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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倾城 ...

  •   他终于消失。像路过的风,最终没有留下痕迹。
      那个天真安静的徵阕,连空茫天空里混浊的一个小黑点,都将不再是。
      所有尘埃都落定,所有相遇都逃不过离别。我终是用最微细的声音问出很久以前就要问徵阕的那一句,如果没有战争,我们为什么要别离?
      徵阕不会回答我。我抚摸我手上的花瓣,它已经开始黯淡。它让我知道我的寂寞。
      我身后花树上的花瓣一小朵一小朵的安静的飘散,划过我的发际,我听见它们在风里倏倏掉落的声音,徒剩下庞大沉默的树枝,繁华一夜间落尽,让人唏嘘。我的徵阕,他把给自己解禁了。
      我是一株桃花。在我还懵懵糟糟的躲花蕊里看天空的时候,我就看到了这荒芜的大陆上的日升月异。草木皆有枯有荣。身边的花树相继死去,可是我依然存在着,不会老去也不会消失。
      我最终知道我是一株桃花的魂,寂寞的,并有思想。却被囚在这花蕊之中。
      当我这样仰望天际的时候,我就看见风里的尘埃惊惶失散的趺碎在我的脸上,划出沉默的声音。仿佛有那样一双眼一直在看着我,极其安静的,看了很久。
      我渐渐相信,我是等不到解禁的。我便看见了徵阕。
      阳光从尘埃里一点一点的穿透下来,徵阕是尘埃里一点黑色纠缠的浑点,以美好的姿势蔓延过我头顶的天际,然后在我身边停下来,一寸一寸展开,幻化出尘世间人类的体态,大团大团的黑色长发,纠缠在一起,随风飘飞。他有干净的眼神,像流水一样柔软。他安静的看着我,天真恬淡的,使他幻化出来的体态,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霾,几欲消失的样子。
      他安静的看了我了很久,终是伸出指尖,轻轻的触碰我的花瓣,隐约的,他的手指很凉,看到我的身体轻轻的颤粟,他笑,有一点邪恶却很纯静的嘴角倾斜,牙齿很白,鼻翼微皱。仿佛一个沉默不会言语的幼童。
      我看着他淡淡的笑容,我并不是要寻找什么,我只是有一些震惊。
      他仍是低着头,在明亮的光线下看我。并不是恐惧,也不是喜悦,而且,他也不是在寻找什么,他只是那样安静的凝望我,无谓无畏无可思念。与爱憎无关。
      他黑色的头发,从他肩上滑落下来,覆盖并淹没了我。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我是从不预测,亦从不等待的。预测只会看到灾难,等待亦只能等到绝望。如果我是一直在囚禁中的。
      徵阕仍是在空茫天空下的一点黑色的浑点。以美好的姿势像云彩一样在我的头顶上掠过去,自由自在。
      偶尔盘旋飘落下来,伴随着尘土大群的散开,落在我身边的时候,幻化出人类的形态。在明亮的光线里安静的看我,慢慢的俯下来俯下来,嘴角倾斜,像一个有孤疾的幼童。他的瞳孔漆黑漆黑的好像碎了的星,却又明亮得像一种禁忌。末了,他黑色纠缠的长发,轻拂在我的脸上。
      我亦只是轻轻的聆听他的沉默。渐渐就习惯了他出现在我前面幻化时的那一瞬间空白。我的囚禁,在那一瞬间,四处流泻,用非常安静的态度。
      我并不知道,我们的相处,其实一早是和爱憎无关的,只是那种在寒冷中能触碰到对方,彼此能够取得唯一安慰的方式。
      突然有一天清晨,我在他俯下身来的时候,仰起脸问他,你是什么。他有一些意外的看着我,他的眼神安静的,发出黑亮黑亮的光。我不知道。他很认真的回答我,我看见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却是无轨迹可寻。他的寂静让我觉得难受。我问他,你叫什么?
      他说,我叫徵阕。他侧着脸看我,像无声倾斜的尘埃。然后他又问我,你是什么?我笑,有一点愣愣的,我告诉他,我是一株桃花。直至最后,他也不知道,我是一株不会苍老的桃花,我的花瓣是很寂寞的,等到抚摸后若再失去,我会枯萎。但不会死去。
      徵阕跟着我笑,他把眼睛眯缝起来,鼻翼微皱,他又伸出手指触碰我的花瓣,依然隐约的,轻碎的。他的指尖仍然微凉。
      他问,你叫什么。我不知道。我说。
      他的笑容忽然收敛起来,脸上有莫名抑郁的忧伤,他停滞了下来,安静的凝视了我很久,忽然又笑起来,一切都是这样短裂的,急促的,连贯起来。
      他低低的说,倾城,你喜欢不喜欢倾城?
