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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觞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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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了。
我知道在人间,是有四季之分的。即便是在沙漠,春天的时候,也是会有这样的绿洲出没。这一年,便是我们流落在人世间的第47年。第一次在漫无边际的沙漠里,遇见了这样一片绿洲。
我叫觞鸾,我是一只雪狐。我的使命是保护我们雪狐国的七皇子—东离。他是在那一场战争中唯一幸存下来的皇子。
我140岁的那年,父亲死在我的脚下。死前他对我说,觞鸾,你是这个王国里唯一会读心术的圣女,你活着的指命便宜是保护七皇子。你必须记住,他甚于你的生命。
那一年,我们的王国被赤狼国入侵,我看着我的兄弟姐妹在我眼前一个一个倒下去,我的眼睛里没有一滴眼泪。
那个夜晚有风有雪。我抬起头,东离静静地看着我,那是一个清冷孤傲的少年,眼睛清澈透明。他站立在艳红的雪地上。浸到雪地里的血液,如同盛开的花朵。那是整个雪狐国臣民的血。
很久以后,我仍记得,那个夜晚,他一身白衣胜雪,目光清冷。失了所有恐惧和悲哀。
那年,东离150岁。雪狐国上空有大片的云。
赤红色的弓箭从他身后射过来的时候,他并没有躲闪,冷漠的眼睛里始终沉默。
我奔过去把他推开,我贴着他倒在雪地上,我感觉到箭尖擦着我的脸侧而过,有温暖的液体从我的脸上滴下来。他轻轻眨一下眼睛,眼睛里开始有泪光闪动,他的心跳贴着我心跳。我轻轻地对他说,皇子,无妨,我不痛。他伸手抚上我的脸,他说,以后不用叫我皇子,叫我东离吧。我回过头看见我父亲的笑容,定格成永恒。他死了。
那一年,我第一次用我的读心术,看到东离的心。我伸出手掌,轻轻的盖到他的眼睛上去。我发誓不再让他看见战争,永远不要。
那场屠杀里,很多亲人很多朋友,很多无辜人都死了,留下了一地艳红的雪。生是这样一场薄弱细微的雪,在风里被撕得支离破碎。我们的雪狐国,倾刻间堕入黑暗。
我和东离,或许是那场战争里唯一的幸存者。
东离逐渐的长大,长成孤独的成年男子,但他的眼睛依然是清澈透明。
流落在人世间47年的时间里,我们一直不停的行走,从一个地方到一个地方,逃避着赤狼国的追捕。
很多时候,我追着东离的影子,我把自己的影子丢在我身后置之不顾。
他常常一身白衣胜雪,长发被风吹乱,背着手站在我身前。他在等一场永不消失的日落。太阳被云包围,一点一点的被吞没在山的尽头,直到他的脸,在暮色里被黑暗淹没。
东离和逝去的亡魂有一场漫长的约定,终会有一天,雪狐国会重建,七皇子会穿着洁白的长袍,迎风而立,他要看的是一场日出,而非日落。
我依然是黑色沉静的长袍,风吹动我的长发,撩动我黑色的面纱,我的眼睛下面的脸颊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
每次东离看见我脸上的伤疤,总是默默的转过身去,只留给我一个无限伸长的背影。尽管如此,我依然用读心术,看他的悲喜甘苦。他闻过血液的气味,他记得它们。
