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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催雪 ...


  •   秋。
      江南,小城。落叶苍茫,薄雾影影绰绰。
      我17岁。容颜如花。风吹过我的轻纱裙裾,若仙若柳地飘散。
      我撑着油布伞经过这座江南小城的桥墩上,低头看桥下弥漫纷乱的剪影,深蓝色的湖水上飘浮着破伐还有浮萍,倒影着我的面容,一漾一漾舒展开去。
      我有一双漆黑的眼睛,冷漠至极。
      他挣着竹篙,划破湖面月影,徐徐从桥底下经过。一身雪衣素袍,清冷眼眸。漆黑长发随风飞扬,异常绝决。他仁立于木伐上,不食烟火般地美极。
      我踢动脚下一颗石子,掉落下去在他伐前,溅起更大一团水波,绵延伸展。他抬起头来看我,他的容面一半沉浸在阴影里,犹如沉睡的幼兽,他的瞳孔晶莹剔透,仿佛被眼泪冲洗过,那样的眼睛,惊艳而沉郁,决不属于人世间。
      暮色的天空,隐藏暗蓝,我俯瞰下去,看见映在他瞳仁里的我的容颜,大风呼啸,我听见我用细脆的声音对他说,我叫催雪。你呢?
      他凝望我,失了言语的脸,干净清冷。
      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兀自在湖面上打转,缓缓的落下。我心里恍惚。
      我听见他说,我叫风寄。
      那一年,尘世间战乱不断,马蹄声声,风烟阵阵,死亡始终是每一场战争的胜者。
      我亲人们的脸,一个一个的在战争中闪过,离去。
      我看见我的父亲暗淡下去的瞳孔,只觉突兀,并不疼痛。我们是人类,所以我知道他们都已经死了。凡尘俗世,本就如此寂静并且漠然。
      我对死亡释然,因为我相信有轮回。并坚信它。我的亲人,只不过经过了一个轮回,再与我遇见。
      那场战争来到的时候,我并不惊慌。在我面前倒下去的身躯,像只巨大的海鸟,瞬间陨落,他的瞳孔散乱前对我说,公主,请原谅我已无力再保护你。
      他是跟随保护我的最后一个士卫。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倒下去。
      喧嚣的马蹄,在身后留下尘土飞扬,他们,离我越来越近。
      我侧身看见桥上开的一束白花,它开得太纵情,注定要意兴阑珊的颓败。
      我心里素净,低头看桥下那个远去的身影,我向他的背影轻声说,救我。
      我相信,我在经历一场冒险。陌生的小城。流水。竹篙。落叶。天真的男子。没落的公主。
      天空的颜色是深黑的蓝,渗透着一丝阴晴不定的素洁,桥下水面上飘浮着一片枯叶。在我以为结束了的时候,他终是回过头来看我,眉眼寂静,极其孤独。
      很多年以后风寄对我说,如果那天无风,如果你不是眉眼漆黑。冷漠至极。
      催雪,你怕不怕老去。
      我说,怕。
      那怕不怕死去。
      不怕,因为有轮回。如果你一直都在。
      那年我17岁,容颜如花。
      朝庭翻覆,我的父丢了他的江山和他的性命,我流落在民间,被追兵追杀。
      那天,天空郁蓝如同发霉致命的伤口,我最后一个士兵倒下去。我向他求救,他在木伐上回过头来看我,瞬间消失,又瞬间在桥上出现,他的脸在我的眼前迅速放大,逐渐真实。
      他牵起我的手,他的指尖掠过我的手心,皮肤一阵阵的震颤。我在安静中听见我的雨伞掉落到桥下水面上的声音。
      在我们身边一浪高过一浪的燃烧起赤色火焰,辉煌如斯。那些火焰,恍忽从风寄的身体里渐透出来,不存于温度,美丽如同梦魇,我在火焰里看见风寄的嘴角,扬成无懈可击的弧度,一种甜美与黑暗交织的笑容。
      然后我们在赶来的追兵的前面凭空消失,消失前,我看见人们惊恐的面容,听见他们嘶哑的声音,他们大叫,妖怪,是妖怪。
      我一直记得,那天有风。火焰妖娆延伸无穷无尽。
      风寄牵着我的手,纵身跃上悬崖峭壁。壁上有白花,开得轰轰烈烈,忘记了生死。我们的脚下,是大风呼啸盘旋的万丈深渊。我往下俯瞰,风摇晃着掠过我的脸,一种恐惧与危险的美感。
      风寄看着我们脚下如虫蚁般微小,乱作一团的人们,他的脸上有淡淡的微笑,我听见他说,他们,如沼泽一样旺盛,如沼泽一样腐烂。
      我看着他的侧脸,他微微抿着嘴唇,眼神极其寂寞。
      什么?我问他。
      他看我一眼,扬着下巴,露出淡淡骄傲忧伤的表情。他说,战争。
      我笑笑,低下头。凝望我脚下这片大地的这个时地。我说,有时候,战争是一些人的完美终局。
      悬壁上满是白色花瓣和露水的清香。
      他低下头来看我的眼睛,他的脸被弥漫在薄雾里,他的发丝垂下来,从我眼睛上掠过,他问,你要的终局是什么?
