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狭路两相逢 ...

  •   一连过了七天,她的病终于大好了。

      一下了地,她就卷了酒壶往酒肆跑,这些天可把她的酒瘾憋坏了。其实第五日就好的差不多了,要下地剑雨硬不给,她白得了人家细微的照顾,总不好拂了人家的意,只得又躺了一天。到了第六日那就更好了,下了地,剑雨没说什么,可等到要出门,剑雨又死拦着。她心里再感激再愧疚,被人囚着自由也是很不爽快的,当下就冷下脸子瞧他。他却置之不理,还拿出先生的方子来,上面写着什么要调养七八日方可,她头都大了,就差没吼出主子的威仪来。可是剑雨木头似的杵在门口,猿臂一横,她就死活出不去。最后只得关门又窝了一天。

      到了第七日,她可管不了什么病啊灾的,心想让她这样养病,倒不如让她病死了痛快。所以趁着他煎药的那会儿,猫步一迈,就无声无息的出了门。到了酒肆一坐,才觉得自己是彻底活了过来,同时也知道了什么叫‘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原来自三天前朝廷又启用了粥场,而且看样子是要长久的做下去,因为已经从各府衙调来了粮食上百担。而那些原本心灰意冷,准备打退堂鼓的商贾都振奋起来,因为这表明着朝廷很可能与西域人联盟,那丝绸之路的重启也就指日可待了。她心情大好,路开之时,便是她起航之日。

      所以当剑雨以一张冷酷俊脸出现时,她笑的拉他坐下来:“剑雨,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回家了。”她说的像是自己可以回家了似的,给他斟上一碗酒,又给自己满上:“为了丝绸之路的重启,和胡人的解放,干了!”她说的豪迈又畅快,径自喝掉了碗里的酒,又见他还一动不动的坐着,才想起他听不懂,准备打一番手势。他却自己喝了酒,也不知懂不懂那意思,反正从那面上也瞧不出什么激动的色彩。

      正畅快处,剑雨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葫芦瓶来给她,还是暖的,打开一看,熟悉的药味飘出来,多好的随从啊,花自青想,直把他的主子往绝路上逼。

      盛情难却,既然人家都把药送来了,她只好勒紧脖子一口灌了。斜眼瞧他,剑雨也正仔细盯她喝药,倒像是怕她会耍诈似的,她暗觉好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病了,师父也会逼她喝药,她不喜欢喝,就趁师父不注意偷偷倒掉,后来被师父察觉到了,再喝药的时候就仔细瞧着她,她因为心虚只好当面一口气喝了,完后又觉得好委屈,一方面是药又苦又涩,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是被逼迫的,两种情绪让她很不愉快,要跟师父怄气好几天。当然,后来她也没有喜欢喝药,只是懂得了比喝药更恐怖的事情。

      她问师父不喝药会怎么样,师父说不喝药人就会死,她那时候太小了,什么都不懂,就问什么是死,师父想了半天才说:“死就是你不能听、不能看、不能说、不能跑,还不能吃东西。”她当时惊诧的,就跟第一次听说天上有神仙一样,又一连问了好多问题,越发觉得死是很恐怖的事情,最后才沮丧的说:“什么都不能做,那不是很无趣?”师父笑说:“是很无趣。”

      所以后来再喝药,虽是不情愿,但想到尘世间诸多好听好看好玩儿的事物,也就无可奈何的喝下去。

      灌下这一大葫芦的药,花自青解脱似的将药壶还给他,脸上挂着半讨好半心虚的笑:“这些天真是难为你了,你瞧,我现在已是大好了,以后就不用再煮药了吧。”然而剑雨无动于衷,只冷不丁的拧着葫芦盖子,她又挥舞着形容了半天。

      剑雨睨了她一样,起身离去。她也不知道那一眼是什么意思,是怪她不领情吗?语言不通真是麻烦,她可不想晚间回去再喝一大碗药,忙追上去给他解释。可是他走得那样的快,一直追到胡同口才追上。