在人间的第47年的春天,人世间遭遇了一场罕见的旱灾。
我们为了躲避敌人的追捕,于是走进了沙漠里。遇见了那片绿洲,便知道,是春天来了。
第三天的时候,沙漠下起大雨,我们被困于树林。
我听见雨点打在树枝上,地上的声音。偶尔有冰凉的雨滴落进脖子里,让人清醒。
东离在我身前不远的地方,背向着我,他对雨滴不躲亦不避,他的背影寂静深不可测。风中是摇晃的树枝和被打落下来的细碎的树叶。
我走出临时搭建起来的木屋,雨点打在我身上,把我脸上的面纱打湿,沉沉的黏在我的皮肤上,我站在他身后,我说,东离,下雨了。
他转过头来看我,他的笑容纯真,再无痛楚。
他说,雨很凉。
我说,是的,雨真凉。
他说,我们涉水渡河,彼岸不远了。我们的国家,很快就能重建了,你相信吗?觞鸾。
我说,我相信。
我仰着脸看着东离,看见他的心,不知道为何突然这样自信,我在他黑色的瞳孔里看见我的眼神忧郁,如同雾气。诸多时候,我是一个隐蔽的女子。我脸上的疤,只有一个男人看见。
觞鸾,雪狐国若是重建,你仍是雪狐国的圣女,无人可越跃于你。他这样对我说。
我浅浅的笑,似乎能听见雨滴在人世间倏倏掉落的仓皇。东离并不会读心术,其实我想对他说,我只是希望跟着他一路走,一路流离,这样过着烟火的世俗生活。
我仰着脸问他,你该为雪狐国找个皇后。
他愣了一下,然后,他微笑的看着我,他的眼睛镇定单纯,他说,你是个漂亮的女子,觞鸾。然后他转过身去,不再看我。他的背影,依然孤独。
我把身上的长袍解下来,披到他身上去,包得紧紧的,雨点落在我的脸上,打湿我的面纱,我把它解下来,我听见我脸上陈旧的伤疤发出细碎破裂的声音。
我想起我的父亲对我说,觞鸾,你是这个王国里唯一会读心术的圣女,你活着的使命是保护七皇子,你要记住他甚于你的生命。
傍晚的时候雨下停了。
仿佛奇迹般的,陷下去的坑里有浅浅清澈的积水。草丛里有昆虫的鸣叫。一只黑色的蜘蛛晃动着肢体织补被雨点打穿的网。纯净的天空,有一只秃鹫在半空盘旋,找寻食物。远远可望见瞬间消失的沙尘。
东离转过身来对我说,我们进去吧,雨停了。
我说,好。把面纱又复到脸上去,便跟着他转身。
我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铃铛清脆的声响。
那一瞬间,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就此脚步停下来。
我的一生,遇见东离,是我的劫难,而倾城这个女子,却是我的终结。
任何离别,都只需瞬间就足够了。
这个黄昏,天地一片寂静,这个沙漠,漫长漫长的荒凉。
这样清脆悦耳的铃铛声划开一层一层空气,徐徐而来。
我看见铃铛被挂在一只骆驼的脖子上,骆驼缓缓行走,它背上静坐的女子,红衣似血,长发飞扬,遮去半边容颜。她在手上反复玩弄一截桃花枝,花瓣被雨水打过,残缺剥落,有颓败的淤痕。她远远的向这边笑,她的笑容穿透幽蓝的天空和荒芜的沙漠,穿透生死与我对望,她是一个漫不经心的女子。那一瞬间,我对她有恐惧,因为我无法读出她的心。
骆驼向着我们的方向走过来,在我们身前不远的地方停下来,她从骆驼背上跳下来,向我们走过来,我看清她的容颜,她的笑容天真无辜,她一直走到东离身前,才停下来,把手伸到他前面,把手心摊开,手心里的半截桃花枝花瓣干枯,她笑出声音,她的声音清甜。她说,送你。
