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平安京[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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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跪在他的寝殿外廊，一直跪到了傍晚。
日薄西山，远处延绵的日光一点点坠下，像是沉入漆黑森冷的海面。我低着头，将视线埋进廊板的缝隙间。
比起往日稀疏许多的蝉声从远处传来，潮热的晚风沁在粘腻的汗水中，头脑逐渐混沌，有那么一瞬间，我竟恍惚觉得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
直到从寝殿里传来声音，是那个人的声音，一声平静而又冷淡的：“进来。”
因为视野受到障门的阻拦，我无法看清他的神色，久跪后腿脚几乎麻痹到无法动弹。不知名的力量驱使我站起，却没能支撑住走进寝殿。
——我彻底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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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漆黑的屋外没有风，凉子正在为我扇凉，她用从好几个院子外打来的井水打湿了帕子，轻轻地擦着我额头上止不住冒出来的汗。
我一点也不想动，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抗拒着再次面对这个人世。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重新找回了说话的能力。
我问凉子：“几时了？”
凉子是这座宅邸中唯一不会用异样眼光打量我，也不会在背后偷偷议论我的人。但她今年就要回家了。她告诉我，她的家中还有父母和兄弟，来产屋敷家当侍女是因为当初家中太过落魄。现如今已逐渐宽裕，所以不需要继续留在这里了。
她说，她会陪我过完今年的冬天，等到暖和的春天来临才会离开。
春天，是非常温暖、非常美丽的季节。
我想起以前我的家人们也还在世的时候，我们每一年都在期盼着暖和的春天能够来得更早一点，也希望它能留得更久一点。
但只要一想到凉子春天就要离开，我竟头一次开始希望它能来得慢一些。
或许是我的反应过于明显了，又或者是凉子的观察力足够敏锐。夜里我躺进寝具，凉子忽然问我，“您不希望我回家吗？”
她的话令我紧张起来。
自己的想法被他人知晓的感觉很可怕，仿佛被彻底看穿一般，带来的只会是局促与不安。
但是——
凉子握住了我的手。
她俯下身来，握紧了我的手，那双眼睛在烛火中沁染着无比真挚的情感。
“我们一起走吧。”
我愣住了。
凉子小声地对我说：“我听之前的医师说，「那位」的身体，恐怕已经无法支撑度过这个冬天了。”
凉子说，等到他离开人世之后，这座宅邸中再也不会有人在意我的去留。
……甚至不会有人记得我曾经存在过。
“既然这样的话，等我回家的时候，夫人也和我一起回去吧。”
当她对我说出这样的话语，在蝉鸣稀疏的夜里握住我的手，告诉我要带我一起走时，我没有说话。
但我的心却在回应着她的声音。
因为凉子说：“在我出生的地方，每年春天都会有开得很漂亮的花。”
凉子的话就是那些花的种子，我仿佛听到了从渺小的希望中有发芽的声音。
但是，我还是冷静下来了。
“我不能和你一起走。”
我既不是凉子的家人，也不是她的姊妹，凉子要回到她的家中，对于她的家人们而言，我的到来只会给她们带来麻烦。
从未给身边的人带来过任何好运，从未给予任何人快乐，哪怕从这座宅邸离开，也只会给别人徒增烦恼。
闻言，凉子静静地看着我。
半晌之后，她忽然道起歉来。
凉子告诉我：“其实……我的家人……”
也已经不在了。
在这个年代，平民的生命和一滴雨水、一株野草没有区别的年代，每年因饥饿、寒冷、疾病死去的人不可计数。
不是每一个生病的人，都能像那位无惨少爷一样，用昂贵的药物进行治疗，许多人费尽心思只为让他能在这个人世继续生存。
凉子的家人们，是死于伤寒。
这是冬天经常出现的疾病。
凉子低声说：“我很害怕冬天。”
在我自己也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从寝具里坐了起来，将凉子抱进了怀中。
我想起母亲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那是她唯一给我讲过的故事。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了凉子听。
“她说，在南边的南边，有着一年四季都很温暖的地方，我想，那里一定也会有很漂亮的花。”
“我们一起逃走吧。”我对凉子说，“逃去温暖的南边。”
说出这句话，已经点燃了我全部的勇气。
我们无比期盼着下一个春天能够早些到来。
