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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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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摇银海。大雪不知从何时开始下的,转眼间,如银色的蝴蝶,扑翅之间已盖满整个秣陵城。近处,那白晃晃的一大片原来是城西高耸的夯土墙,在日光下闪着夺目的银光,与辽阔的雪原遥遥相对,衬得天地间千般寥落、万般萧索。
城外三十里的某处却可见袅袅而生的一处烟。铺天盖地的雪花中一面小小的酒旗被狂风刮得上下翻卷,近了方看清上面是“萧家肆”三个泥黄色大字。原来这小小的酒肆旁就是秣陵城外一幽景——萧家渡。若待那细细草芽已发的早春二月,便有二三闲士雅客,或骑马、或步行,来此观赏渡桥下春雪初融的淙淙泉流,若疲了则在这萧家肆小憩,新茶犹未上,但温一壶醇甜的米酒,掩袖避着瑟瑟的冷风将那一团热气大口吞下,即可感到身心舒泰,不思归矣。
眼下却是腊月十八的酷寒天气,渡口的木桥早已被冰雪凝成了坚硬的疙瘩。萧家肆也掩了柴门,萧姓掌柜披着袄子,蜷在熨着热水的铁炉旁打瞌睡。这天气,又有谁会来呢?更何况,此时的萧家渡,根本无景可观。
酒肆外的茫茫雪原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那马似乎颇为神骏,不大一会工夫一辆青布小马车出现在一望无际的惨白之中。赶车的少年扬鞭催马,姿势娴熟。马车过处,雪地上留出浅浅的辙痕,但转瞬间就被雪掩没。
“停!”车里的声音传出。少年手腕一紧,“嘘哩哩”,马立即停了下来。
少年恭敬地掀起车帘,“九爷。”
“到哪里了?”温润的声音在冰雪中响起,让人听罢有如沐春风之感。
“还有约莫二十里就是秣陵城了。”
“哦,前方若有打尖之处,不妨去休息一下。走了这么久,你也累了。”
少年俯首,“多谢九爷。”
少年勒马慢行至酒肆门前,下车叩响了门板。半晌,睡眼惺松的萧掌柜推开柴门,怔忡道:“客官是……”
“打了尖还要赶路。掌柜的,麻烦您来壶热茶。”少年说罢取出钱袋。
“哎呀客官,这茶都是通了年的。我们这里的家酿甜酒可是远近闻名,您……”看到少年打开钱袋,萧掌柜后半句话堵在了嘴边。
钱袋里罕有中原城市所通用的银锭,而是一串串的金铢,更有宝石的光芒在其中闪耀。
少年仿佛一无所觉,掏出一小串金铢,“我们爷在车里,麻烦您弄好了给送过去。”
手里塞着沉甸甸的金子,掌柜没口子答应:“好好……”
“九爷,您的酒……”少年低声,一面半撩起帘子。
一只修长的手自车中伸出,那袖口绣着古雅的纹路,“小风,这萧家甜酒倒也颇有几分名气,你也尝尝吧。”那声音稳稳地响在呜呜的风声中。掌柜不由得猜测,车里的人究竟是什么人物?没有架势、没有造作,还未露面,高蹈出尘的气质已让人产生敬畏之心。
“谢谢九爷。”究竟是小孩子,那个“小风”欣喜地接过掌柜递来的酒大抿一口。
“这位小哥,你们是城里人还是过客?”掌柜的握着酒壶开始搭讪。
小风眼中光芒一闪,笑道:“自然是过客。我们爷是路过此地往西边做生意的。”
“没想到两位还是生意人。这些年西域各国不再那么令我们吃紧了,把中原东西卖到西域去,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没想到掌柜的您还挺有商业头脑。”
萧掌柜呵呵一笑:“南来北往的人看多了,总要摸出几分门道。尤其是春天,萧家渡这边来的人非常之多啊。”
“小风”,九爷在车里开口,小风忙凑到跟前,“此处是萧家渡吗?”
“是的。”
衣衫摩挲之声响起,一只细细的拐杖撑到了雪地上,略略滑了一滑方稳住,一袭白狐裘斗篷出现在雪地里。小风忙上前欲扶,九爷只摆摆手,“不要紧”。
眼前的人如清风朗月,眉目温润,气质高华,漫天风雪吹得他需拐杖才能支撑的瘦弱身体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本应笨拙的拐杖在他一握之下却显得无比协调。萧掌柜呆了一呆方道:“公子好气度。”
九爷笑笑,眉宇间却带着挥之不去的郁结,“记得天照给我讲述天下奇景时提过,萧家渡的春水融雪、木桥小径乃是南方别有的景致。只怪我们来的季节不对。”
“九爷,时候不早了。咱们还要赶路。”
“不忙。”
小风想起九爷日益衰弱萎缩的腿,有些着急:“您的身子——”
“不妨事。且为这眼前的美景耽搁一会吧。”
萧掌柜在旁殷勤介绍:“喏,那里是大片的梅花林,这里的梅花啊连楚王都带着爱姬来赏过。不过……怎么样也要等着春水融了再赏。”
九爷一动不动地立了一会,目光始终不曾离开那片梅花林,看一旁的小风也有些急躁了,笑道:“你这急脾气又上来了……走吧!”