我看见东离从她手里接过桃花枝。他和她,有相同的孤独。
唯独的一次,我读心术得不到回应。这个女子有水一样透明的眼睛,让我不安。她并不在想什么,所以我并没有读出什么。
那枝桃花在东离的手心里,发出一圈一圈耀眼的白光,光环消失,花瓣的颜色变成了艳丽的粉红,晶莹得仿佛滴出血液来的样子,先前颓败的痕迹不复再见。我闻到春天的气息。在这样漫无边际的沙漠里。
她静静的看着东离笑,她说,我叫倾城。不管你是谁,我注定是要找到你的。
我看到我的东离天真的笑起来,如同盛开的花朵,掉落在他脸上,倾城踮起脚尖,亲吻到他的脸上去。
我把头低下去,那一刻,我看见倾城,她光着脚。
很多时候,我能读出所有人的心。然后,我也听过一个传说,爱是虚无的事情,是会瞬间出现,亦会瞬间消失的。所以,我读不出来。
我用生命守护的男子,在我眼前爱上另一个女子,仿佛只是瞬间。我迟早会被心里压抑的绝望毁灭。
那一年,我知道在人世间那个有关桃花花魂的传说。
有一株桃花,几百世轮回的修行,终得正果,却不知为何丢了花魂。于是,人世间便多了一个叫做倾城的女子,手执半截桃花枝,笑容清脆天真,能令她手中残花复盛的男子,便是她命定的爱人。人们都知道桃花精的传说,所有人都知道,得倾城,得天下。
我知道,东离,他的志并不在天下,他只是想要重建雪狐国,重建他的昔日曾有温度的国度。
倾城,是可以在东离前面天真的笑,把手心摊平,没有心机的女子。他们有相同的孤独,相同的冷傲,身上有相同的气息。他们都喜欢光着脚,与冰冷直接而没有隔阂,所以清醒。
我们在绿洲里停留下来。
我们的敌人仿佛突然间失了踪影,亦或者被沙漠里的风沙困住,反正我们有片刻的宁静,亦不去计较诸多的琐屑。
那是一段平静的时光。
东离,倾城与我在树林里住下来。
倾城的猎术出奇好,东离常常带着她在林间穿梭,在彼时我才知道,东离原来也如此的善战。常常在东离把猎物套住的时候,倾城一声不响的走过去把猎物放掉,然后笑起来,笑声清脆。东离也不气恼,安静的看着她笑,他的脸模糊而睛朗。倾城与他对望,笑了,又笑了,直到一滴眼泪滴在东离的手心里。她有一双透明般的眼睛,快乐而脆弱。
我远远的,有一点点忧伤的,看着他们。
而后,我们去摘野生果实。我依然追着东离的影子,将我身后的影子置之不顾。
吹过我面纱的凉风,带着露水与植物泥土的清香。
我知道,我终是会离开,一个人躲起来老死。待到东离重建雪狐国之日,便是我功成身退之时,东离,始终是无法与我的沉默相对一生。
在夏天来临的时候,我摘下一片花瓣,看着它在我手心里流下一地凄艳的汁液后枯萎死去,我对着它们,依然流不出一滴眼泪。
倾城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我身后,我听见她轻轻的叫我,觞鸾,你的面纱,很美。她的语气和东离一样,清冷,直接。
我回头,看见她蹲在一截倒下的枯枝上,白衣胜雪,看着我笑,她光着脚。我依然读不出她心的样子。
她歪着头看着我,她说,你会读心术,觞鸾,你很可怜。
她的眼神坦荡天真。
我并不生气,我告诉她,这是我的武器。
她说,你有一件残忍的武器,伤人亦自伤。
我只是笑,我想说我的读心术生来便是为保护东离的,可是我什么都没有说。
她看着我,透明的眼睛里有一种鲜活的不羁光芒,她说,我会保护他,我会让雪狐国重建,觞鸾,你相信不相信?
