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大街上。
      一群人围在一起,看一个孕妇拉扯着另一个女人的头发。虽然她怀孕了,但不影响她扯人头发时的大力度,那个被拉扯的女人疼的眼泪都出来了,又因为夏天穿的衣服少又薄,被孕妇那么一扯, 她的肌肤都露出了大半。一个穿着黑衣服,带着眼镜的男人尴尬的站在一边,见人越来越多,他就想走开。突然,那孕妇一声大吼,他又乖巧的站了回来。
      孕妇一直用方言说着激昂的话,估计是骂人了,我又听不懂。
      那时候我妈从镇上到县里送我上学,顺便拉着我买点东西。她听得懂方言,看见这一幕,她眉头紧蹙,露出厌恶的表情。
      “人看着挺端正的,也有几分姿色,好好的事不做去勾引别人老公。”我妈说道。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但我依旧怀疑事情的真实性。
      “不应该是偷腥的男人错了吗?”我嘀咕道。
      我本来以为我妈不会听见,结果她听到了,她把手搭在我的肩膀,轻声道:“你还小,这些事情不要接触,你的任务是考大学。”
      我虽然点头应下了,却明白她是在转移话题。
      在我爸妈和那些长辈的眼里,考大学就意味着有出息,意味着坐办公室的工作,意外着未来生活无忧。
      那天买完东西后,我妈就要去车站坐车回家。可从县里到我家要一个小时,我妈又晕车,哪怕我已经习惯这样的分离,可真正又面对的时候,我很难过。
      在我看来生与死不算什么,却又对这样的分离产生了伤感情绪。
      “好了好了,你快去报名吧。“我妈开始催我了,让我下车。
      她好像不太习惯我对她好,明明我是她的女儿。
      “这个给你。”我把她给我买的苹果给她,我想水果的清香应该会对晕车要好一点。
      “这个本来就是买给你的。”我妈推开了我的手,看都不看她平时舍不得买很多的苹果。
      “那一半一半。”我坚决要给她,给她的购物塑料里放了一半数量的苹果进去,直到我下车的那一刻,她还在抱怨我“糟蹋”了她的心意。
      回学校的时候我特地经过那条街,看见地上有一滩水和几团头发,看着就疼。
      那个时候我就只是单纯的以为这件事情,那个女人,就这样在我漫长的无聊时光里消失了,毕竟每天发生的事情遇见的人那么多,以前我也不是没有见过女人打架。结果却不是这样的,我和她有了第二次见面。
      第二次见面和第一次有异曲同工之妙,还是那条街,还是那个孕妇和那个男人。
      貌似是那个男人又回来找那个女人了,孕妇很伤心,终于认清了真相,并不是这个狐狸精一厢情愿的勾引自己的丈夫,而是所谓的“两情相悦”。
      那次是初秋,女人依旧穿的单薄,被孕妇一扯,直接露出了半个奶白的胸。
      因为妻子怀孕的原因,男人痛心的和女人说了分手,带着妻子离开了这条街,头都不曾回,只剩女人一个人坐在地上。
      我也不知道我当初是怎么想的,也许是觉得她穿的太暴露了,脱下外套盖在了她身上。
      我的目光和她有一瞬的相触,我自以为能在她眼里看见什么,比如泪水,但是没有,她眼里只有我,那双漆黑的瞳孔离倒映出我自己,很快我又挪开目光。
      她说了声“谢谢”,站起来穿着我的外套走了。
      回到学校之后,我满脑子都是她露出半个奶白的胸的画面,我用手抓着头发,强迫自己学习。
      我又像上次那样以为就这样算了。意外的是,那之后,我又神使鬼差的出现在那条街。
      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或者是因为我的奇思妙想,我想知道她怎么想的。一切都来源于我的同学,他们告诉我那条街之前是有名的“鸡街”,后来开展扫黄,那条街被治理了,但是依旧有一些妇女在这里住下,做什么,随便吧,与我无关。
      我想知道她怎么想的,我就这么想,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在长辈和同学的眼里,我好相处,却又不是一个十分外向的人,我和陌生人的交往局限在问路,怎么说呢,起码不可能像我现在这样,迫切的想和陌生人聊天。
      我到了之后,四处张望着,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猥琐。
      她在的,穿着一件吊带倚在一棵大树上,因为没有路灯,我看的最清楚的就是她手上的星火。她扭着姣好的腰肢,一手撑着另一只手的手肘,两条包裹着阔腿裤里的长腿叠在一起,长发遮住了她一半的脸,反正另一半我也没有看见。
      我拿下眼镜用袖子粗鲁的擦了擦,确定是她后走上去。
      她看见我了,用食指敲了下手上的烟。
      我差点去接她抖下的烟灰。
