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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共卿一舸听夜灯,小簟轻衾各自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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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七八辆马车浩浩汤汤地从山城穿行而过,在揽月客居门口停下,整顿。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两三个两三个地从马车里跳下来。嗯,意气风发是有的,但是经过大半日舟车劳顿后的疲惫,也是仔仔细细地写在他们脸上。嗯,疲惫,且火爆。
“喂,你屁股压我包袱上了,长没长眼睛啊。”
“滚,下次再也不同你坐一辆马车了,简直要被你气死。”
“哎哟,扔准点儿,砸我脑袋上了。”
“嚯,你推我作甚?等我先下来你再下会死啊?赶着去投胎吗?”
学生们一边吵吵嚷嚷地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你推我搡地涌挤别人的空间。江宁从马车上下来以后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画面,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哪里还有一点读书人的涵养,而且还是在这等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也不怕丢人。
李娇的面色倒是温和多了,只拍拍江宁的肩膀,叫他放轻松。
比起江宁,婆婆妈妈的曾文卿可是一点都忍不住,大声地呼喝学生,让他们安静有秩序地一个个来。
“平芜,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连个头发都梳不好,冬光快帮她弄弄。”
“罗起斋,袖子卷那么高做什么?扛锄头种地去吗?”
“绕着马车跑什么?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吗?青空!连离!说你俩呢,还不停下。一个个的,什么样子。成何体统!”曾文卿看起来气得不轻。
平芜的头发早上还是梳得挺好的,只不过在马车上睡了一觉睡乱了。云冬光用手指帮平芜把头发整理顺滑了一些,无意间看到站在马车边的寒曦月,寒曦月似乎也正在看着她这里。云冬光默默转开了眼,“弄好了。”她声音轻柔地对平芜说。
青空看了一眼云冬光,又看了一眼寒曦月,没说话。
熙熙攘攘的行人经过,都会多瞅两眼这群衣着光鲜,气质不凡的年轻人,眼中的赞叹之意分明可见。甚至有一个自称是樊城第一媒婆的粉裙大娘走上来拉住离她最近的沈玉晟的衣袖,笑意盈盈地说要给他介绍对象。
沈玉晟脸上笑得温和且不露山水,连声道:“多谢,不必,家中已有未婚妻子。”
粉裙大娘遭到拒绝后又扯住陈九和慕萱的衣袖问他们两人,被两人斩钉截铁地拒绝后,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陈九看到不远处李娇正在偷偷做小表情取笑他。他伸出手指指了指李娇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用口型暗示李娇道:你完了。
收到了严厉的威胁,李娇立马正经起来,绕着学生们走了起来,严肃道:“按之前发放的号码进房间,不要乱了规矩。”
陈九一边看着李娇装模作样一边暗笑他,忽然觉得右边肋骨处一疼,原来是李娇趁他不备偷偷掐了他一把。这家伙,陈九心道,待会儿他再收拾他。
而李娇仿佛浑然不知陈九在心里谋划算计他的事,还悠然自得得迈着小步,指挥着学生们有序进场。
连着三日车马劳顿,今日江宁打算让学生们歇息一日,明日再出发玩耍。学生们当然疲惫,但是如果接下来的时间是可以自由支配的话,那是谁也不愿意用这宝贵的时间来歇息的。去干嘛咧?当日是去四处浪啊。
傍晚,阮清远、浅草樱庭和平芜三人收拾好了东西,打算去热闹的市集逛一逛。庄采歌与云冬光没有与她们一起,二人都推脱说身体不舒服。心思玲珑如阮清远,自然是看出了二人之间的猫腻,但她并没有试图打听什么,只教她二人好生歇息,便拉着问来问去的平芜走了。
南容檀的房间距离楼梯很近,她开门的时候正好看到阮清远三人走下楼梯。她想跟着她们一起去,但思考了一会儿后还是觉得算了。阮清远她们去买胭脂水粉,看时新衣裳,吃冰糖雪梨,她跟着能干什么呢?