我说,我相信,得倾城,得天下。
她平静的看着我,她说,我认为这是一个诅咒。我只是要找一个男人,得倾城,不为天下,我看着她的脸,有暧昧的笑容,但眼神依然透明,她说,我找到了。
我失语,看着她转身,渐渐没入林丛。
这个女子,我依然读不到她心的样子,可是她让我觉得安宁。
东离开始养兵蓄粮,有倾城的辅助,在第二年冬天的时候,我们已可举兵返回夺城。
出发的那天,东离一身白袍素净,被风吹着衣襟乱飞,他身侧的倾城,红衣似血,倾国倾城。
我依然站东离的影子里,他转过头来对我说,觞鸾,雪狐国伟大的圣女,我们要回家了,他脸上有微笑,东离,他依然不会读心术。
雪狐国大地上,又一场战争,持续了人世间的又40年之久。人间40年,雪狐国却是一转眼。
我依然深信,得倾城,得天下的传说,亦或者是,我更深信东离。
我们的敌国终究不敌,渐渐败战,一场又一场的战役后,他们被逼出我们的国界越来越远的地方。
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场战役了,日出的时候,我们把敌人追赶到了悬崖上,他们并无去路,只有死战。
我们的骑士意气风发,因为,他们都预见我们要胜利的信息。
那天的雪下得很密,仿佛愉悦的乐章,兵刃穿梭敌人的头颅,我能听到它破碎的声音。我们的敌人的尸身在我们脚下渐渐被积雪淹埋,死亡被延续。我想起我父亲的脸,脸上有笑,被定格成永恒。
我听见有人在我身后轻轻的叫我的名字。
我回头看见东离的脸,染上血液的雪花飘起来落在他脸上,被染红的战袍,不再洁白,他的目光清冷,失了所有恐惧和悲哀。
那是我熟悉的眼神,在彼时的东离,便是这样被冷漠覆盖了绝望。
我走过去,伸出手,我想把我的手掌盖到他的眼睛上去。
敌人的剑从东离的身后剌过来的时候,我看见东离越过我的肩膀,看到我后方,我回头,看见我身后的倾城,天真烂漫的笑,她身后,是一场壮烈的日出。
东离的眼睛依然是清澈透明。
我扑过去抱住敌人的时候,剑尖穿过我的胸。从悬崖上下坠以前,我看见从我身体里面溅出来的一滴血液,落在东离的眼睛上,那双眼睛,带着一丝丝伤感的看着我,东离丧失了结局的脸。我即高兴又难过,东离,我终究还是要离开他,但我不希望他记得我。
我把一滴血液留在他的眼睛里,而倾城,把一滴眼泪留在他的手心里,这是我们各自的结局。
早春,晓风轻抚两岸树梢。
在尘世间幽郁的大漠,出现了一个杀客,他杀任何人。只要买家出得起价钱,只要他愿意。没有人见过他的样子,他出现的时候都是一身沉静的黑衣长袍。怀里抱着一只暗黑的猫,黑纱蒙起半张脸,隐约可见他的眼睛下一条暗淡深长的伤疤,灵异而敏感。此人杀人从不用剑。此人是个女子。她的名字叫觞鸾。
他注定在我生命里缺席。我便只留了一滴血在他的眼睛里,亲手掩埋了我的旧忆。我知道隔着尘世的对岸,是我的东离。我感觉到他,却不想触碰他。
他看见我躲在尘世中的踪影。他亦不会找我。我们一早,只是水与月的迷离。即使没有倾城。
很久以前,雪狐国圣女觞鸾死了,而我,是一个杀客。
回首阑珊处,有很多记忆,没有终局。我开始学会用凡眼看这个尘埃。
心生花,镜生缘。
我拈起一粒沙,穿透他的喉咙的时候,他的妻儿颤抖着缩在木屋下的草堆里,睁大着两双惊悚的眼睛,一声不吭的望着我。我想他们会记得我眼睛下面的伤疤,他的儿子长大了就会凭着这道疤认出我。找我或者买杀他的人偿还我们欠他的债。生生世世的接承下去。这是杀戮,战争和欲望。