      他的声音寂静哑沙的穿透无形无距的空间,掉落进我的汁液里,延着我的纹路逐渐的模糊起来。我觉得有一丝淡淡莫名的疼痛在纹路里面纠缠。
      他垂下脸,肩上掉落的黑色长发,大团大团的掠过我花瓣的纹路里。
      我说好。便捕捉到他身后的天际,飘渺如丝纱的一抹云雾,安静的,盲目的窜过去。
      我有微微入眠般的晕眩,看见我的笑容淡淡的浮上嘴角,丝丝缕缕的刻印在他的瞳孔里,他看得失了神。光线明亮得像一个巨大的伤口,纷纷扬扬的腐烂剥落下来。
      我依然看到这个大陆是这样沉寂而荒芜的。那双极其安静的眼睛,依然在明亮的光线里淡淡的看着我,看了很久。
      我在花蕊里仰起头,不断不断的看天,那些耀眼的光线总是难于到达我,无法抚摸我。我渐渐喜欢徵阕的头发飘散到我的花瓣上。
      有时,我的几片花瓣被风吹散掉落的地上,徵阕把他们捡起来,他问我,你在寻找什么。我突然感到恐慌,我说,我在找影子。我自己的影子。
      他看着我,安静的瞳孔里闪过破碎的天真。他伸出手来轻轻拍打我的脸,他说,你出来。试试看,你就能看见比你的影子更多的。
      我剧烈的摇头。我说,我出不去。
      你能。他说,你被囚禁的是你的思想,只要你对你自己解禁,你其实很自由。
      我仍是摇头。那一刻我的难过碎了一地,身体寒冷。
      我看见他眼里流水一样的光彩一闪而过。他向我伸出手,他说,你试试,你是能看见我的不是吗,这个大陆不是你想的那么空虚,你不是你想的那么寂寞。
      他手指掠过我的花瓣,轻淡的,隐约的,微凉的抚摸。
      那一刻,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心里繁重巨大的说不出话来。
      原来一切的触觉是真实的。我就出现在这片大陆上了。我还在花蕊里仰望天际的时候一直以为他是荒芜无际的。
      我从不知道在这片沼泽废墟的陆地上,竟是有昆虫跳跃,林间会有兽类穿行,压得低低的天际,亦是有飞鸟煽动羽翼呼啦啦的飞过的。
      徵阕看着我被惊动的脸,他的脸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像被隐藏在薄雾后面。他说,你看,你可以出来了,你身后有你的影子。没有人的思想会是被囚禁的。我听闻后转过身去看到我的影子,被光线照射出淡淡的光晕。我扬起嘴角笑。
      要和我一起飞吗?他问我。
      我初次见他在光线与树叶之间的阴影里,把眼睛细细的眯起来,他看上去邪恶而纯真。
      被他牵着离开地面的时候,我回头看一眼我曾经被囚禁的桃树,它渐渐枯萎下去。那一瞬间,我看见自己心里缠绕的那些纹路,混乱的,如同徵阕大团纠缠的漆黑长发。
      原来我一直是离死亡很近的。这片陆地是徵阕华丽的城堡。如他所说,他不知道他是什么,他出现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浑浊的黑点,他可以随心所欲的幻变出万物的体态,他是黑点的时候无限的缩放,随意大小。他可以充满他看到的整片大陆。可是他发现他是孤独的,并无任何有生命的物质可和他对谈。他于是便造就这些有生命的飞鸟,昆虫,兽类,徵阕赐予了他们思想,并为他们造就了明亮的雪地,黑暗的沼泽,雪地有洁白毛发的小生物,徵阕为他们取名雪狐,黑暗沼泽里有赤烈如焰的生物,徵阕便称他们为血狼。他们相处平和。
      而最后,他发现,仍是无人可与他对谈的。他仍是偶尔在陆地上空穿行,他的感知布满了整个大陆,他听见他们议论他,崇敬他,称他为神。可是他们看不见他。
      直到有一天,他从一株桃花树梢上飞过。
      很多时候,我跟在徵阕身后在空茫的天空下急促的蔓延过去的时候。徵阕回过头来看我,他的眼神有瞬间的空白。他问我,你喜欢不喜欢你的名字,倾城?