告别了掌柜的,小风扬鞭欲行。九爷抬手阻止,缓缓取出竹笛:“如此好景,且让我吹奏一曲吧。”
自玉姐姐离开,九爷难得如此轻松,更是罕见地取了笛子,小风连连点头:“好啊!只是……这大雪昏天黑地的,怎能说是好景?”
“小风,你看那梅花……”九爷的目光凝注在车窗外的远处,“不见众人来赏,此时的美丽乃我独有,岂不快哉?”
“现在的梅花被风吹得毫无娴雅之姿可言,有什么好看的?”小风疑惑地嘟囔。
轻轻一笑,九爷横笛唇边,清亮的笛声如鸣春的云雀蹿入天际,在这惨兮兮的天地间分外明快。只三个曲调,九爷便停声不吹了。
“为何只三声啊九爷?”小风搔搔头。
“三音已足矣表达我的感情,何必多言?”九爷微笑着将笛收入囊中。
“好笛声,只是少了点!”车外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小风惊得一翻身上了马车顶,拔出腰间鞭儿四顾——发声者武功定是不错,悄无声息地掩来竟让自己未尝发觉。
“小风,下来。”九爷低喝。
“可……”
“贵客降临,既识在下笛声,何不就此露面?”九爷的声音是一贯的彬彬有礼。
“哈哈……能说出此话的人定是不俗之人,那么我就见上一见!”车后的雪中倏然钻出一个动作敏捷的身影,在小风面前盈盈站定。原来是个方当韶龄的少女,披一身赭色斗篷,衣衫与布衣无异,面容娇美,眉宇间却透着几分豪气。
“你是谁?”小风警觉地握住鞭子。
“我在梅花林那边赏花,后来听到三声笛声,喜欢得紧呢,就过来看看。”
“我凭什么相信你?”
“小风。”九爷颇具威严的声音响起,“姑娘也来赏梅?”
“是啊”,那少女轻轻松松地抖了抖斗篷上的积雪,笑眯眯地说,“梅花自然要这个季节来赏。”
“哦,可人们大多都在雪霁天晴后赏梅……”九爷显然来了兴趣。
“啊呀啊呀……”少女利利索索地翻身上了车顶,低头笑瞅着一脸困惑的小风,“梅在风雪中才能凸显其铮铮傲骨啊,太阳底下看什么看?”
九爷轻拍车壁,声音中透着难得的欣悦:“细想姑娘此话深得我心也。”
那少女仰躺在车顶,不顾飘飘落落到她身上的雪花:“只是你只吹了三声,似乎太少了些。”
九爷笑了,半掀起帘子:“若为知音,三声即够。”
“嗯,好像有道理。”少女敲敲顶篷,“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风不由得笑出了声——这姑娘,口无遮拦,就像三年前的自己。
九爷一怔,随即直言道:“孟九。”还是不愿意提起“孟西漠”,即便是隔了数年,想起昔日竹馆内那个少女歪头笑言——“西漠,西边的大漠。名字起得非中原气象……”,总会隐隐地心痛起来。虽说要彻底忘怀,可如此深的伤疤怎能在数年之中愈合?
“好名字啊……简单直接。”少女颌首,“你不愿意问问我叫什么吗?”
小风忍不住笑斥:“女孩儿家名字这么要紧,你……”
少女捶了下顶篷,“那有啥关系?我整日在外头闯我爹娘也不管我啊!”
孟九没有丝毫吃惊:“那么,敢问姑娘芳名?”
“哎呀哪有什么芳名?我叫盏儿。”
“盏儿姑娘,这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还有要事在身,便不奉陪了。他日若有机会再见面,在下当请姑娘来敝处喝一杯水酒。”
盏儿圆圆的眼睛睁得大大,“你们原来不住在秣陵城啊。”
“在下来自西域。”孟九客气地解释——既然决定永不回头,那么连带长安的一切都要忘记。
“哦,那么别忘了,你的笛声……我要听完整的!”说着盏儿轻盈地一翻身跳下马车,转瞬消失在茫茫的风雪之中。
“小风……”九爷抬起了眼,眼神中有考究的问询。
“唔……气度高华,似大家之女。偏生衣衫平常,可谈吐爽朗,不像是平常人家女子。”小风细细总结自己的见闻。
“此次出行乃秘密活动——我命你三日调查清楚那女子身份。”九爷少有地严厉了口气。
“是。”小风点头。
“今日便落脚秣陵城吧,捎带看看这座令秦皇政都慨叹不已的繁华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