一只黑猫从草堆里走出来,慢腾腾的走到我脚下,侧着头凝视我。似乎只是一恍眼的一瞬间,他就在我脚边了。我恍然看到他的眼里划过尖锐的冷淡。我不再是雪狐国的圣女,可是我依然会读心术。
这是我杀的第107个刀客,只用大漠里一粒沙。一个乞儿用全部的财产交换了他的性命。我杀了他,得到一个冰硬的馒头。我把它丢给我脚下的黑猫。它走过去嗅了嗅,仰起头来看我,我仿佛看见它明亮的笑起来,眯着眼睛皱皱弯弯的。
我收留了它。
沙漠总是看似平和。风沙来的时候并无可预见,它肆无忌惮的卷着沙粒盘旋在空中,弥漫了整个天空,好像要把整个尘世淹没。云层变得血红,我想染红他的也许不是垂幕的太阳。
有时候我会想念很久以前流落在人间遇见的那个绿洲,一场大雨,红了红莲,绿了芭蕉。再来凡间的时候,它已经无处可寻。
那个男子是那样出现在风沙里的。大风席卷黄沙,他在风沙里低着头穿行,红衣白袍仿佛温热的寂寞,风把他的漆黑长发吹拂在他身后。苍凉飘零的样子。像一只猫。几只兀鹫在他的头顶上盘旋。
近了,我看他的眼睛里有大朵绮丽的云彩。他在我身前停下来,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看着我,眼尾微皱,淡淡的笑。他漫不经心的晃动手上的一节花枝,黑色的花瓣,无尘无根,仿佛神灵遗失的掉落到人间的花朵。
我要买一个人的命。他走到我前面对我说,微皱的眼睛上翘成明媚的姿势。他有一双流离的眼睛。
谁的?我问。
风一小片一片的吹过我们的身边,沙被卷在风里面安静的飘。他走近我,问我,知道雪狐国吗,我要买雪狐国王的命。
他的声音很轻,很低,暗暗的沙哑,平静的流过我的耳边,带给我突兀的伤感,东离清澈的眼睛一闪而过。
我笑笑,我的脸上也沾了残存的沙尘。我仰着脸问他,你信吗,在他死以前,我会先杀死你。
他凝视着我,在风里站了很久,他的脸上毫无表情,有一瞬间我以为那是平静。我一早知道他并非人类,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可是知道他手上的花,并不属于人间。
他说,你是一个杀手,听说你会杀任何人。
是。可是杀一个人的价钱由我定。
雪狐国的王,是什么价钱。
要他死的人也要死。
大片的黄沙翻涌,遮去了苍茫天空的颜色,天空下面有黑色的鸟群飞过。他明亮的眼睛突然让我觉得极度不安。
然后他忽然垂下眼睛笑得含糊不清,他问,是不是让你杀了我后,你便会去杀了他?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当时很多模糊不清的记忆,都是在很久以后沉静了,回头去看,才真正看清楚里面的纹路。只是当时我以为我用我的读心术,读懂了所有人的意识。
我并没有回答他,把脸转过去,背向着他一步一步的行走起来。风沙在我身后席卷呼啸愈来愈重。我想象着他站在我身后的样子,孤单的,安静的,明媚的,眼睛明亮不设防的,有一些不可偷窥的手足无措。
我回头看他,沙漠里的阳光穿透风沙,莫名忧伤的印在他脸上淡淡的晕黄。
如果你还呆在这里,你会死,你会被风沙埋掉。我告诉他。
他抬起眼睛看我,眼神仍是倔强的明亮。他的眼眸,是透明的血珀色。那有别于东离,可是在那一瞬间,在那个落日下,东离的脸一闪而过。
那是一条冰河,无法泅渡。我听见我心里彻底绝望的声音。
他说,你教我,教我杀人。
我笑,风吹散我的长发,沙从我的发际里穿过去,我抬起头观望到天边那一抹微弱光芒的云彩,在风沙里盘旋,翻涌,留下淡淡的痕迹后消失。我悠悠然的笑。
我说,我教你杀人,然后你便杀掉我?