      不知道,但不是永恒。
      他放开我的手,弯下身摘一束白花放在我手心里,淡淡的笑,仿佛不知人间欢忧。然后他径直起步离去。他的衣襟,在风中轻轻的摆动。我在他身后跟了上去。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是不反对战争的。它把我留在风寄的身后。
      我从一开始就得知,风寄的笑容决不属于浮华俗世。
      那是来自遥远未知的某个陆地,风寄说起那里,是一整地黑色的沼泽和赤色艳丽的花朵,天空从不会有星辰。他们的国人于是更向往与他们相对的另一个常年深雪,明媚浮华的王国。两国之间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他们如愿的占有了那片明媚。他在那年离开了他个王国。
      风寄从始至终憎恨战争。
      他从来不问我,要不要跟他走。我亦如此不言不语。跟在他身后,穿梭了人世间一个又一个春秋,我在风寄的瞳孔里看见我终究长成了柔软妩媚的女子,而风寄依旧是那年天真清冷的模样,时光把他宠溺得无以为继。
      我们居身在人烟淡淡的边境小村庄里,过着简单的生活,鲜与人交谈。一间茅屋,窗下一簇白花,湮没了战乱喧嚣。
      风寄在每个月圆夜失踪,当夜山里定会有狼群沉沉阴霾的呜咽。第二天风寄顶着一头一脸的露水出现在窗台下,那一天清晨,风寄必是眼眸清冷,脆弱美极。
      我总是坐在树下,一言不发,偶尔安静的仰着头望天际,郁蓝的天空,云层太过清晰。它的寂寞让我说不出话来。我摘一束白花拈在手里等到他出现。
      他走过来亲吻我的嘴角,我的眼泪就热热的流下来。
      他说,你应该对我有恐惧,催雪。
      我笑,淡淡的笑,我看见我的不安,它们无可表达。
      村庄里的人们,靠猎为生,年轻男子常常群体出猎,风寄从不参与他们。村里的老者好心来劝说我们不要单独出猎,说山里有狼群出没,那种残暴噬血的野兽,极度危险。我不以为然,一笑置之。

      风寄的脸在我眼前一晃而逝,不食烟火般美极。
      终有一天,月圆夜有人在深山里看见一只狼,毛发血红,如同赤焰。村庄里的人们有了莫名先知的威迫感,商议过后他们决定猎捕血狼,在它伤害到他们以前。
      他们在月圆夜出动。因血狼只在月圆夜出没寻食。我得知时,已经找不见风寄。那夜那片老林深山燃起了一场大火,烧红了半个夜空,圆月在另一半天空依然姣洁,景像极度诡异。
      我拨开荆剌,踏着露珠找到风寄的时候,已经是清晨。
      村庄里的人们仍不依不挠在围攻那只赤狼,我出现的时候,它回过头来看我,它的瞳孔晶莹剔透,仿佛被眼泪冲洗过,那是风寄,我知道。
      他忌恨战争,厌恶杀戮,他离开他原来的地方,以为到了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便可以逃离它们,殊不知道,他求来的终局,依然是一个悲剧。
      围攻赤狼的人们,如我预知般的死伤过半,尸体累积堆在被烧黑的土地上,灰烬里渗透出艳红的颜色。他们和我一样,只是人类而已。
      风寄却依旧一身赤红毛发闪着烁烁的光泽,不沾一丝血腥,我想念我们初相遇时,雪衣长袍,漆黑长发决绝飞扬的风寄。
      我听见自己轻轻的叫出他的名字,风寄。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空气里只有我的喘息声音,清晨的阳光温暖而寂静,透过绿色的树叶,丝丝缕缕的浮在我脸上,我把眼睛眯缝起来。
      赤狼在阳光里像是一个影子,渐渐幻化出人的轮廓。
      他一身白衣胜雪在阳光里出现的时候,太阳的光线有些剌眼,却让人平静。一片白花落在他的肩上,风一吹就掉下来了。
      我越过人们向他走过去,一个老者突兀腾出,挡在我身前,他神情恐慌的看着我,他说,不要过去,他是妖类。
      我怔住,停下来。那一瞬间,阳光明亮得剌眼,心里发疼得绝望。我远远的注视着风寄,他向我笑,他的笑淡淡的浮现在唇角,于是唇角扬起来形成无懈可击的弧度,很久,他把手背过去,转身,长发在风里飘飞,廖落的样子。
      我想起他告诉我他的名字,他说,风寄。他的脸沉浸在雾霾里。
      我侧了侧身,我对他说,他并无心伤任何人。然后我从老者的身边走过,擦过去的一瞬间,我看见老人眼里的迷惘,我愉悦的笑了笑。
      站在风寄身后,我把手伸进他垂下来的手心里,他的指尖掠过我的皮肤,依旧是一阵阵的震颤。
      他不看我,问,你要和我在一起?
