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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三

      我想死。
      我听到师父心里的声音,在这寒冷、荒芜、残破的黄河道上的午夜。撩开冰凉的额发坐起来,一脉湿痕像潜行的小蛇沿发脚蜿蜒下爬,无声无息。薄而硬的衾被,似铁一般,裹于周身不能保暖,反而更冷,是一层膜,湿冷窒息的胎衣。
      撕不破它,像逃不出母体的婴儿,生生闷死在落草前一刻。
      冷汗汇聚在鼻翼,一滴,轻轻坠在手背。拥被而坐,窗纸很厚,月色星光都混沌成肮脏灰白,九曲黄河上空的光照不进这间无名老栈的客房。
      只听到风的声音,如号,如怒,挟带着黄尘沙粒,呜呜扫过窗棂。我醒了,这里不是半石山,此夜,我是一个人,宿在天吴渡的老店。师父不在身边。
      师父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她死了。
      但是为什么大风里仍然断续传来她的声音,一如此前的十一年,教我在半石山无边的寂静中不止一次地听到她心底独白,师父说,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
      野风呼啸,似人语,似师父的名字。

      青蘋是一个女子的名,念在舌尖有温婉动听的音节。但在修行人和妖魔们的心目中,这娴雅的女子闺名恰似惊雷,只怕一出口便成云垂海立,石灭涛生。
      青蘋是半石山上的女剑仙,一口飞剑不知诛杀过多少奸恶之徒与为害人间的妖物,仙凡两界间她的名字是座不可撼动的丰碑,这千钧分量,磐石伟绩,与她在山巅晚风中飘飘欲举的纤柔身躯并不相称。
      只有我知道,青蘋是如何渴望目睹那座丰碑崩裂纷飞,并且终于在我二十岁这一年,她实现了她的愿望。
      人说剑仙除恶扬善,修行多年之后,其中的佼佼者将获得白日飞升进入天界的资格。在那个荣耀的日子,剑仙沐浴更衣,最后一次清洗干净这具在人世间必须依附的肉身,然后,他将永久地离弃它,元神超越尘世,向上飞举,直至我们永远也无法目睹的幽微玄妙之境,在那儿传说有四时不败琪花,八节长青瑶草,十二玉楼,青鸟蓬山。这举世的殊荣,即使对于剑仙也是渺不可求的恩遇。世人服药求神仙,却多为药石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青蘋从不茹荤饮酒,在我跟从她的十一年间,唯一的食物只是山中野生的花果与溪涧清水。那一天破晓时分,她一身素服,最后一次携我登上半石山的顶峰。剑仙是修行者中的猛士,天生负有诛邪使命,匣中剑便是骨里终身不褪的烙印。不同于释子清净寂灭的涅磐,当青蘋决意抛离尘寰,她选择了大多数剑仙不约而同的方式,兵解。
      当日轮升起,青蘋的飞剑自她顶门刺入,贯穿整个头颅,我便知道该当跪下恭送,因为我的师父离去了。那不是死,青蘋说,她只是挣脱了□□的禁锢,灵魂逍遥自由归于天界,所以我不能哭。飞剑破颅之时她不会流半滴血,神情安详喜乐,然后她的肉身将如飞雪四散,裂为万千粉屑,飘逝泯灭。这是一个剑仙最干净的消失方式。
      以上是青蘋对自己兵解的描述。但那一天在山巅的晓日光里,我看到飞剑化为九九八十一道白练,每道白练又再幻化出九九八十一个分身,那是青蘋的修为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剑光如一场壮美得目不暇接的暴雨,衬着一轮刚刚自云海中升起的圆日,我看到剑雨漫撒成铺天盖地的巨网,比日芒更耀眼,六千五百六十一道炽烈白光,刺入,青蘋的身体……