      倒也不是她跑的快追上了,而是一群少年童子拦着了去路,嘴里喊着大妖怪之类的话。她在剑雨身后看不到他的脸色,但是想必是很难看的,因为看到他紧握的拳头。虽然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但这种恶意的嘲弄是不用言语便能传达的吧,只怕剑雨听不懂还会把话想的更难听,例如当初刘阎罗还叫他杂碎?她真怕他气急了会去打小孩,其实她最怕的还是惹了这些三姑六婆的宝贝儿子孙子们,她很怀疑她们能否平安走出这条胡同。

      所以她忙上前驱赶道:“叫什么叫,回家去,去去去去去......”她像赶羊群一样跑上去,人群就哗啦啦的散开,等她打开了一条通道,再示意剑雨跟上,这他倒是看懂了,沉着脸走过来。也不知是哪个臭小孩又开始叫大妖怪,其他的孩子又都跟着叫起来,她头都大了,只好尽量对他微笑,以放松他的心情,好在他虽沉着脸,倒也放松了拳头,花自青放下一颗心来。

      然而一颗石子从孩群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径自落在剑雨那冰雕似的颊上,所有人都愣愣的瞧着这一幕。待花自青反应过来,就见他捂着脸以及因疼痛而扭曲的五官,她惊呼上前,掰开他宽大的掌心,就见左眼角下踞着的一道触目伤痕,青紫鼓包中泛着血色。只怕再偏一点,左眼就废了......

      剑雨甩开她的手,带着满满的厌恶和烦腻。孩群之间也安静下来,都屏声敛息的瞧着这受伤的怪物。

      她也气不打一处来,且不说她那见义勇为的江湖精神,单单看这几日剑雨对她的照顾,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样被人欺负啊。

      所以再面对孩童,她就气汹汹的问:“谁砸的?”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倒是默契的不说话,她在人群中一扫,便见一孩童局促的搅着手指,到底是孩子,她像抓小鸡似的一步上前擒住他,众人如受惊的鸟儿瞬间做鸟散状,一下子就跑的稀稀拉拉,只剩下三四个稍大的少年杵着看热闹。那小孩更惊恐,想跑又挣不开,对她又踢又抓,却都被她躲开,见逃跑无望,眼泪“嗖”的就冒出来,对着空落落的巷头喊爹叫娘,声色之凄惨,让花自青自个都要怀疑自个是个大恶人。

      花自青板正孩童歪七扭八的身子,小童的脸上鼻涕眼泪糊了一面,因害怕喊着爹娘,花自青见那声色可怜,不由的,气就消了大半。就着袖袍给他擦泪花,问:“为什么要砸人啊?”

      小童似是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做这样问,抽抽搭搭间,才指着另一个稍大的少年说:“是虎子要我砸的。”

      那叫虎子的,是个看起来十一二岁的高个子红脸膛少年,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闪着精光,被同伙指认出来,只不屑的昂着头,一脸的趾高气扬,似乎在说:“没错,是爷主使的,又如何?”

      这个少年她认识,正是上次跳出来叫‘蓝眼睛的大妖怪’的那个,原来他才是孩子王。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她还是懂的,于是牵了小童子上前去:“那虎子为什么要砸人呢?”

      那少年眉头翘的更高了,睥睨的说:“我娘说了,胡人都是狐狸魅子,是顶着人皮的妖怪,专做下三滥的事儿,谁要跟他们处一块了,准死的利索。”

      花自青皱起眉头,怎么听怎么觉得是她娘跟胡人有着血海深仇似的,下意思的就问:“那你爹呢?”

      他恶狠狠的说:“我爹就是被狐狸魅子勾引住了才会丢了我们跑的,到现在也准是被害死了。”

      胡人原本就生的貌美,到如今流落在中原的更是由人贩子们千里挑一寻来的,风流俊俏自是不用说,男子被迷得神魂颠倒,以至到倾家荡产抛家弃子的大有人在,自她进了这江湖就屡见不鲜,曾经她就见过一个男子为讨胡姬的欢心,将新婚妻子的首饰嫁妆全送了出去,后来妻子闹上门来,他就在大庭之下对他那孱弱的妻子拳打脚踢,她看不过,出来指责他的不是,他就连带着她也打起来,她才不是弱不禁风的闺房小姐,当下就跟他厮打起来,后来还是叶雨辰路过化解了这场风波,那时她的脸被打的老高,不过对方也好不到哪去,脸上几道触目的抓痕,像一道道犁起的田埂,后来她只去关心那妻子有没有伤着,也没留意叶雨辰都对那人说了什么,只是那人走时将妻子恭恭敬敬的请了回去,为此叶雨辰还说了她一顿,无非就是匹夫之类的话。