      我心里平静,把脸压到他的肩头上去,我说,这是我要的终局。
      他推开我,眼眸清冷,神情忧伤,他说,我不能带你回去,我却始终要回去。
      为什么?
      那里有战争,非战不可的战争。而如果有一天,我的哥哥战败,我是唯一继承那场战争的人。
      我笑,我说,那我等你回来。
      他放开我的手,推开我,脸上的忧伤渐渐扭曲,他说,你没听见他们说吗,你和他们一样,是人类,你会老,会死,我也会死,却是一千年以后,甚至比一千年更长,你九十七岁的时候,我依然是现在的样子。你不知道吗?
      我仰着脸,含糊不清的笑。弯下身捡起地上一束白色花瓣放在他的手心里,我说,相信有催雪吗?只要我身上留有你的气味,我会在一千年里不断催雪,直到找到你,和你相遇,那时候,我还会是17岁,你摘一束白花,放在我的手心里。
      他看了我很久,低下头去,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像被泪水浸洗过,他伸出手拥抱我,他的长发从我的眼睛上掠过,柔软如丝。
      他拥抱我,在半空掠过这个喧嚣的大地,大群大群的云层在我们周围急速的擦过去,我在他的怀里把脸向后仰起来,仰起来,看见大地上开着的白色花束,一簇一簇。
      他说,催雪,你应该对我有恐惧。
      我握着他的手,花束握在他手心里,被我揉出汁液。
      风寄终究是要回去的。
      那天的雾气里,有强大的灾难气息。那群人出现在风寄前面便参拜下去,他们带来了一个消息,赤狼国的王,风寄的哥哥战死,他们的王国全败了,面临灭国。
      我光着脚在房檐下的草地上孤单的蹲着,有一点点无措的看着风寄离开的方向,仿佛从他身体里隐约透出来的那簇赤红色的火焰依然在,有些剌眼,让人晕眩。
      我想他走前清冷美极的脸,垂暮的太阳余辉在他脸上闪耀,他把他的脸沉浸在里面,仿佛沼泽里开出来的白色花朵,洁白的醉生梦死。
      他微笑的看着我。
      我突然意识到他会在我生命里消失,才觉得我的心,绝望得发疼。
      我问他,你明天会不会回来?
      他笑,嘴角扬成无懈可击的弧度。
      他问我,催雪,为什么会有战争?为什么会有杀戮?
      我依然仰着脸问他,你明天会不会回来?
      他低下头来,他的漆黑长发掠过我的眼睛,发稍上有洁白清澈的花香,他问,我们要的终局是什么?永恒又是什么?
      我淡淡的摇头,不说话。
      他消失在雾气里。
      我24岁。依旧容颜如花,风寄摘一束白花在我手里,天空飘起雪花,我手里的花瓣,徒然掉落在地上。
      风寄消失了。倏忽不见。
      那年,在尘世下的那场雪,积了整整三年才化净。
      尘世的江山,再次易主,父亲昔日忠将领兵反击成功,我被他们寻得,住回宫殿里。我仍如17岁那年那般,有一又漆黑的眼睛,冷漠至极。喜好白花,却笑容悲凉。
      我最终还是死于战争叛乱,剑稍穿透我的胸膛的时候,我仿佛看见那年的风寄,一身雪衣长袍,清凉眼眸,漆黑长发绝决飞扬,仁立于木伐上,不食烟火般美极。
      有时候,战争是一些人的完美终局。
      我们要的终局是什么?永恒又是什么?
      不要问我永恒是什么,我知道轮回是什么。它就是我们的终局。
      我要记住的轮回,就是这样。摘一束白花放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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