      她在自己的剑下碎裂。裂为四散飞雪,茫茫飘逝。
      你见过红色的雪么。
      那一天,我看到了。青蘋在六千五百六十一道剑光之下碎成了一场鲜红的大雪。她的身体被分割成无数屑末,随风飘卷在半石山的峰顶,在我的衣袂印下万朵红梅。
      空气中充满甜美而刺鼻的异香。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青蘋没有兵解,她没有升仙。她死了。
      死在那口曾诛杀过无数妖物邪徒的剑锋之下——她自己的剑下。我从没见过青蘋使用八十一道以上的剑光,在以往的任何一次战斗中,即使面对凶恶魔物,她从来不曾像那日刺杀自己一般,拼尽全力。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没有哭。青蘋说,她只是离开,所以我不能哭。所以当红雪散尽,异香冷却,我只是走到她消失的地方,从空荡荡的地上捡起那柄剑。
      六千剑光归本还原。白石如砌的山巅遍布无数极细微的红色痕迹,像筛子筛过月影,满地破碎玲珑。那美丽的图案中间,躺着的只是这柄孤零零并不起眼的寒铁窄剑,十一年来我看到它在师父手中,再熟悉不过。
      我带着青蘋遗下的佩剑离开半石山。她曾说过,夜来,有一天我不在了,鱼肠你就带去用吧。
      青蘋没有问过我,如果她不在了,我会去哪里。

      “姑娘,请开门,在下有事相商。”
      门外忽有人语,是龙修的声音。冷不防响起,倒吓了一跳。我不答言,向窗外望去,灰白窗纸微微染上一层暖薄的橙红,又是晓日初升时分。
      这会儿也不过卯时,客栈中一片寂静,远远听得厨下传来低微的器物碰撞之声,除了掌柜一家早起忙碌预备饭食,住店众客怕还无人起身。
      龙修似乎十分焦急,轻叩门扉,不断催促:“姑娘,起身了不曾?在下龙修,有要紧的事和姑娘商议!”
      我披衣下床,且不答理他,对着桌上一面残缺半边的铜镜,把散乱长发梳挽成男子式样的髻,鬓角并不留半缕余发。乌黑的髻子硕大坚实,高高竖立在头顶,一丝不乱。一根松枝作簪,此外别无插戴。十一年来每日清晨梳头都是如此,我的手指早已熟极而流,铜镜面上蒙了厚厚一层尘灰,如同一只生了翳膜近盲的老眼,勉强能映出人影轮廓,眉目五官休想瞧得清楚。镜中人的脸庞只是晃动的一小片白影子。将松簪插入浓发一别,那刻我忽然又想起青蘋。
      师父说,我生得很是像她。或许这就是生平从不收弟子的她那一年决意将偶遇的九岁女童带回半石山收留的原因。但我却并不觉得像。除了同样瓷白的皮肤与尖削下颏,我与师父眉目间最多只得三四分依稀相似。
      得道的剑仙都习有驻颜之术,纵使身历数百载,容貌仍如韶华少年。青蘋却有剑仙中也难得一见的天人之姿,降龙伏虎的伟力不能抹煞她骨子里的妩媚,长袖广袂、白衣如羽的女子,当她迎风立在峰顶,衬着天色,只教人恍惚疑为姑射仙子丢失了跨下青鸾,茕茕独立。那一段遗世风流。青蘋脸侧随风扬起长长的水鬓,似若往若还的轻烟托出她清艳容颜。
      而我只是沉默倔强的小夜来,终年做男童装束,没一丝柔媚。青蘋说我冷硬得就像我头上束得铁死的发髻。
      青蘋,她如今在哪儿呢?那样清绝娇美的女子,终于也化作幻影,好象从来不曾存在过。她在何处,哪段渺茫的轮回中。
      “姑娘!姑娘!我真的有要紧的事,请开门姑娘……”
      我走去一把拉开门扇,龙修顺着势子一头撞进来,嘴里还在乱叫着:“……我有要事……”
      “什么事?”