      “拿衣服是吗?”她问道,然后转身去了那栋破楼房。
      我自然也是跟了上去的。破楼房有五层,她在最上面一层,外面有简陋的厨房,里面有独立的卫浴,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个老电视机,外面还有一个灰扑扑的院子,放着几个泡沫箱,里面杂草丛生。里面很乱,还有一股劣质香水的味道,垃圾食品的袋子到处都是,除了一个地方干干净净,就是床上,好像床上才是她主要的居住地。
      “你自己去拿吧,谢谢你。”她坐在椅子上随便收拾了桌子上的垃圾,指着窗台那边。
      其实我对这样的环境很感兴趣,这个房间和我的房间差不多大,却什么都有。
      我发现她很有多衣服没有洗,我的外套她却洗了,我取下外套,上面有一股洗衣液的味道,还有这个屋子里劣质香水的味道。
      我收好了衣服,却迟迟没有离去,我有话问,却问不出口。
      她在我进来那一刻就一直在收拾东西,足足用了三个垃圾袋才收拾好垃圾。
      我看见门口有一个鞋架,放着两双拖鞋,一双干干净净,一双已经有了乌黑,我猜一双是她的,一双是男人的,或者说是来她家的那些人的。我走过去摸了摸那台老电视剧,上面积了一层灰。
      “怎么还不走?”她问道。
      我想起来我从和她见面开始就没有说过一句话,现在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就像个傻子。
      大概是疯言疯语她听多了,也有像我那么大的人来“找事”,她的语气变得尖酸刻薄,“我这里不招呼女孩子的,你有那癖好别带上我。”
      我突然感觉一阵羞愧,开始怀疑我来这里的目的,或者我就是有非分之想,才来这里的。
      我目瞪口呆的离开了,脚步又急又乱,那一年我16岁。
      这一年我家里在县里买了房子,我妈终于不用做一个小时的车来看我了。
      “既然已经买了房子了,你就不要住校了吧?”星期六晚饭,我妈说道。
      我用筷子夹起一块肉,发现上面有一些我喊不上名字的绿色东西,就挑了下。
      “不要那么挑食啦!”我妈又夹了一块给我,这块上面的绿色比我刚才夹的那块更多,我对吃饭开始不上心了。
      “就住在学校吧,我都高二了,住在学校方便学习。”我故意这么说,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同意,只要与学习有关的事情,他们都会同意。
      果不其然,我爸第一个赞成我,我妈仔细想想,也同意了,然后就开始了我16年听的最多的“教育”环节。
      因为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我第二天就回了学校,去学校时我又故意经过那条街。那次之后我也时不时在这条街遇见她,她穿着吊带,穿着睡衣,穿着红裙,就是没有穿过厚衣服。
      这次也是,她在冬日里只穿了一件蓝色的睡衣,蹲在地上抽烟。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等“客人”之类的,我也并不清楚她到底做什么工作的,反正我又一次贡献了我的衣服。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扔掉烟头,两只手臂穿进棉衣里面,裹紧了身子。
      “为什么你不穿多一点?”我突然开口,这也是我最想问的问题。
      “不冷。”
      她就像我妈一样,冬天里用河水洗衣服却说不冷。
      可是我感觉冷了,见聊不出什么,我走了。
      回寝室之后我马上又穿上一件棉衣,喝了一口热水,终于感觉舒服多了。
      可我的脑海里却一直在回忆她在冬日里冻的鼻头通红,小脸苍白的模样。我知道她年纪一定比我大,而且可能大不少,我不应该像想小姑娘一样想她,但我还是这么想了。
      期末考试结束之后我浑身不舒服一下子散去了,简单打包了被褥和行李,拉出校门口让我爸开车带回去。
      本来我也应该上车的,但我在人群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后,我马上说我还要在这里玩一会儿。
      “你感觉你考的怎么样?”我爸问道,我知道他意思是考不好就不能玩。
      “和之前一样。”
      “做人不要停滞不前。”
      我乖巧的听着他的教导,直到看他的车开走,我才走向那个人。为什么说熟悉,因为她穿的是我的衣服。
      “那是你爸?”她问道。
      我点头。
      她看起来若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学校?”
