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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尾声 ...

  •   尾声

      那一年十月初四之后,我去了许多地方。
      我去了曲皋山。可是山中空空如也,除了一株枯萎的巨大藤蔓,没有见到任何东西。没有尸首,没有血迹,那么,该是都已经迁走了。多半是那次失败之后,怕我回来报复。我在枯藤前蹲下来,默默看了一会。铁炬草是不能离开故土的生命,移根即死。
      或许,是她自己选择了这个结局。若要面对永生的孤寂,对一个那么美丽的女子来说,的确是无法忍受的酷刑。
      我摘下藤上一朵干萎的花,将它埋了。我想曲皋山这个地方,只怕他们这辈子都不敢再回来。于是我离开那里。
      我此生剩下的日子,是要走遍天涯海角,去寻找一个人。

      可是我走遍了天涯海角,始终没有找到他。我去过滇南的密林、东海的孤岛、西疆的天山、塞北的草原、甚至京师闹市丛中找他,但最繁华与最荒凉的地方,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
      世界这么大。我想也许我真的要用一生一世去寻找他,没关系,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总是可以找到的罢,只要他还活着。
      ——只要,他还活着。

      我不知道要用双脚把世上每一寸土地都踏过需要多少年头。只走去就是了,我不信这世上真有能让他躲得无影无踪的地方。日子一天一天,水一样只是流淌。后来有一天,我走到岭南蛮荒之地,一个小小村落。
      我看到我的父亲和大娘都已过世。我的哥哥娶了当地的夷族姑娘,已生了六个孩子。哥哥老得多了,他这一老,看起来真像父亲。年轻时他是那么虎头虎脑的,现在脸也瘦了,肩膀也削了,他从地里回来,身上脸上都是泥,不过要是给他换上一身汉人衣服,他一定像个文绉绉的书生。哥哥一进家门就被孩子们围住,叫的叫,闹的闹,他看着他们一笑,眼角撇出好深的纹路——算起来,今年他该是——四十岁了。
      可不是四十岁了!
      原来,自从那一年的十月初四算起,到今天也已过了十二年。
      我已有二十四年没见过哥哥了。我在他家窗外看了一会,轻轻走开。
      他很好。那么我想我不用进去了。
      现在我该去的是另一个地方。

      这年立冬很早,在九月二十。
      立冬早过了。我从岭南北上,十月初七那天日落之前,总算赶了回来。老渡口还是那个样子,我站在崖下仰望,大风卷着沙土在灰白色的天空中呜呜刮过,黄土地、黄河水,这个永远黯淡朦胧的昏黄的世界。
      日头在高崖背后沉没。无名老店也还是老样子。这样的陈旧破败,大风一吹,格格乱晃得像要散架。
      我看到那年损毁的大门换过了新的,在整座老旧房子上显得格外扎眼。我伸手推开那两扇桐油漆的结实木门。
      客栈里空荡荡的。这时候大概还早,住店的人还没下来用饭,店堂里也没生火。空气清冷稀薄,微微的带点油烟气味。我穿过整个空阔厅堂,尽头曲尺形的柜台后面只有掌柜的伏在几本帐簿上头,像是算帐累了,盹着了。把脸埋在臂弯里,只看见头上一顶灰扑扑的老毡帽。我停在柜前,抬手轻轻敲了敲桌面。
      “掌柜,住店。”
      掌柜的从帐本上抬起脸来,推推头上毡帽,忽然咧开嘴,对我笑了。我怔怔望着他。
      毡帽底下,这张满不在乎的脸。轻薄唇角一掀,露出个无赖的笑容。
      “姑娘,对不住啊,客房都满了。”他翻开帐簿,叹一口气,揉揉眼睛,看着我的脸笑道,“小店生意好,没法子唉,真的没客房了——不过后院倒还有一间,是我自己住的,就这么个地方啦,姑娘,你不介意跟我挤挤罢?”
      他卖弄油嘴滑舌,贼忒嘻嘻地说道。而我半句也没听在耳里。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蜜金色的眼睛,如同两块纯净琥珀。