      他站稳脚步,抬头看着我一笑,反手想去关门。我早已横身挡在门前。
      “有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地说,何必鬼鬼祟祟。”
      龙修的手定在半空,尴尬地停滞片刻,只得缩回,自我解嘲地装作潇洒,拍拍衣袖:“姑娘,你以前没出过门吧?须知人心隔肚皮,在道上行走,那得处处提防,时时小心……姑娘,隔墙有耳啊。”
      “你关上门隔墙就没耳了么?”我转身走回桌旁坐下,饮一口昨夜的冷茶,“若真有人想窥探你的言行,区区一扇木门又能挡得了什么?有什么要事,快快说来。”
      他无奈地望了一眼洞开的房门,只好跟过来:“隔夜茶喝不得的,当心泻肚……”
      “你到底有事没事?一早敲门就是来说这些废话戏耍我的?”
      龙修苦笑:“铁姑娘的性子当真冷绝……”
      “谁说我姓铁?”
      “嘿嘿……在下当然不知道姑娘的尊姓芳名,只不过观其貌而辨其色,想当然耳,想当然耳……”这人实在讨厌,毫无眼色,我正打算把他轰出去,龙修忽然脸色一正,俯身过来,嘴唇堪堪触到我鬓边。我本能地向后仰身相避,世间鬼蜮横行,即使没有师父生前的叮嘱,我也不会和任何陌生人接近超过三寸的距离。破旧木椅在地上滑出一尺,发出吱吱格格的声响,椅脚翘起,摇摇欲坠。
      “小心!”龙修惊呼,抢步上前,伸臂扶住欲倒的破椅,呼了一口气,“多险哪!”
      他再也不敢随便靠近我了,规规矩矩地退后一步,想了想,又上前半步,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姑娘,我是特来告诉你,昨晚那三个关外汉子不是人!他们乃是修炼多年化身人形的妖物,将对姑娘不利,你千万多加小心。”
      说完了无辜地望着我。我靠在椅背上,不言不笑,与他对望。他背后是逐渐暖热起来的窗纸,橙色越来越浓艳,一轮红日满窗,窗格影子投射在这男子年轻干净的脸上,一双琥珀色眼睛,内里仿佛有春烟野雾,漫漫弥散。我冷冷地盯视这双眼睛。
      约摸一盏茶的时分,龙修终于坚持不住,败下阵来。
      “我投降!”他高举双手,颓然叫道,“好罢……我承认我刚才是胡说的还不行嘛……我只是想开开玩笑,谁知姑娘你半点诙谐也不懂……不是,我不是这意思……”
      我从椅上站起,背转身不再瞧他:“门开着,你可以走了。”
      龙修不语,须臾,小声道:“方才是开玩笑,现下我跟姑娘说正事吧。大清早起,冒昧打扰清梦,在下确乎是有要命的事……”
      悉悉簌簌的声响,龙修似乎在背后鼓弄什么布帛,不一时他绕到面前,这人脸皮当真厚极,完全无视已经很不客气的逐客令,嘻嘻笑道:“姑娘请看,这些是在下行囊之中所带的胭脂花粉,头油、口脂、眉黛、翠钿、额黄、丝绵、各种花露一应俱全……您随意拣选,挑几样称心的,也算是替在下今日的买卖开个张。”
      一只小小的蓝布包袱摊开在桌上,里头零零碎碎琳琅满目。我瞪着这些我一辈子也不会去碰的脂粉香油,再把目光移到龙修脸上,眉宇间渐渐聚起怒云。
      “这就是你的要紧事?”
      他低头看了看包袱中的货品,又放出那无辜却透出油滑无赖的眼色,讪笑道:“在下既非贵家公子,也不是武林豪客,唉,姓龙的祖上没积德,我只是个小小行脚商贩,一日三餐,吃穿用度全靠贩卖这些东西,博点蝇头小利罢了!姑娘你志高心大,自然瞧不起在下,可我姓龙的衣食全自买卖上来,本打算趸了这些货趁年前赶到京师去卖与各家高门大户,一路之上顺便也可发点小财,哪承想这一路遇上的尽是些粗蠢村妇,我的货,她们买不起也不想买,带货出来已走了一月啦,还没开过张,姑娘,于在下这等小小商贩,这可不是要命的事么?我心里急啊。昨日来到这天吴渡口,谁知宿的又尽是同在下一样的行脚汉,看来看去这家店里只有姑娘一人是我的主顾——姑娘,你就买一些吧,就算是给我个面子,开个张。这些可都是上好的货,你看看……”
      他拿起一个不知装了何物的小盒子硬往我手里塞,我一把摔开,将包袱四角一提:“你现在就给我出去!再不走我砸了你的货——”
      “别别!”龙修大叫,忙把包袱抢过,搂在怀里,心痛欲死。此时其他住客三三两两也已起身,从洞开的门外看见二牛端着托盘,匆匆忙忙地正给各房送早点。我对这饶舌小人无计可施,径直走到门边,唤二牛待会儿送一壶热茶上来。二牛向房里探一下头,见龙修悠闲地高坐在桌旁,憨厚的脸上也显露一丝惊奇。
      “这……这位客官爷也在,要不要……要不要小的送两份早点给二位……二位……?”他笨拙地说,看看我又看看龙修,仿佛准备对我们之间的关系重新估量。
      我涨红了脸,大声道:“不要!我只要一壶茶,旁人吃什么,与我何干!”
