眼神,阮清远觉得谢晚好像在试图告诉她什么,只是她不敢让自己深想。
      深秋将至,荷枯藕谢,鱼虾巡暖,渔人的工作早已结束,按理来说,此时湖上除了谢晚和阮清远外,应该没有其他人才是。但谢晚和阮清远却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另一条船。
      船上坐着两人。一雪衣禅僧盘腿居于船中,规规矩矩地占着自己的一片地,而坐在船头的男子身着月黑长袍,长发如瀑披散在身后,他一腿曲起闲闲地搭在船沿,另一条腿则长长地朝前伸直,直接侵入了对方的领域,看起来任性且霸道。
      阮清远见那两人的距离若近若远,十分熟稔的样子,一时有些愣怔,她转头看向谢晚,神情间十分迷惘。
      谢晚似乎没有发现那两人之间因为“过于和谐”而产生的不和谐感,挥手与他们二人打招呼,“风雪,六怀师父,你们居然也在这里。哈哈,咱们一路人,放心,我不会告发你们的。”
      风雪笑道:“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我们告发吧。六怀可是大当家批准来访雁塔的。”
      “如此说来,你们可以进雁塔了?”谢晚问道,“你们这是刚从那儿回来吗?”
      六怀回答道:“是。”
      阮清远才想叹“可惜”,恰好错过,否则她和谢晚就可以和六怀禅师他们一起进塔了。
      然而风雪却把一把黄铜钥匙抛给了他们,“一个时辰之内还回来。”
      谢晚稳稳地接住,朝他道:“谢了兄弟。”
      风雪摆摆手,与六怀一起摇着浆划走了。
      可能是因为雍州人在长相和文化上更肖似西夏人,所以谢晚与风雪两人较他人之间存在一些微妙的默契。
      阮清远看着那渐渐游远的小船,被夕阳余晖镀上一层深深浅浅的金红色,船上两人的轮廓已然模糊,只剩下两道昏黄的剪影,在铺霞染锦的日暮时分不时互动,偶尔交织。
      故意把阮清远的注意力从那两人身上拉回来,谢晚并不希望阮清远太清楚风雪和六怀之间的事,虽然即使是他也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人的感觉在很多时候都能与真相很近。
      “看,这不就可以进雁塔了吗?虽然当时毫无办法,但是事情到最后总是可以解决的,你说是不是?”谢晚晃着手中的钥匙,跟阮清远意有所指地东拉西扯。
      阮清远抿唇微笑,却说不出话来,只剩两三点苦涩在心头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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