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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那个给我写情书的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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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那年,三月某日的最后一节晚自习上,已许久不曾响起的广播突然响起。
“哧——”地拨动话筒时的摩擦声预先出场,和空气纠结成一团,刺得我的耳膜生疼。
“同学们,请注意。”教导主任雄厚的声音里竟夹了一丝沉痛,“有件事想和同学们说一下。不幸地,高三十班的小梁同学在上次的高考体检中查出了白血病,大家都知道,白血病的治疗需要花费大量金钱和时间。大家同窗数载,情谊必在,学校希望大家能够伸出援助之手,帮帮小梁同学,为他的治疗出份力。明天中午请愿意出份力的同学把你们的捐款交给本班团支书,然后由团支书统一交到教务处。我先替小梁同学谢谢大家。”
又是“哧——”的一声,广播渐渐灭掉。
我呆坐在座位上,不敢相信教导主任刚刚说的话。
白血病?白血病!
又是白血病!
前几日,一起长大的好友邓爽悲伤地对我说,“哎,我姨父得了白血病,白血病的治疗要好多钱的……可是……要去哪里弄这么多钱呢……”
邓爽的姨父,因为那一手做包子的绝活而被小镇里的人熟知。
我只要一想到从我记事起就飘在小镇空气中的包子香味将要消失了,心就被一股猝不及防的难过狠狠拽住。
而如今,这座小镇里,又要有一个因为白血病而离开的人了吗?
默默想着,放学铃声已经响起了。我收好书包,走出教室。
刚走出教室,李络月大大咧咧的声音就响起了,“诶,我说,你能不能快点啊?”
我冲她淡淡一笑,“说实话,我心里有点不好受。”
“我也是。”李络月和我做了三年朋友,彼此间是有些默契的,她偏着头对我说,“十班……如果高三没有分班的话,我们现在还在十班吧……小梁?十班以前有个姓梁的吗?”
“额……”我努力想了想,似乎没有。“可能是高三分班分过去的,也可能是我们听错了,你也知道,教导主任普通话不标准。也有可能是小杨,或者小阳,小凉,肖阳什么的……”
李络月先是“噗嗤”一笑,后来又皱起眉头,说,“不过十班风水还真不好。上个月阿辉妈妈出车祸去世,上学期阿桐爸爸去世……真背!”
“李络月,你说,为什么因为各种意外和疾病死去的都是穷人居多,而那些有钱人家的人却一点大灾难都不用承受呢?太不公平了,为什么本来几乎一无所有的穷人还要背负上那些沉重的命运?为什么那些有钱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他们想要的?”我红着脖子激动地问。
李络月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冷笑一声,“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认真你就输了。”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繁星满天,闪闪烁烁,像善良的人留下的眼泪。这些是大城市不曾拥有的美丽。
我忽然想起一句歌词,“星星就是穷人的珍珠”,这话说得还真对。
我果然是过于认真了呢。我朝冷笑着的李络月点头,半真半假地说,“我早已输得一无所有。”
第二天中午,我在全班诧异的目光中把一张鲜红的毛爷爷交给团支书。
团支书扶了扶落在鼻梁上的厚重眼镜,阴阳怪气地说,“徐闻柳同学,你没生病吧?”
我拍拍他的桌子,认真地说,“我好得很。”
那边又有人问我,“我说徐闻柳,你该不会和那位小梁同学有什么奸情吧?”