      我感觉我们两个一点都不熟,可是我却能给她我的衣服,她却能来学校找我,着实奇怪。
      “我来还东西。”她从兜里掏出我的身份证和学生证。
      我感到害羞,因为身份证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看的,上面的照片真是我活那么大最大的阴影。
      “钱我花完了。”
      “没事。”我接过身份证和学生证揣进兜里,我那件棉衣里面有五十块钱,花就花了,没多少。
      “我请你吃饭。”我接着道,然后很自然的带她去了学校门口的烤肉拌饭。
      她没拒绝,估计是饿了,我一直盯着她吃完满满一大碗加量的烤肉拌饭,然后她又要了一碗,没个大人的样子。
      “你没有工作嘛?”我问道。
      然后我就发现我不应该问这个问题,她既然选择了那条路,就不可能再去接触别的行业了,因为大家会说她。
      “没有啊,靠男人养。”她倒挺坦然。
      后来我才知道,我误会她了。她并不是真的做那一行的,是她年轻的时候,爱上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是有妇之夫,她知道后仍然无法自拔,她和那个男人约定,只要她站在大树下面,就是他们约会的时候。
      她被人误会,是一个意外,她没有钱,只能租这种地方的房子,有一天她被一个男人看上,硬拉着她进她房间,那个有妇之夫赶过来却不敢保护她,于是她有了第二个男人。
      那个男人是大学生,知道她不是做这一行之后一直在道歉,很自然而然他们在一起了,后来却嫌弃她的身份地位,交了别的女朋友。
      她一直都有工作,是服务生,是厂妹,有时候会借着自己姣好的容貌做淘宝模特,一张照片50块钱。
      “我没法想象。”我说道。
      她冷哼一声,像是知道我会这么说,“你生活富足,父母把你保护的那么好,你当然什么都不知道。”
      就是因为这样,我希望我什么都知道。
      我一直问她她的年纪,她每次都说这是女孩子的秘密,不愿意告诉我。我当然知道这么问是不礼貌的,但是忍不住心里的好奇。
      我和她莫名其妙成了“朋友”,至于我为什么打引号,因为我觉得她没有把我当朋友。至于我,我总觉得有一股莫名的情绪把我包围,我也没有把她当做朋友。
      我常常看见她倚在那棵大树边,有一次我摸着树皮问她:“这棵树以前也这样嘛?”
      她说不是,以前这条街才刚刚建设起来的时候,这棵树是别的地方搬来的,现在已经在这里扎根了。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继续问,我的手指有一点疼,紧张情绪让我手上力道加重,树皮上的刺扎进我的指甲缝里。
      “你叫我桃姐吧。”
      “桃姐?我觉得我可以叫你桃姨。”
      她作势要打我,我缩了下脖子,她果然没有下手,只是重重的呼出一口鼻息。
      “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那我想知道的是全名。”
      她好笑的看着我,想从我身上看出一点她熟悉的感觉。我猜她看出来了,毕竟我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我什么都瞒不住。她果然自嘲的笑笑,用手撩了一把微卷的长发。
      “你叫什么?”她问道。
      “宋瑾,瑾是美玉的意思。”
      “好名字……”她看起来有点忧伤,我突然觉得我真是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明白,我和她认识的这些日子,我常常说出一些让她无缘无故伤心的话,比如问年纪,比如问姓名。
      “我不想知道了。”我立马道。
      “那你以后怎么叫我?”
      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她说道:“我叫秋桃。”
      “桃也是个好名字。”我说道。
      不知道我又说了什么,她拿出了烟并点燃,“你回家吧,我要去上班了。”看都不看我一眼。
      但我很听话,或者说是大人面前我听话惯了,我走了。
      回到家之后,我想用针把指甲缝里的刺给挑出来,因为挑不出来,又难受,我选择扣指甲,后来越扣越上瘾,越扣越疼,哪怕是流血了,我还是在扣。
      拿出那根刺的时候我的手指已经伤痕累累,莫名其妙,我爱上了这种感觉。
      “你的手怎么了?”我妈吃饭的时候问我。
      “有刺,我自己扣的。”
      “那根刺很大啊,不知道用针挑?”