他的面容有些悲凉,他说,或者是,也或者我想通了,就不想杀那个人了。
他在风沙里迅速的仰望了一眼天际,我知道,他在找他头上那一群兀鹫飞过的痕迹。他说,知道吗,它们跟着我,因为可以获得食物,直到有一天,我无法再为他们提供食物,那一天,他们的食物或者就是我。
他眼睛里透明的血珀色总有诡异的忧伤,像这场将至的漫天漫地的风沙。
我仍在笑,脸上有淡淡的表情。遇见倾城之后,我常常怀疑我的读心术,有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我看到的水中的月,什么是我看不到的镜中的缘。
我对他说,好,我教你,杀人。
我看见他站在风沙里,风把他的黑色长发吹散,他血珀色的眼睛闪烁着清冷的光泽。
我叫子夜。他晃动着手上那截黑色的花枝,漫不经心的对我说,你的馒头太硬了,不好吃。
那一瞬间,他在笑,笑得很明亮,很寂静。可是我看到他心上划成深深的伤痕,散成一块一块,纷纷乱乱的掉落下来。
他背负着那些碎片,笑得很明亮。
我一早就知道,他并非人类。我想起那只黑猫,眯着眼睛皱皱弯弯的。
在某一个清晨,我醒过来,看见窗外的屋檐有水滴成串滴下来,我在这个大漠,又遇见了一直让我回首的满天飞扬的绿。那个眉眼郁蓝的东离的脸居然离我那么远,那么轻,轻得像隔着月色看一场别人的幻觉。
我知道我生命里一些珍重的东西,已经被我如数弃在了我落崖前那一滴从我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滴里。
我在人世间安静的穿行,冷漠着一张脸,直至我确定我已经离开。
我走出屋子外面,看见子夜。
雨丝无声的落满了他的发稍,他伸直腿用手挣着向后倾斜坐在草丛里,模糊不清的背影好像在灼灼光芒中芳华早逝的花蕊。
他听见身后有动静,突然回过头来。他已经跟了我人间的大半年,看我杀过数不清的人,我的所有幻术,他学会了大半。他甚至已经可以无声无息的用一片花瓣划落飞过他身后的一只蝶翅膀上的粉末。我唯独没有教他读心术。那是我最后的武器。
他看见是我,摇晃着身体眯着眼睛远远的对我笑起来,他说,你看,下雨了。
不知道为何,每次我看见他眯着透明的血珀色眼眸向我笑的时候,我心里就有深切的莫名的忧伤。
我向他走过去,把我的忧伤当成一场美丽的幻觉。我很早以前就不需要它。
我在他身后站住,我说,恩,下雨了,也许明日一早,便会有花盛开。
那天的风很大,有熟悉的痛觉,我看见一身火红长袍的子夜,觉得异常温暖。
子夜忽然站起来,他的漆黑长发跟着飘动在有雨水气息的风里。他站在我前面用力的看着我,伸出手来拈住系在我脸上的面纱,往下扯动。他说,黑纱后面,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你一直遮着它?