——温暖的春天啊，在我的勇气被耗尽之前，请快些到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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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位无惨少爷的病情也越来越糟糕。医师口中的活不过二十岁已成定数，肉眼可见他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
秋末的时候，有位远道而来的医师住进了这座宅子里，他是仅有的仍愿为那位无惨少爷进行诊治的医师。
按照新的药方去抓了新的药材，我依旧是熬药的人，分明已经挑破了最后一层薄纱，将所有的憎恨与不满悉数发泄在我身上，可我端着汤药来到寝殿时，他仍然可以平静地喝下。
就好像那个贴在我耳边，对我说想要我死的人并不是他。
好心的医师以为我是他的侍女，当着他的面叮嘱我需要注意的事项，告诉我他的病情极为复杂，所以治疗过程必须一慎再慎。他就在一旁听着，什么话也没有说。
听医师同我说起他的病情，他的神色竟平静得不可思议。以至于在那个时候，我甚至一度以为他已经接受即将来临的死亡，接受属于自己的“命”。
我没有想到会变成那样。
如果我早知道，我绝对会告诉医师尽早离开。
如果我早知道，绝对会告诉凉子不要再等我。
如果我早知道……他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被啃食过的血肉模糊的躯体究竟是谁？分辨不出。
咀嚼的声音穿透了障门涌入我的耳朵，咯吱咯吱——某个瞬间我以为自己又是在山中的破屋中醒来，从破洞里跑进来的老鼠正在啃食着本就破败的墙角。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铁锈味，这样的味道令我倏然间清醒过来。一种可怕的想法在脑海中被酝酿出来，甚至一度令我无法动弹。
披上唐衣时我的手在颤抖，用力抓紧了衣襟才让它不至于从肩头落下，牙齿正在打战，我唤着凉子的名字。
没有人回应我。
但是咀嚼的声音停下来了。
我的手掌压在障门上，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将障门推开。但我好像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一般，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要费尽全身的力气。
推开门之后，我会看到什么？
不安的、不祥的预感令我本就所剩不多的勇气被悉数燃尽，腿脚也不受控制，踉跄地走出障门，站在檐廊上。
院子里似乎有一个身影。
也可能是两个。
站着的，倒下的。
圆月莹莹，如此明丽。
满目血腥让我失去了判断的能力。
我早该明白的，我早该发现的。
在某一天忽然离开的医师，真的只是离开了这座宅邸吗？还是说在那时就已经离开了人世。
我本来可以发现的。那天的血腥味远胜于任何一天，那不是他咳出来的血，而是医师的血。
但我不愿去想，也不愿去思考，所以我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
大脑变得一片空白，冰冷的手指掐住了我的脖颈。难以挣脱的窒息感阵阵袭来，胸腔中跳动的不仅是心脏，也还有情感。我的心在痛苦落泪——我还是认出了那具血肉模糊的躯体。
凉子……凉子。
不要再等了，不必再等了，就这样离开这座宅邸吧……
古怪的情绪一直都在我的胸腔里跳动着，化作冰冷尖锐的爪牙，摧毁了我以为自己可以拥有的“心”。
“南朝。”
浸透了血的声音无比平静，在夜色中令人悚然。我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在发抖。
那双猩红的瞳眸中有着兽类般竖起的瞳孔。
我摸到了那只掐住我脖子的手，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手掌，它曾在无数个白天与夜晚遮掩着它主人的咳嗽。
压抑不住的血从那具消瘦病弱的身躯中被咳出，从指间的缝隙里一滴滴地淌下。
我无数次端来清水，看着他那双虚弱苍白的双手在清水中洗去血迹，等着为他递上干燥的帕子。
我也曾握着那双手，一点点帮他擦去湿意。
“无惨……”
上一次这样叫他的时候，已经是多久以前了呢？那还是我刚刚来到这里……真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这张漂亮的、虚弱苍白的面孔上现如今却流露出来我从未见过的神采。
那是近乎愉快的神情。
我只觉得今夜格外寒冷，甚至胜过我曾经觉得自己无法度过的无数个寒冬。
牙齿冷得打战，我或许是想要说些什么的，可声音却被搅碎了揉作一团。
一阵古怪的呜咽从喉咙里挤出来，像是一条丑陋的虫子。
他松开了掐着我脖子的手。
“真难听。”
破碎的泣音再也无法压抑。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平安京[03]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