      “很大。”
      我妈不再说话,晚饭结束后默默给了我一个创口贴。
      那天也是期末成绩出来的一天,我的成绩一直是中等,那一次却考了年级前一百,在我们学校,年级前一百几乎就是一本的象征。
      “好好加油保持。”我爸很开心,拿着成绩单不停地看,然后又严肃起来。
      “你的数学怎么没有及格?要是你数学到一百多分,都到年级前五十了。”然后又说起他年轻的时候,数学是怎样怎样的好,他年轻是怎样努力。结束之后,他又感慨如果不是家里太穷,他早就上大学了,不用像现在这样使劲拼搏和机器打交道。
      “很难,我有点学不会。”我解释道。
      “没事你下次加油。”我妈拍拍我的背。
      我应下了,可我不知道下一次是不是还考那么好。
      这一次我为什么考好呢?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或许是大家都下降了?又或者是,我被迫进步了。
      那天我熬夜看小说,半夜两点悄悄爬起来上了个厕所,所以遇见了那片灯火阑珊。我穿着睡衣扒在窗台上,半夜两点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不过这种美景是属于那些夜行动物和上夜班的人的。
      我想到了她。
      那个时候我喜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许是因为年轻。
      过年的前三天,我们要回到镇上那个家了,我去和她道别,随便买了东西。
      “你不回家吗?”我把水果放到她手上,看着她身上那件我的棉衣。
      她穿大衣一定很好看的,穿我的棉衣感觉不适合她,我想。
      “不想回去,我要加班。”
      那个时候我已经比她高了,可能是因为年龄的原因,我总觉得我比她矮一截。
      “那我要回家了,回老家。”
      “嗯。”她不咸不淡的说道,依旧倚着那棵树,不知道这棵树有点歪的原因是不是她一直倚着它。
      我摸着口袋里的钞票,那是我爸奖励我的钱,我决定用它给她买一件衣服。
      她的衣服大多是颜色鲜艳的,我不是特别喜欢鲜艳的颜色,但是还是买了一件红色的大衣,看起来很俗,她穿起来一定很好看,一点都不俗。
      可是她不愿意接受。
      “你现在是做什么?用你爸妈给我的钱给我买礼物?你怎么想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她又说了很多我痴人说梦之类,一厢情愿之类的话,我的手越来越低,不再保持送她衣服的样子。
      “幼稚。”她嗤道。
      大人尖酸刻薄的表情简直是我的噩梦,我把她脸上的那种表情认为是对我的拒绝,我默默拎着衣服走了。
      我突然感觉到抱歉,对我爸妈的抱歉。
      那次过后我很久都没有找过她。
      那件红色的大衣我一直放在衣柜的最底下,没有再拿出来。
      开学之后一个月,学校举行了颁奖典礼,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站在这种颁奖典礼的台上,第二次则是我考上大学的那次。
      年级前三可以免学费,每个学期还有奖学金。我爸很是感慨,第一次说出在我面前的服软的话。
      “如果我当初再努力一点,家里的条件根本不算什么。”
      我握住手里的奖状和一百块钱奖金,递给他。
      “我第一个奖,交给你。”
      他乐呵呵的接下了。
      在我的记忆里面,他一直在忙,在努力和机器打交道,在为了办厂奔波,和我笑的时间其实是不多的,所以我很害怕他。我一直在讨他开心,很听他的话,甚至他在我六岁时的号码,我记到现在,总是在一紧张或者发呆的时候,不自觉用脚在地上划出按键的姿势。
      我记得八岁那年我在我的小学成绩册上面画了个九键和电话,用线幼稚的连着几个数字,我自以为秘密的让人看不出来,但每次出成绩父母总是比我先知道,后面我爸告诉我是因为成绩册上面有他的电话。我有点窘迫,却因被最敬爱的人看穿而高兴,长大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设置密码的技术变得高超了,没有人再看穿我,我常常在黑夜里拨打电话,却无人接听。
      我很小的时候,我让我妈骑着自行车带我去玩,结果自行车骑出去就被人偷了,我妈一直在抱怨“如果不出来就好了”,如果不出来就好了。
      第二天我和弟弟都是走路去上的学校,意外的是,下午我爸就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出现在我和弟弟面前。
      我和弟弟爬上后座,就好像坐上轿车一样。
      “这车好看吧?”