      如今再看向虎子,小小年纪就遭此变故,任是谁都不能自视的吧。面上不由就缓和起来,搭上他的肩正待说上一番话,少年却敏捷的跳开一大步,“哼,你跟着你那狐狸魅子的姘头呆久了,也不会有好个下场的!”

      嗯?这孩子连姘头都懂?谁教的?她兀自想着,又想不是追究这个问题的时候。

      她只得蹲下来平视他,语重心长的道:“胡人并不是狐狸魅子也不是顶着人皮的妖怪,他们和我们一样是普通人,肉眼凡胎。唯一有所不同的,是他们的家乡此刻遭遇战乱,以致流离失所,背井离乡。”

      她道:“如今流落在此,更是为奴为婢,倚门卖笑。这是一个不幸的民族,而你所听到的看到的正是最不幸中的一支。”

      瞧虎子依旧高昂着头,她叹气道:“ 这世上本没有妖怪,只有每个人心里都住了个妖怪,人的意志稍微一大意就被这妖怪掌控了去,所以有人被钱财所迷,有人被权位所迷,还有人被色相所迷,而你爹爹,正是被色相所迷。”

      她再次搭上他的肩:“相信你爹爹只是一时大意,才让心底里的妖怪得了逞,他日若能醒悟,必将悔悟过来。”

      虎子略带疑惑的瞧着她:“你是说我爹爹没死?”

      她笑说:“自然,若是胡人都是害人的妖怪,你瞧我怎会没事?”

      虎子迷离的瞧她一阵,花自青瞧他被说动,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又猛的被少年推开,她没有防备,重重的摔坐在地上,又听他愤恨道:“哼,没死又怎样?他不要我跟娘了,他跟一个狐狸魅子跑了,生了个野杂种,他要野杂种不要我了,他死了倒干净,死了我就不必被人道有爹养没爹教!”

      少年说到后面已是用吼的,活像只受伤的小花豹。花自青只怔仲的瞧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去回他,待反应过来只得胡乱安慰道:“虎子,相信你爹爹只是被心里的怪物一时蒙蔽了,他不会不要你们......”然而还不待她说完,虎子愤恨的跑了开去。

      少年的背影一如那秋风中的落叶,萧瑟又凄凉,跌跌撞撞中,落入这风雨动荡的天地里。

      花自青无力的站起来,耳边是叶雨辰说过的话:“江湖可不是你无聊时的假想敌,它远比你想的要复杂。”那时候他已经厌倦了她的穷追不舍,也厌倦了她的惹是生非,在她的记忆里,那是叶雨辰最后一次心平气和的对自己说这番话,想叫她打消闯江湖的念头,也打消再缠着他的念头。只是她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固执。

      她叹了一口气,是她自己的选择,到如今再无退路了。

      虎子走后,几个稍大的少年也都散开,只留下打人的小童还无辜的呆立在场,胆怯的瞧来瞧去,似在考虑要不要跑掉。

      花自青拉过他问:“干嘛虎子要你砸人你就砸人呢?”

      他撇撇嘴,忽闪着浓重紧密的大睫毛,委屈的说: “虎子说,胡人都是妖怪,蓝眼睛的胡人更是妖王,妖王最爱吃小孩,现在不砸死,将来准要来吃我。”说着又嘤嘤的哭起来。

      花自青听了,不由笑出来,一边给他擦泪一边安慰道:“胡人不是妖怪,蓝眼睛的也不是妖王,你瞧......”她指向剑雨,剑雨方才一直靠在墙边休息,此刻也正好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洁净湛蓝的眸。

      “你瞧那蓝眼睛,不正是天空的颜色?”

      小童子看看剑雨,又看看天空,似在对比两种色彩。花自青柔柔的声音带着蛊惑:“只有天空之子才有这样颜色的眸子,所以他不是妖怪,他是天空之子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