      “是是!一壶热茶,马上就来……”二牛拎着空盘,吓得一溜烟去了,在木梯口还不住回头张望。
      龙修极是得意,反客为主,在那架随时会倒塌的破椅上摇晃着身子,脊梁顺着椅背溜下去,此人坐没坐相,懒洋洋地活像一条癞皮蛇。他在日光里打了个呵欠,还想把脚伸到桌上去。
      “其实像姑娘这么美的人儿,整天打扮得像个男人一般,实在是暴殄天物。不如试试我的胭脂花粉,把头发盘个好看的髻,保你比现在还要美上一千倍。盘头的事嘛如不嫌弃,在下愿为姑娘效劳……”他半闭双眼,睨着我一身青衣,口里胡扯不已。
      我冷着脸向他走去,正欲踢翻椅子赶人,龙修哧溜一下从椅上跃起,动作极其灵巧——不,这颀长的男人周身便似没骨头一般,在我踹到椅脚的一瞬,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柔韧将半瘫躺卧的自己弹到地上。
      喀啦啦一声,老木椅终于散架,变成一堆木条摊了一地。龙修双手交握,文文静静地站在一旁,仿佛这事跟他半点关系也没有。他站得直若青松,腰板笔挺——但即使这个人现下突然绕着门框爬到房梁上,再从梁上倒卷下来,我也不会感到吃惊。
      我向龙修点点头,冷笑一声:“龙少爷,昨日是我低估你了,向你说声对不住。现在我想休息,请你离开我的客房。”
      “对不住?说哪里话,我一个小小商贩,有什么低估不低估的,姑娘是我的衣食父母……”他一喜,笑逐颜开,又想胡扯,见我向他逼近,忙伸手一掏,自怀中掏出一个白布巾的小包来。
      “姑娘,在下知道你不欢迎我,我这就走,那些货皆是庸脂俗粉,也配不上姑娘的神仙人品。不过——这洛阳城腻兰阁的上等玫瑰胭脂——难道姑娘也不想看上一眼么?”
      我停下脚步。龙修打开那个布巾包,内里又有一层桑皮纸封,他层层拆开,手忙脚乱,与方才的敏捷判若两人。我冷眼观望,见他终于拆开纸封,取出一只小小的瓷盒来。那小盒细瓷烧就,成一朵半开的玫瑰花状,不过半个巴掌大小,形制极为精致。釉色乃是极正的祭红,浓若凝血,艳若朝霞,在日色下晶莹耀目。龙修伸指在花蕊处轻轻一旋,揭开盒盖。
      “姑娘请看,这就是腻兰阁最好的玫瑰胭脂了,这一小盒少说也值得十头牛、八匹马的啊!”
      甜郁的玫瑰香飘溢在斗室里,混杂着风沙带来的尘土气味,如同在坟墓里闻到花香。悚然冰冷,像有花魂化身不死的僵尸在这阳世,无声无息地接近我。我有点晕眩,喃喃自语:“玫瑰胭脂?”
      “正宗洛阳城腻兰阁的货啊!”龙修笑容可掬。祭红釉瓷盒擎定在他胸前,如一颗巨大的朱砂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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