      “好看。”我抓着他背上的衣服,很是兴奋,然后就说出来那句我现在都一直记住的话。
      “等我长大了,我会给你买轿车,赔你的自行车!”
      那是他笑的最开心的一次。
      我有了自己的思考了,虽然不再害怕他,但是依旧不愿意看见他不开心的模样。
      我感觉我最近有点不对劲,从上个学期开学开始。
      因为厂里有事情,他和我妈先走了,我送他们到校门口,猛地在校排名的地方遇见了她。
      我的手指不自觉曲起,目光开始飘忽,站的有模有样的。
      她换了衣服,很单薄,不过她换的是一件大衣,灰色的,微微起球。我那件棉衣似乎是她唯一的厚衣服。
      “你考的很好。”她指着我的排名,我不得不把目光放到她身上。
      她的眼角有细纹,皮肤有点暗黄,但是依旧漂亮。
      见我一直盯着她看,她两手插兜,微微侧身,“大衣很好看?”
      “不是。”我摇头,目光依旧不离她,“是你好看。”
      我想她应该经常听到这样的话,她应该习惯了,但是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莫名其妙有些踌躇。
      “你知道这句话真正的意思吗?”她问我。
      “不是你真好看吗?”
      轮到她摇头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产生兴趣,会对她说‘你真好看’,我听过很多这样的话。”
      “你也是吗?”
      我好像掉入冰窟,呼吸停滞,浑身的血液停止了流动,五感都消失了。
      我终于明白了我最近的不对劲,哪怕我不愿意承认,但我心里可能就是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兴趣。
      我年纪太小了,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所以我承认了。
      “是。”
      她看起来一言难尽,一手插兜,一手摸摸脸,然后又两手插兜,做出无所谓的扑闪动作。
      “你还小你知道吗?”
      我突然痛恨我为什么不能早生十年,然后又开始痛恨我的长发。
      我被拒绝了,原来是这种感觉,尴尬,手足无措,然后到愤怒,恨不得时间倒流。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我当然知道,我眼里的她突然变得模糊。她显然不知道怎么处理小女孩的感情,从刚才的无所谓,变到现在的手足无措。
      她正要递纸给我,我转身跑进校园。
      我安然度过了两个月的校园生活,但我心里一旦承认了对她的感情之后,就没法再把心思放到学习上了。第一次月考我勉勉强强挤进排行榜,第二次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你最近怎么了?”班主任看着我的成绩一言难尽。
      我也好奇,我的脑海里总是无缘无故的想起她,虽然不是大部分时间,但影响我我是承认的。我觉得我可以对这件事情无所谓,于是我就无所谓了,于是我对所有事情都无所谓了。
      我没有那么伤心,我只是偶尔有时候会想起她,会后悔我把外套给她了。
      回家之后,我受到了爸妈的批评,我左耳进右耳出。
      我爸很是无奈,“如果压力大就释放一下,不要憋着。”
      “是不是有心事,不可以跟我们说嘛?”我妈看起来有点担心。
      “没事。”我躲闪着不愿意说,因为说出来他们会伤心。
      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办,我应该心无旁骛的学习,但是我忍不住。
      我坐在床上思考了很久,终于选择站起来。
      我披了那件外套,走到那条街,破楼房的五楼是关灯的,我想她应该没有回来,所以我蹲在那棵大树下。
      她是什么感觉?我一直在想,从见到她那一刻我就在想。她说过她倚在这里是为了等那个男人,现在也是吗?她说过她16岁就出来工作了,所以她高中没有毕业就出来了,所以她什么感觉呢?她说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吗?那她什么感觉呢?
      “在干什么?”一双拖鞋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看样子她在,只是没有开灯。
      我以为我看见她表现会很不正常,没想到很平静。
      “我在想你是什么感受。”我说道。
      “什么什么感受?”
      “各种,我都想知道你什么感受的。”我给她列举了几种,她觉得我不可理喻。
      “为什么想感受?我要是自杀过,你是不是也要试一下?”
      我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低头笑了,说开玩笑的,然后让我上楼。
      我没有动作,我总觉得她在骗我,她一定有,如果我经历了那些事情,我想我一定心里想死了不止一百次。
      就那个夜晚,我和她站在那条街,面对着却没有任何动作。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说我的年纪吗?”她问道。
      “为什么?”不过这个年龄问题我已经不想知道了。
      “那次我看见了你的身份证,你真的很小,你知道我大你几岁吗?”