      我笑,说喜欢。
      他眼睛里又有那种干净而柔软的东西一闪而过,安静的。我伸出手指触及他黑色纠缠的头发,它们太沉寂,太荒凉了,让人心里害怕。
      战争是从什么时候起的,我们也不知道。陆地上的物种,异类之间相互排斥,撕杀,因为欲望。战争蔓延无边无际。死亡,离别每日每夜都在陆地上进行。反复再反复。
      也许徵阕怎么也料想不及,他在造就这些生命体,注入思想的时候,也一并挟带了爱憎,私欲,这是战争的最终劣根。徵阕冷漠的看着这些无谓的杀戮,争执,渐渐的不再像以前那样天真邪恶的用手轻拍我的脸。我心里有淡淡冰冷的火焰,它们舔噬心脏纹路上的疼痛。我突然憎恶这片被徵阕称之为城堡的荒。它在伤害徵阕。我有把它化为灰烬的冲动。
      有时候,我爬到树稍尖上,看他又是一团浑浊黑点的时候独自从云层下面窜过去,心里怆然。
      有一天,我看见一只黑色赤眼的幼猫蹲在树梢下面,固执的抬着头,一片又一片的仰望天际,他的姿势如此寂寞。如我。我知道他看不见徵阕,可是他看见我。
      我落下去,在他身边,我问,你在找什么?
      他说,我在找我的亲人和朋友,我和他们离散了。
      你为什么和他们离散了?
      因为战争,他们死了,可是有一天我会亲手毁掉杀了他们的那些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有凛冽的表情。
      我淡淡的摇头,我对他说,你很寂寞,所以你爱他们,你杀掉你的敌人,或者想让自己停下寂寞,可是没到结局,谁也不知道那时候你是不是还是很寂寞。战争只是寂寞的附属物。它不是独立存在的。
      那只幼猫似懂非懂的看着我,他眼睛里是一瞬间的空旷无际。
      你能不能,帮我?他问我。
      我笑,轻轻的去拍他的脸,然后我看见那个笑容艳丽如同枯萎花朵的女子,是我自己。
      我说,我能令你变得强大。
      他笑起来,他血色透明的眼睛,有一瞬间不再纯静。
      幼猫离开,徵阕从我身后走出来,他睁大着漆黑明亮的眼睛,脸色苍白的看着我。
      他轻声说,我因为寂寞造就了荒里的生物,因为造就了他们,所以毁灭了他们。可是倾城,你是我造出来的。
      我很沉静的站在他前面,心里无所适从的难过,我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我说,你可以再毁灭他们。
      他的脸上并无笑容,平静冷漠得甚至不见邪恶。却隐藏了决绝。
      我闻到了尘埃和枯萎桃花的气息,如果没有抚摸,繁盛和枯萎的时候,都一样落寞。
      我沉默了很久。我身后的树枝晃一晃,有尘粒散落下来。
      他似乎以为再也不会得到回答,便要转身离去,我在他身后追上去,突然问他,你那时候,为什么不到有人可和你对谈的地方去,为什么而要留在这片荒芜人烟的大陆上?
      他黯然的笑,他的眼睛真的很黑,赤纯清澈的黑。他说,我以为,我被囚禁在这片大陆上,无处可去。
      你说没有人的思想真正会被囚禁。我打断他,你是一团思想,徵阕,谁也无法囚禁你,可是你自己囚禁了你自己。你让人绝望,徵阕。
      徵阕站在薄雾里安静的看了我很久,终于有眼泪掉落下来。他的眼泪把我的心脏淹没,那个寂静瞬间。
      他从后面伸出手来轻微的抚摸我的脸,他指尖的温度微凉。他俯过身来看着我,天真邪恶的的笑,他说,倾城,我要离开,我要把荒弃了,可是你是在荒里的。想带你一起走,算不算是一种欲望?不管你在哪里,都要快乐而寂寞的等着我,也许这样,你就不寂寞的过完一生了。
      这是一个模糊的场景,徵阕黑色的头发,大团大团的纠缠在一起垂下来,拂在我脸上的感觉,是酸楚的。他那个破碎天真的笑容,印在我们离别的刹那里。
      我像他一样安安静静的问他,如果没有战争,我们是为什么别离?
      可是终于来不及。
      他终于消失,他把他自己解禁了。
      我逐渐习惯等待,却依然不打算等到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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