我制止了他往下拉的手,他的手在我脸上停顿成了安静的姿势。虽然我知道他并不是真要扯掉我的面纱。
我看见了他眼睛里的寂静的明亮,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他的手终于松开,无力的垂下去,接着他就笑了,他说,抱歉。
我感觉到他内心的沉寂,于是向他安静的笑,我对他说,我只是容貌丑陋,你也许不会想见到。
他怔了怔,整张脸都垂下去,额前的几缕凌乱的发丝四处飞扬。
他说,那里有一道疤,是吗?他抬手触到我脸颊。
远处天际闪过苍白剌眼的痕迹,惊雷。细若毛发的雨丝一条一条的挤落下来。落满了他和我的发稍。
我的心里有潮水涌过,热热烈烈的,一转眼就不见了,我还未来得及问他是忧伤的还是喜悦的。
子夜站在我眼前,他问我,你还是记得他吗?雪狐国的觞鸾圣女。
我说不出话来,他仍是平平静静的问我,我以为,你会恨他。
我寂静的看着他,突然感觉手指尖冰冷,心里钝重的疼痛起来,我笑笑,那你可能会失望了,我就算恨他,也不会为替你杀掉他。我说过,如果你要杀他,先死的人是你。更何况,我并不恨他。
我在他脸上看到失望的冰冷,闪电惨白的打照在他的脸上的时候,我感觉到他是那样一个安静的,与世无争的男人,他的头上盘旋着苍青的兀鹫,他守护它们的孤独。
他沉默了一刻后,淡淡的说,你不该教我幻术的。
我抬起手,一片正在掉落下来的枯叶落在我的手心里,我用手指拈起,划过他胸前,划断了他飘在胸前的几缕发丝,我的语气冷漠。我说,你从哪里来?为什么来?你信不信,现在,我的能力,仍足以杀死你?
可是我听见我心底支离破碎的难过,可预见的难过,常常比预想里的来得更真切。
他俯过脸来看我,他安静的血珀色眼睛被一层薄薄的雾覆没。他淡淡反问我,我应该从哪里来?也许我应该很早就消失了,我的尸体也许很早就应该腐溃了。可是我还在这里。你有没有见过一只有血珀色瞳孔的黑猫,那个种族,应该几万年前就灭绝了不是吗?可是你还看见我。你知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灭绝的?觞鸾圣女?
我知道。我缓缓的说,我以为那是传说。
我平静的凝视着子夜眼睛里透明的血珀色渐渐的变成暗淡的红。
在雪狐国有一个禁传的传说。很久很久以前,那片大陆上还有另外一个种族,一群拥有透明血珀色瞳孔的猫族,他们比大陆上任何一种生物更强大,但却性情天真,与世无争。而一场漫天的大火喧嚣,那个种族就莫名消失了,雪狐却成了这个大陆上最强大的种族,直至后来出现了赤狼国。
我100岁的时候就问我的父亲,为什么会有战争,为什么会有杀戮。
他轻拍着我的脸,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我,欲望,因为我们有欲望。
那时候父亲的脸灼灼的明亮。就像现在我眼前的子夜的脸,他仍是用那种淡淡的语气对我说,很久以前,你和东离逃逸在人间,被追杀的时候,你有没有问过东离,那是什么感觉?后来,他是不是打败了你们的敌人,他有没有放你们的敌人一条活路?赤狼国,是不是被你们灭国了?战争里,永远不会有无辜的受害者。那些被你杀的人,他们为什么要被人买杀?
我被远处一声惊雷震得说不出话来,我想起初见子夜时他手上的那半截黑色的花枝,芬芳妖艳。我一早知道那种花并不长于人间,却一直想不起那是开在赤狼国大地上的曼陀罗,黑色的,满地缤纷,不求归路的繁盛。
他看着我笑,他的笑容弥失在愈来愈密的雨丝里,最终变得不再清澈。他的手伸到我的眼前,轻轻的抚摸过我脸上的面纱,它已经被雨沾湿,一寸一寸的紧贴在我脸上,冰冷冰冷的剌疼。他说,你信吗,我已经有足够能力杀你,可是我一早并不是想杀你,我只想让你眼睛下面的疤消失,它不该长在你的脸上。可是你却想杀我。
子夜离去的时候,他带走了我的面纱。他的笑容在脸上一寸一寸的裂开,像清冷了太久的系头发的丝带断裂。然后他在雨雾里消失。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去杀你的东离,你可以跟来,杀我。
我并没有跟去,只是依然留在那个绿洲里,一片一片的仰望天际,大片的雨滴落在我没有面纱的眼睛下面,然后我看到天边飞过一群兀鹫,那一刻,我仿佛看见子夜一身火红长袍出现在风沙里,他的红色,灼伤了我的眼睛。
那个血色的清晨,子夜没有回来,我仰望天空,发现心里那些一直在等的人和事,再回首的时候,只剩下那一双血珀色的眼睛,眼尾微翘。
三天以后,我看见子夜。依然在大漠里。
他出现在清晨的风里,暖暖柔软的风灌满了他白衣红袍,他仍然眯着眼睛皱着眼尾向我淡淡的笑,那种温情的,却很残酷的笑容。似乎是过了很久,他问我,我们之间,应该谁杀了谁?