      “几岁?”我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她轻蔑地笑了,“不是几岁,是十几岁。”
      “我今年三十四,刚好大你十八岁。”
      我突然感觉口干舌燥,原来我早生十年也遇不上她,于是用舌头顶着上颚,听她说下去。
      “你成绩很好,家境也不差,我和你不是一路人知道吗?我十六岁出来打工,因为我家重男轻女,还穷,我十八岁遇见那个让我倚树的男人,十九岁就打过一次胎,被我爸抓回去关了四个月,我二十二岁之前一直靠男人养活……”她一直在说她的往事,喋喋不休,滔滔不绝,好像从来没有跟人说过这些,又或者,想让我心里形成我和她的差距,让我远离她。
      “你不是介意我是女孩子?”我打断她。
      她愣住,看起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对于我来说,这个其实就已经够了。其实这一刻我就已经知道了我们不会有好结果,但我太年轻,可她已经不再年轻,她再一次拒绝我了。
      我却不像上次那样那么伤心。
      她有她的顾虑,我很能理解。
      她亲口跟我说出那些话后,我心里释然不少,却也得寸进尺,现在仔细想想,她大概很喜欢我,不然早就让我滚了。
      “今天跟我去玩好吗?”我坐在她床上,脚上是一双干净拖鞋。
      “不行,我的班大部分是夜班。”她说道,话不离烟。
      “抽烟不好。”
      “你不用管。”
      “好吧。”我盯着她的烟看,毕竟连生产这东西的厂家都在包装上写着“吸烟有害健康”。
      “啧。”她不耐烦的把烟扔掉,其实也只剩一个烟头了。
      可我脸上的笑容却因此更盛,大有嘴角咧到耳根的趋势。
      等她把屋里的家务活干完之后,我就乖乖换了鞋子跟着她离开了破楼房。
      “我走了,你别跟着我。”她再三叮嘱,生怕我跟着她。
      我心里是有一点好奇,但是我不会做的,毕竟她工作的地方我确实去不得,作为三好学生,我要有那种领悟。
      那就代表她不好了吗?不是,在我心中,她永远是好的。
      于是我发现跟她说了“再见“,步行回家。是我涉世未深,那个时候都不知道转头看她一眼。
      我家里不算太富裕,我爸在去年其实还亏了一大笔,所以他才下定决心在县里买房,只为给家留一个保障。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让我吃过苦,弟弟也是,我们很少做家务,很少听说那些肮脏的事情,他们给我和弟弟圈了保护圈,可我却像唐僧一样想逃离这个圈。
      我想接触一些我没有听过的事情,打破我之前错误的世界纯洁论,重塑我的三观。
      我认为我有病,弟弟明明在里面很开心,所有的小孩估计都希望自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之前也是的。
      直到我十岁的时候,家里情况开始有了一点起色,我妈辞去工作专门照看我们。那天她像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去买菜,一辆黑色轿车飞过来,车镜勾到了自行车把手,车身已经碰到了她身上。
      最后是我妈擦伤了手,明明是车主违反了交通规则,他却不讲道理,让我妈赔车钱,说是有刮痕。
      我爸赶过去要求调监控,监控却是坏的,后来我们赔了车主的钱。
      起初我不知道这件事情,直到爸妈有一天争吵说出了这件事情,我知道了,并且很气愤。我认为这样的事情我有知道的必要,我妈却不告诉我,说是她自己擦伤的。
      一个月后,一个路人骑着摩托车“突突”的从我家路过,车速快到激起路边的沙石,我家的狗在街上狂吠了两声,吓到了他,那个路人居然在半夜翻进我家的院子,毒死了我家的狗,还写了一张“养狗者死”的牌子。
      冬日的风十分萧瑟,我爸妈披着棉衣站在狗尸体旁边,因为路灯光线的原因,我看不清他们的脸。
      我平时睡的沉,那天却莫名其妙听见了爸妈的谈话,所以我起来了,站在门口问了一句:“灰灰怎么了?”
      “没事啊,它就是睡的沉了,那天来了一个叔叔你记得吧?他说他想要灰灰看厂,我们帮帮人家,把灰灰送他吧?”我爸说道。
      我好像感觉不到寒冷,用拖鞋在地上碾来碾去,我心里出现了别的想法,我知道他骗我。
      “那它去了叔叔那里,还会被绑着吗?”