于是她又去找了黎明。黎明那个书呆子,她进他房间的时候发现他居然在看书温习功课,真是浪费大好光阴啊。看书什么时候不能看?但是樊城美好的夜市可是难得有机会欣赏啊。南容檀痛心疾首地把黎明呲了一顿,而后表情颇为沉痛地拉着黎明走出客栈,说是要带他欣赏中原的大好河山,体味芸芸众生之乐。
黎明虽然对南容檀的沉痛表情表示莫名其妙,但好歹也明白她不过是要拖他陪她出去玩,便也一笑置之,随着她去了。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他对南容檀越来越嗯……怎么说呢?越来越纵容了?虽然他平日里有些一根筋,但这不代表他是个傻子。事实上他当然不是,否则也不可能考入白龙太府。他心中是有所觉的,对于南容檀的种种异常,毕竟他几乎是整个太府里离她最近的人。但他还是不太明白。
月上柳梢头,灯映花河瘦。
长安的白市是热闹而忙碌的,东西商客招呼着把他们的南货北货买卖出去,金银铜钱的碰撞铛铛作响。而长安的夜市则是灯火阑珊的,是悠闲愉悦的,这里没有铜臭味,有的只是香喷喷的甜糕,滑腻腻的胭脂,和呼噜呼噜不停转动的小风车。
一僧一道走在这片橙红璀璨的灯海花天之中,银白耀眼得恍若两道白昼流星。他们在这片熠熠星光中划过,宁静而安然地游走在这嘈杂沸腾的俗尘中,脸带微笑,语气轻柔,空灵自然地仿佛是天外之人。
宁凝子从一个小摊贩手里买了一枚雪兔小灯笼。雪兔造型古朴可爱,两只红绒布点缀的眼睛灵动闪耀,宁凝子觉着竟有些爱不释手。
“让禅师见笑了。”宁凝子玩了一阵子才记起六怀就在身边,于是有些不好意思。
“无妨,”六怀笑道,“宁公子童真未泯,心若赤子,甚好。”
两人走到路边一个卖字画的摊子前。摊主是一个年轻书生。宁凝子与他聊了两句,方知他卖字画是为了筹措上京赶考的路费和盘缠。宁凝子敬慕此人的品性,又想到对方是同年,便买了两幅画权作资助,而后与六怀一道离开了。
“宁公子有心了。”六怀是佛门出身,说话的语气也给人一种与这尘世若即若离的感觉。
宁凝子却摇了摇头,“神京路远,起居颇费,他与我是同年,我能帮一些便帮一些,其实也没为他做什么。”
“种善因,得善果。若世人皆能如宁公子一般度己度人,又怎会生出那般地狱业障?”六怀循循道。
宁凝子谦逊道:“大师言重了。”
六怀正要回话,却突然感到脚面上压了一个什么毛绒绒的东西。他低头看去,却见一只白底黑花的小狐狸把他的鞋当成了枕头,正仰躺在那里准备安睡。
这狐狸宁凝子认得,“是风雪的三千三。”
弯下腰,六怀动作轻柔地将三千三抱入怀中,笑看着它道:“大概是与它的主人走散了,闻着我们的气味觉得熟悉,便寻了过来。”
“这小狐狸与大师有缘分,”宁凝子道。
六怀自小便生长在佛门,他仁慈的目光落在三千三身上,如同世间最纯净的圣光一般。而狐狸这种灵性极高的小畜牲,又是最能识辨善心恶眼的,是故这两样生灵一相遇,便如木鱼与铜磬,宝光与佛珠般相互吸引,不可分离。
“三千三,你好。”六怀满怀笑意地与三千三问好。
而三千三瞪着它那比一般狐狸更大更黑的眼睛望着六怀,张开嘴乖巧地吟叫了一声,声音细小而柔软,像是在回应六怀的问好。
“走,咱们帮风雪把三千三送回去。”宁凝子笑道。
六怀点点头,抱着三千三与宁凝子一道回去了。
且说之前阮清远三人一道出门游玩,平芜与浅草樱庭贪吃糖油糍粑,便携手挤着人群去甜品铺子前排队去了。阮清远不如她们那般贪嘴,没有跟着去,只站在远处的一个小摊子前等她二人。因为那小摊子地处僻静,阮清远不用与别人挤在一起。
那摊子上的东西都是些逗弄孩子的小玩意儿,阮清远拿起一个画着红彩的拨浪鼓摆弄,灿烂纯真的笑容简直让四周的花灯都黯然失色。
一只手突然从后面抓住了阮清远的手臂,“小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是与家人失散了吗?要不然小生送你回去?”
阮清远转头便看到一张凑近的猪脸带着恶心的笑容,她顿时又惊又怒,“你放开。”
“哎,小姐,别害怕嘛,我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的。”猪头少爷说完,跟在他身后的随从都跟着哈哈笑了起来。
初时阮清远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直到那猪头少爷的手下拉着她往一条四下无人的僻静小路走时,阮清远才发现危险。因为害怕和着急,她的眼中开始渗出泪水。“你们放开我,你们这是犯了王法,放开我……”
然而猪头少爷背后有人撑腰,一直横行霸道惯了,哪里会怕什么王法?虽然夜夜流连花楼,也抢了不少姿容清丽的良家少女,但像阮清远这般绝色出尘的美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怎么可能轻易把她放走呢?
路过的三三两两的行人虽然有心相帮,但猪头少爷在当地势力极大,他们也得罪不起,只得一边念着“造孽”一边低头走了。
“混蛋,你们放开我,放开唔……”阮清远的嘴巴被人用手捂了起来,她只要一开口舌头便能碰到那人咸腻的手掌,这让她几欲呕吐。虽然不想在人前示弱,也明白此时就算眼泪全流干了也无济于事,然而泪水还是因为恐惧与委屈而扑簌簌地往下落。
就在阮清远绝望的时候,一个低沉而凌厉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放开她。”
猪头没想到这里居然还能遇到敢管他闲事的人,他不耐烦地撇了撇嘴角,正想着是哪里出来的小白脸时,转身却看到了一个身材高大,气质冷峻的异族男人。他被对方散发着浓烈攻击性的强大气场而震慑到了,连他身后的打手也被吓得往后连退两步。“你……你是什么人?”