我听出他声音里的落寂,一种突然轻松的满足,我的眼前闪过东离透明的眼睛,渐渐变成幻觉般的美丽。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心里一片空荡荡的难过。经过挂在墙上那柄积了薄薄尘迹的利剑的时候,我把它摘下来,褪去剑鞘握在手里。
走到子夜前面的时候,我问他,你杀了他?
他的眼神那么明亮的,安静的,我以为那里就要有一滴眼泪掉落下来,仔细一看,那里只是有点潮湿罢了。
他缓缓的说,我有足够能力杀他,你不信吗。
我举起手里的剑剌穿他的胸膛的时候,我听见两声碎裂的声音,来自他的身体和我心里面的血液。
我看见血沿着我的剑锋缓缓的滑过来,一点一点的渗进我手心的纹路里,再一滴一滴的掉落下去,他胸前红色的衣襟沾上了鲜红的血,欲加暗黑沉寂的样子。他的漆黑长发被风吹动起来,在身后徐徐的展开去,如同大漠里的风沙。绝美而妖绕。
他抬起眼睛寂静的看着我,安静的,有淡淡的手足无措。他说,你知道在,在我们的王国,每一只有血珀色眼眸的猫都会读心术,那本就是是我们的幻术。我一早知道,我们是孽缘,遇见的时候,我还是贪恋了那一块黑色面纱下面,你的忧伤。
然后我看见他在风里把脸仰起来,我知道他在找飞过他上空的兀鹫的痕迹,那种庞大的,黑色的飞鸟。我想起他说,或者有一天,他会是它们的食物。
我心里突然有巨大的恐慌,寂静得说不出话来。
我听他仍继续在说话,声音缓和的,轻轻的,好像一恍就消失了。他说,我问你的东离,还记不记得有一个女子,眼睛下面有一道疤,她有没有为你流过一滴眼泪。他告诉我,你留了两滴血在他的眼睛里,但却没有为他流过一滴眼泪。所以,我就放过他了,我没有杀他。
眼泪忽然从我的眼眶里掉下来,我从来不知道眼泪原来比血液更烫。划过眼睛下面的皮肤,灼灼的剌痛。
那天清晨的沙漠像忽然被静止了的湖面。我仿佛看见飞在尘世里暗红的沙粒在半空中倏倏的掉落下来,落成一地一地的忧伤,子夜向我笑,摇晃着脸,眯着眼睛,眼尾上翘弯弯皱皱的。他说,别忘了你说过,雪狐国王的价钱,是买他命的人的命。我放过他了,但他仍然会死。
然后我手里的剑掉落下去,掉在沙漠里,发不出一点声响。
我不应该不相信这是一段孽缘的,你还是为我流一滴眼泪了。他的喉咙里发出模糊的,沙哑的声音。他俯身过来,伸出手指轻轻的抚摸我眼睛下面的疤。起风了,我看见他的手在风沙里安静的跌落下去。
我仰起头看着天际,沙尘纷纷扬扬的被席卷在风里,飘无定所。天际的尽头一点微光,仿佛那曾是绚丽浓厚的云彩。我只为一个男人流过眼泪,然后我杀了他。
我仍然是这个世上唯一会读心术的女子,只是我渐渐的,渐渐的就不再运用我的读心术了,因为很多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我看到的水中月,什么是我看不到的镜中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