      “不会了,它很自由。”我妈接着说道。
      于是我荒唐的开心的点头,回了房间睡了个荒唐的美梦。
      第二天我走遍了整个镇子,都想不到他们会把灰灰埋在哪里。
      大概是那个时候,我知道那些美梦都是假的,在真与假的幻境里拉扯让人有种不真实感,我明白我要认识真的世界了。
      我从来没有接触过她的圈子,我心里想了解,却又怕我看见一些我不该看的。
      但并不是我说不看就有用的,高二下学期中后期不知道哪一天,总之是一个星期六,我倚在大树旁,突然看见她和另一个男人牵手走过来。
      我重重呼出一口气,身子下意识的转身走人。
      我感觉很悲哀,真的没有必要什么都骗我,说出来我倒能接受,我真的能接受。
      一个星期后,我再过那条街回家,遇见她,她问我看见了什么。
      我如实回答。
      可能是我的淡定让她有一时间的错愕,她伸手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一包烟,拿出最后一支烟。
      “我是要结婚的,你知道吗?”
      “那么多年你不也是没结吗?这个时候就急着结婚了?”在我眼里她是想急着让我走。
      “我三十五了,宋瑾。”她摸着额头,看上去是对付小孩无脑智力的无奈。
      我突然很想问一句“我怎么办?”我没问,因为我说出那句话,她只会认为我更不成熟。
      我为什么没有能力呢?我一直在想,想的我头疼脑裂,然后我走了。
      那个时候,我已经十七岁。
      进入高三之后,我越来越忙,但不是那种有任务的忙,我是迷茫的。我不知道要做什么,老师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爸妈给我没什么题我就做什么,但我想大部分的人是和我一样的,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目标,只知道应该考上大学。
      我不一样,我有目标,不过可能不怎么容易实现,而且我那样的目标,也不可能靠高考实现。
      我那个时候大概是一个星期只出来一次,每次都会经过那条街,即使心里对秋桃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怨恨情绪,但是仍然想来看她。
      她的生活似乎稳定了下来,她不再倚着那棵大树了,所以我也见不到她。
      不过只是似乎。
      我还是会见到她,毕竟在一个城市,有时候会遇见她在街上,有时候在菜市场,她还是穿的那么少。
      模拟考的成绩出来了,我依旧在中间吊着,我找不到学习的方法,有些颓废。
      那天我拿着书走出校门,就看见她站在排行榜前,像一个看孩子成绩的家长。
      “你退步了。”她说道。
      我下意识看了排行榜,明明我不在乎这些,可心里还是着急。
      “你不想考大学吗?”她问道。
      “考大学,代表全部吗?”我反问。
      高三就是这样,当你追不上别人了,落后了,就会想:考大学是全部吗?考上大学就意味着未来无忧吗?有些人考上了大学依旧是人渣。
      要是让现在的我再想,我会告诉当初的自己:是的,是全部。可怜我也变成了无聊的大人,自私的大人,可悲的成年人。
      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是你除了这条路你还有路走吗?你不想靠自己的努力吗?”
      “你当初是有几条路走呢?”
      “我压根没有。”她回答的干脆,舍不得给我一点机会。
      所以她来这一趟只是为了让我失望。
      我在公交车站坐下,她也跟着坐下,拿起我的高中必备古诗文,看起来有点怀念。
      “秋桃。”我喊道。
      她没有应我,只是默默说了关于她名字的事情。
      她不叫秋桃,原名叫秋鱼,多余的意思,她的父母是文盲,上户口的时候模棱两可也没有说出“余”怎么写,最后只说了“大鱼”的“鱼”。她不喜欢她的名字,二十多岁的时候改了名,叫“桃”。
      “‘鱼’不应该是自由自在吗?”我这么说着,是真心这样认为的,我觉得“鱼”很不错,但我毕竟不是当事人。在她看来,“秋”不是她想要的,“鱼”也不是。
      “你看‘秋’是秋天,你想到那个意象就会觉得很美,‘鱼’是自由自在无所拘束,对吧?”我努力解释。
      “是寓意的问题。”她说。看来她也是有这样解释过她的名字,不过看起来有点苦中作乐了。
      “我是多余的。”
      “不是。”
      公交车要来了,我伸着头看离我还有多远,然后又坐回来。
      “你不是多余的。”
      “世界有我没我都一样。”
      我很少听到她说这样消极的话,哪怕知道她心中有万般苦涩,我也不想听到她说这样消极的话。
      “世界有你没你都一样的,可是我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应该怎么说?我突然忘记了应该怎么说,也错过了公交车。
      “你来找我,是什么意思呢?”我问道。看起来像是努力转移话题。
      她的眼睛在车水马龙上停留,我的眼睛就在她身上流连。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是我认为的那个意思吗?”