我给了那人一记白眼,他于是灰溜溜地回到座位去了。
“亲爱的,你交了钱可没法反悔哟。”那边的李络月也跑过来看热闹。
“嘿嘿,你的零食以后分我一半就是了,我有什么好反悔的?”我摊开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李络月可怜兮兮地抓了我的肩,道,“你这败家子,老娘我可养不活你。”
这是高三以来难得的一天舒心日子。风和日丽,天朗气清。
在那之后,高考这个低压魔王又以绝对的优势占领了整个高三备考区。
没有人会再去想高三十班那个患了白血病的小‘梁’同学,所有高三学子在最后的一个多月里都无一例外地关心起与分数有关的一切。
日子在埋首与抬头的姿势间飞逝,连打个盹儿都会有一种可耻的心理。
明明是越来越热的天气,有时候,我却没来由地觉得有点冷。
世界那么大,我却觉得没有一处能容下一个小小的我。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跑进厕所里去。
高中三年,我跑厕所的次数比跑食堂的次数多得多。
我是个长期便秘患者,高一高二总是在吃早餐、吃晚餐的时间里雷打不动地往厕所跑,完全不计较学校厕所那股酸臭酸臭的恶心味。
到了高三便去得少了,不过仍然保持着每天至少利用一餐时间进行新陈代谢的良好记录。
而如今,厕所,尤其是晚餐时间的厕所更成了我的救赎。因为它的无人和空旷,我便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在厕所难闻的恶臭味中,在无人打搅的静寂里,我仿佛能够抓住生活的希望。
就这样迎来了高三的最后一个夜晚。
那个夜晚,自然是一场歇斯底里的大狂欢。
我和李络月肩并着肩摇摇晃晃地在校道上走,像两个喝醉酒的人。
忽然,一个瘦削挺拔的少年出现在我和李络月面前,隐隐绰绰间,我看不清少年的样子,只是被少年那张突兀于黑夜中苍白的脸吓了一大跳。
微弱的橙黄路灯下,少年温和地对我们笑,我忽然觉得这笑容十分熟悉,但又想不起我在哪见过。
“徐闻柳。”那少年温润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考,我那颗原本热烈的心灵忽然平静下来。
“诶?你叫我?”我不可思议地看向少年,想看清楚他的五官。
可惜,路灯的光太微弱,又有几簇树叶垂下,模糊了他的五官,只能看到他秀气的轮廓。
“嗯。我有东西给你。”
少年伸出修长的手,递给我一个信封。
我愣愣地接过,刚想问他的名字,他就冲我挥挥手,消失在了夜晚的校道里。
“我看看,这是什么?”就在我对着少年消失的方向发怔的时候,李络月夺过我轻捏着的信封。
手里一空,我忙朝李络月张牙舞爪起来,“该死的李络月,你还给我。”
可李络月早已飞快地撕开了信封,她踮起脚尖站在花坛边缘,在路灯微弱的光芒下一字一顿地念起那封信:
“徐闻柳:
你好。我想毕业后的我们以后大概不会再见面了。但是,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
李络月念到这里,抬起眸子,邪邪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由得脸红起来,大叫,“看什么?把信还我。”我伸出手去抢,无奈此人长得比我高又站得比我高。
未果,我只好听她往下念:
“我这样说,你大概会很困扰吧。没关系,我并没有其他想法,我仅仅是想让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一直都喜欢你。我将无时无刻不为你祝福,希望你在今后的每一个日子里都能幸福快乐。
L.Y.”
李络月跳下花坛,嘀咕着,“这情书也太没水准吧,一句华丽的辞藻也没有。”
我夺过她手里的信和信封,哼哼道,“这才叫真情实感,你懂什么?”
“这还没在一起呢,就替那个LY说话了?不过,那个LY究竟是谁啊?”
我一愣,在脑海里把所有认识的男生过了一遍,仍然找不到半点头绪。
过了半天,我才说,“我是认识一个LY,不过你也认识。”
李络月呵呵地笑,“你是说刘毅?哈哈,怎么可能是那家伙,就他那小身板。”
“所以我不知道这个LY是谁。”
李络月拍了拍胸脯,向我保证道,“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查出这个LY是谁。”
回到家,我把信打开,看了一遍又一遍。
白色的信纸和白色的信封一样,背景里都是飘飞的蒲公英,把它们放到鼻子边,还能闻到淡淡的柠檬草的清香。
我的手指抚摸着信纸上秀气的字,仿佛这样便能握住那双修长的手。
“我喜欢你很久了。”
“希望你在今后的每一个日子里都能幸福快乐。 ”
“L.Y.”
……
是谁?