      “看来你是不介意的了,好罢,说不得今晚只好一处挤挤了。姑娘,我这就带你去安置啊。嘿嘿。”他从柜台后面转出来,自说自话地伸手来接我肩上的行囊,鼻子也趁势凑过来,向我颈窝直嗅。
      “你就不能正经一点么?”我终于忍不住,冲口而出,“过了这些年,你怎么还是这样?——站远点儿!龙修,我有话要问你。”
      他只好后退一步,无辜地眨着眼睛:“还有什么好问的啊?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这不是你也看见我现在好好的嘛,我说……咱们就别再浪费时间说废话了,你看天都黑了,还是先去办正事吧……”
      说着就来拉我的手,被啪一下打开了。龙修疼得挥着手咝咝吸气,叫道:“我有一句要紧话!你先听我说完!此事人命关天!”
      我点点头,他道:“你以后打我能不能轻一点儿?下手也悠着点劲儿呀,别老是那么狠呐!虽然我早就知道这辈子被你打那是万万逃不了的,我早认命了,不信待会儿我带你去看,厨房里我预备了各种大小的擀面杖……”
      我上下打量着他,半晌说道:“你的道行……全都没了?”
      “是啊,所以你以后打我一定得悠着点儿。”他耸耸肩,笑道,“长老们替我治了两年,总算变回这个样子。本来他们要把功力传给我,可我又不想当什么大王鸟王的,白拿人家一辈子的心血做什么呢,何况老家没了,他们找了个新地方才落脚下来,以后全仗几位长老保着大伙儿。所以我深明大义,退位让贤。那什么道行,没了就没了呗,幸亏我英俊的相貌得以保全,这才是最要紧的啊——哎,你仔细看看我,我觉得我好象比从前更俊俏了,是不?”
      他摸着脸陶醉不已。我心里这会儿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仰头望着屋顶熏得乌黑的梁木,喃喃自语:“你怎么会在这里的?我再也想不到,你……你竟然是在这儿……”
      “开玩笑,我现是这家店的老板,也是正经买卖之人啊!不在这儿在哪儿啊我?”龙修叫道,继而嘿嘿一笑,“我养了两年伤,养好之后我就回到这儿,把这家店顶了下来——吓,二牛这小子,别看他外头老实,做起生意来奸猾得紧!你不知道,就这么一个破房子,这小子要了我五百两银子呐!到城里买间宅院都够了!这汪二牛,算他狠!”
      “二牛?”我不禁失笑,顺口道,“怎么是他当家了么?”
      “我来的时候,他爷爷已经死了一年了。可不是他当家么。”龙修抚着下巴,想起那五百两银子,犹自恨恨,“这小子还娶了亲呢,媳妇挺着大肚子——才两年没见,他倒真是个有福的,敲了我五百两,带着老娘、媳妇搬到城里享福去了。我看这厮日后定然是个奸商。他本来还想开价一千两呢——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不答。龙修笑了笑,悠悠说道:“那天我稍加修饰,他没认出来,只当我是个腰缠万贯、远道而来的胡商。当然啦,我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有钱人嘛。他就狮子大开口,告诉我这地方是个风水宝地,极有福气的,在这里做买卖必然发财。他说这里是来过神仙的,两年前有个女神仙,在这地方为她母亲报仇,把黄河里一个为害好多年的妖怪给杀了。这事远近的乡亲们都知道。打那以后,这里的风水就越来越好,财运奇高,所以这块宝地没有一千两断然不卖。这小子既然漫天讨价,我当然跟他着地还钱……”
      “那年的事……他们是怎么说的?”
      龙修被我打断,转着眼珠想了想,忽然一拍大腿:“他们说那个女人厉害得很,谁要娶了她,家里的擀面杖一定得多预备几根。”
      我不去理他的鬼话,自行走到窗边,朝下望去。高崖之下,黄河正如一条蜿蜒长龙横过。莽莽的波涛,两头都断在天涯,看不到起点与尽头。
      “我今年是回来祭拜母亲的。”我背对龙修,低声道,“我娘葬身在这水里,连个衣冠冢也没有。这黄河就是她的坟。算起来,我娘已经去世二十四年了。明儿是她的忌日,所以我回来看看,给她上两炷香、烧几张纸钱。不然我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我真的想不到,你会……”
      “呵呵,我却想得到,总有一天你会回到这儿来。若要找你吧,你是有腿的,可上哪儿找去?我又没你跑得快。所以我一养了好伤,就英明地决定:我哪也不去了,我就在这里等,这就叫守株待兔、瓮中捉……捉……那个……”龙修兴高采烈,忽然说漏了嘴,忙掩口不语。静默了约有一盏茶的时分,方重新开口。
      “夜来,我在这里,等你十年了。”
      他的声音在背后静静地响起。
      我扶着窗棂,只朝下望着。看那大河波浪起伏,斜阳冉冉无极,河面遍洒壮丽的余辉,滚滚直到天边。我心中亦是汹涌澎湃,这一刻有千言万语都到喉头,却再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时光仿佛冻住了。这一刹那无限拉长,成为永恒。
      一只手搭在我肩上。那个声音不耐烦地叫起来。
      “说了这么多话。我说,姑娘,你到底还住不住店啊?”
      我将行囊递在龙修手中,转过脸来,对他笑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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