“要你命的人。”男人回答。
猪头一听这话就乐了,他拿手里的扇子指向自己,“要我命?你也不打听打听,你爷爷我是什么人?是你这种喽啰动得起的吗?你个恶心的蛮子!”
原本哭得泪水涟涟的阮清远听到猪头的话,顿时火从心起,正好这时打手的注意力被对方吸引,控制阮清远的力道松懈了不少,阮清远趁机甩开捂住她的手,朝猪头忿忿喊道:“你才恶心!你个猪头!不准你叫他蛮子!”
阮清远没喊两声,嘴又被打手捂住了。她难受得摇头挣扎。
谢晚远远看了阮清远一眼,隔着夜晚氤氲的雾气,他突然笑了一下。
他爱阮清远是美人,但也仅此为止。就像楚澄他们说的,他对阮清远的感情从来都是轻浮且随性的。说实话,像他这样的男人,要什么得不到?就算是当朝皇帝,也要看在各族和平的份儿上卖他面子,更何况是区区一个女人。阮清远是很美,但这样的美人他要多少有多少。
可是刚才,阮清远因为怕他受委屈而愤怒,为了他用粗话骂人,这么一个无力的女子,甚至现在还在对方手里,她连自己都拯救不了,却愿意为他勇敢。
他不是不知道,无论汉人表面上如何敬畏他,心里却始终是把他当做蛮夷、野人这样的东西对待的。不过他不在乎。然而现在,却突然多了一个替他在乎,为他在乎的人。要说他心中没有泛起一丝涟漪,那绝对是假话。
闭上眼睛,谢晚定了定心神,而后合起双拳,一边走向猪头一边将手骨捏得咔咔作响。同样的话他不会再说第二遍,因为第二遍他会用自己的拳脚告诉对方。
谢晚的武功传承自雍州秘术,而雍州秘术最大的特点便是心狠,手辣。如果说其他门派功夫的锚点是敌人的心脏,那么雍州秘术的锚点便是对方的筋骨。对于雍州男人来说,一招致死不该是敌人的终结,剥骨拆筋,挫骨扬灰才是。
谢晚很快就从打手手里救下了阮清远。
阮清远看见谢晚的手上沾了血。
刚才一直绑住她的打手已经瞪大眼睛,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血水从他的脖子里一直哗哗往外冒。猪头和其他打手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仿佛他们见到的谢晚不是人,而是从地狱来的魔鬼一般。
阮清远也是吓得花容失色,但她见谢晚还要朝猪头他们下手,连忙制止了他,抓住他的手不停地劝阻。
谢晚狠狠瞪了猪头一眼,停下了走向猪头的脚步,“现在知道谁是爷爷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猪头冷汗淋漓地讨饶,“您是爷爷,您是爷爷,之前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冷笑一声,谢晚道:“既然见到了爷爷,那怎么还不给爷爷磕头啊?不孝孙儿。”
“啊?”猪头显然不愿意做这么掉价的事,但是慑于谢晚威厉的眼神和满手的血,他只得跪了下来,朝谢晚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嘴里还不停地叫着“爷爷饶命”。
谢晚走过去,抬起脚把猪头的脸狠狠压进土里,而后才带着阮清远走了。
两人重新走进温暖阑珊的灯火里,街上还是之前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样子,但是阮清远的心情却不复之前那般愉悦。
“吓到你了?”谢晚问阮清远。
阮清远确实被吓到了,不仅是因为猪头的劫持,也是因为谢晚的手段。“其实你不需要杀人的。我不是为了那群人说话,只是你行事如此……狠戾,以后定然会遇到麻烦的。”
谢晚轻轻道了声“好”,阮清远便没有再多话。她明白谢晚这一个“好”字,不过是在敷衍她而已。人的思维方式与行事风格并不是轻易就能改变的,她不欲多言,不想教谢晚以为她在怪他而让他寒心。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阮清远抬头看向谢晚。而谢晚只牵了她的手,并没有说话。
阮清远感觉到从谢晚干燥厚实的手掌里传来的热烫的温度,耳根悄悄漫起一片绯色。她想到之前谢晚妻子的那封信,又想到刚才谢晚杀人时冷酷的眼神,她想她应该推开谢晚的,但她却发现自己做不到。
作为女子,阮清远明|慧而清醒,甚至远在许多男儿之上,但是面对这份突然袭来的情愫,她的心关还是失守了。
他和她,他们之间,是不会有明天的吧,阮清远心里明白。然而她还是选择握住了谢晚的手。虽然,只有这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