      我搞不清楚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也知道我被这个人反将了一军。我是什么意思呢?我想她早就应该知道,她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不愿意承认。
      “就是那种,见到你就想说‘你很漂亮’的意思。”我看着她,期待着她的回答,她微张着嘴,做出吐烟的动作。我的眼里好像出现了连绵的山,波涛的海,我就在山腰,在海的中央。
      她把书还给我,站起来走了,我感觉她的背有点佝偻。
      我跟在她身后,一直跟着她到了破楼房,等她上了楼,看见了那个男人。她和那个男人聊了几句,进屋了,然后就没有出来,然后我就回家了。
      直到高考之后,我才知道那个男的是她的房东,是破楼房的主人。她在18岁的时候就住在这里了,那个时候是那男人的爸爸做她的房东,所以他们很早就认识。
      那次之后,我就明显感觉轻松一点,因为我想到她的顾虑是因为我没有能力,我需要能力,那么就需要好好学习。
      这句话说来肯定很好笑,不如说是为我自己,为了防止未来的我再遇上这种无能为力的事情,而不是为了她。
      我十八岁那天,她让我来一趟破楼房,我连家里的聚会都推了两个小时,就只是为了安安心心和她待着。
      有时候我感觉我很自私,为了一个认识不到两年的人自私。
      但是我进去的那一刻,就已经忘记了我自私的这件事情。
      她坐在椅子上看电视,那个时候电视没什么好看的,所以她看的是喜羊羊与灰太狼。
      “现在小孩子过得真好。”她见我来了,说道。
      “以后他们过得更好。”时代总是变换的嘛。
      “你小时候也看这些吗?”我问道。
      她摇摇头,“什么都没有,但是有那种露天电影,就是一块布的那种,那个时候有一场就很不错了,因为要钱,我和我朋友就扒在墙头上看。”
      “现在嘛……”她掏出烟来,到处找打火机,我把桌子上的打火机放进兜里。
      “现在嘛,她们都结婚了,结婚早的呢,孩子都有你那么大了。”她找不到打火机,就把烟放在桌子上,跟我聊天。
      “宋瑾。”
      “嗯。”
      “你妈多大?”
      我到底要不要回答这个问题呢?我低头看着地面,不自觉的用脚在地上乱划。
      “我妈四十二了。”
      她一副“你看”的表情,但是没有再说下去了,而是在打量我的动作。
      “你在打电话嘛?”
      我这个动作习惯几乎维持了十二年,连我爸妈都不知道我在划什么,她看出来了。
      她破解了我的密码,就这么简单。
      “是我爸以前的电话号码。”
      “你很爱你的父母。”
      那是肯定的,但是在她面前我不想承认,因为我也有我的顾虑。我在她面前不想提我爱我的父母,我在父母面前,自然也不会提我爱她。
      我爱她。
      我突然为我的心里话感到震惊,原来我是抱着这样深的感情对她。
      我这个时候才明白了她的一点顾虑,顾虑我的年纪,顾虑我的父母,顾虑社会,顾虑我的前程。
      所有单纯□□都是自然而然的发生的,除非你抱着必拥有她的决心。
      开始也是自然而然,直到那片雪白撞进我的瞳孔,我开始抱着必拥有她的决心。不论过去如何,在我的手触及她的一瞬间,我就认定我是她的第一。
      我把眼镜摘下来,面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她却越来越清晰,好像要刻进我的心里。
      “我松了。”她说道。
      我看向窗外,太阳已经快要下山,夕阳斜照进屋内,把她的肌肤映的那么神圣,我感觉我身处一片海水之中。
      她不应该这么说自己,我不是男人。哪怕我是男人,在我心里她永远神圣,连触碰到她,都是天赐。
      “没有,你永远年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