LY。LY。
L……Y……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瘦削挺拔的少年牵了我的手,带我往长满蒲公英的原野走去。
一直走,一直走,不回头……
高考过后的第一天,我就接到了李络月的电话。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很激动,“徐闻柳,快,去把我们这届的毕业纪念册拿到你手边。”
“你这是要干嘛?”
“快去快去,不然老娘下次遇见你,一定拿菜刀杀了你。”
因为不想成为李络月刀下的亡魂,我只好照做了。
“好了,你现在把纪念册翻到十班那一页。”电话那头,李络月命令着。
我翻到十班那一页,十班的大合影赫然映入眼帘。我匆匆一瞥,照片里的大部分人我都认得。“翻到了,然后呢?”
“去看最后一排左边第四个男生。”
“一,二,三,四……”我的手指和目光都落到一个面容清秀,面带干净笑容的少年身上。
“他就是那个写情书给你的人,梁远。”
我盯着照片上那张清秀干净的脸看,越看越熟悉。
梁远,梁远。
好熟悉的名字。
……
“同学,我不是坏人,我是高二一班的梁远。”
……
记忆的匣子忽然打开,那些尘封的记忆像长着翅膀的白鸽,纷纷落至心间。
那是高二上学期开学不久的某一个午后。我依然舍弃掉吃晚饭和出校门的机会,跑到厕所里。
本以为厕所会一个人也没有,谁知道刚走到前面的洗手池门前,就看到一个侧着身子的男生。
我“啊”地惊呼一声,忙退至门外,再三确定厕所门前的标识牌上画的是个女生后,我才怯怯地在门边对上正红着脸尴尬看着我的少年。
“你,你走错了,男厕所在另一边。”我尴尬地解释,以为他走错了厕所。
那少年错愕地看着我,脸上仍是满脸红潮,他吞吞吐吐道,“我,我没走错。”
这还得了!我正色道,“你还不快出去,不然我告诉老师了!”
那少年忙摆手,急急忙忙解释,“同学,我不是坏人,我是高二一班的梁远。”
“一班的梁远?”好像在哪听说过,可是……“梁远同学,你能解释下你的所作所为吗?”
少年见我面色缓和,语气也慢下来。他指了指正在“哗啦啦”地流着水的水龙头,“喏,这水龙头坏了很久,我每次路过这里去男生厕所的时候都会听到水流声,跟学校说了,学校也没什么动静。我只好自己动手了。”他又看向我,小声说,“原以为这个时间没人的,哪知道……”
我尴尬地冲他笑,没想到自己错怪人了,忙道歉,“真不好意思。”
少年笑起来,我一瞬间被他清澈的笑容震住,还以为自己见到了天使。
我这才去打量他,少年身材修长,有些瘦,皮肤竟比女孩子还要白出许多倍,眼睛清澈见底,柔软的发上沾了水,想必是修水龙头时沾到的吧。
总之这是个很清秀的少年。
少年突然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我这才收回了目光,尴尬而脸红地冲他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帮我一起修,好吗?”
“嗯?好。”我想也不想就猛点头。
“那么。”梁远走到水龙头边,“把钳子递给我。”
我走过去,一边递钳子给他一边抬头对他笑,说,“我是高二十班的徐闻柳。微风徐徐的徐,处处闻啼鸟的闻,柳林风声的柳。”
……
那之后,我便没有再见过梁远,他好像也人间蒸发般在学校消失了踪迹。再加上学习任务越来越重,父母也折腾得越来越厉害,我只好将那个天使般的少年尘封心底,不再想起。
……
“我说,徐闻柳,你还有没有在听啊?”
“啊?什么?”
“哎!”那边李络月叹了口气,“我刚刚说,梁远就是那个得了白血病的小梁……”
“……你骗人……”视线模糊起来,泪眼朦胧中,我仿佛回到了高二上学期那个午后。
渐渐地,我的眼前只有那个少年干净的笑容,他清澈的眼睛好像在对我说,希望你在今后的每一个日子里都能幸福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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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13年
2020年5月29日首发于晋江
文/迟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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