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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心之所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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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戈雅.维加登是1846年7月15日,我16岁时。
当时我在一艘漂亮、华丽的游艇上,贵族们光鲜亮丽、衣香鬓影。我独自走下底舱,看到被这些所掩盖的龌龊之事:一群被偷渡贩卖的小孩。
戈雅.维加登是那里面最小的一个,他躲在木箱后的阴影里,浑身颤抖,蜷成一团,抬头看我。
在黑暗中,那对紫罗兰色的瞳仁像最稀奇的宝石,简直比女王冠冕上的钻石还要闪耀。
鬼迷心窍地,我把他带回了家。
那时,我的家族菲尔门特是女王身边最显赫的部臣,我的大哥埃利亚克.菲尔门特是新贵伯爵,叔叔斯派克.菲尔门特是议院首脑,族中大小官员不胜其数,唯独我是个闲散子弟。虽然九年后我的财力在整个西欧无人可及,但当时的我整天只会打槌球、骑马、打猎。
戈雅是我平静生活中骤然降临的意外。
他只有十岁,在平民家庭出生,因为不详的瞳色被抛弃,落到了地下组织手中。
我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三个月后,我就发现了戈雅的独特之处。
作为随从,在我上音乐课时,他会在一旁陪同。我为那些繁杂的音符头疼不已时,他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哼唱复刻整首曲子。我的音乐老师为他啧啧称奇——仅仅半漏的时间,他就摸透了钢琴的构造,并用它来创造音符的联结、和弦、旋律。
他是个天才,真正的音乐天才。
在那之前,有几位音乐家一直被人们津津乐道、追捧称颂,可我认为他们根本比不上戈雅。
他们对音乐精雕细琢;可戈雅源于自然,他的生命与音乐紧紧缠绕,无法分割。
他是上帝为这虚假纷杂的世界降下的救赎、大自然最宠爱的精灵。
死板的乐器因他的到来被注入了灵魂,当他静静弹奏乐曲,仆人管家都痴痴驻足,沉浸其中。
可这只精灵又依恋着我。
他靠在桌边看我读书写字,站在树下等我打猎归来,贴在我肩头一同看音乐会,抱着我的胳膊轻声吟唱伴我入眠。
他送了我无数曲子。
我知道,戈雅很喜欢我。
我想把他送上神坛。
每一位音乐元老、大师都对戈雅赞不绝口,他们将他誉为“自然的使者”、“音乐的精灵”。
音乐天才的名声传遍整片大陆,国家乐团亲自招揽他,当代最负盛名的音乐家彼得.韦不达恩千里迢迢上门找他,连女王都被惊动,向近臣询问天才的事迹。
他远赴大陆的最北端,在那里,彼得会为他提供最好的资源与环境。
固然,我不该将他关在我这一个小小的后院,这只会浪费他无与伦比的天赋,更会助长不该有的感情疯狂滋生。
这一分别,我便九年没再同他见上面。
叔叔斯派克发动了政变,但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女王的铁骑无情地踏过他的身躯。由于支系不同,我和长兄免遭一死,但菲尔门特一下子跌落云端,被剥夺一切荣誉、财产与土地。
我不能再当个纨绔子弟了。
从一无所有的罪臣,到富可敌国的公爵,我花了九年。
当年那些成天怒斥我游手好闲的老家伙都死了,留下的却是我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纨绔。
这就是命运吧。
正如16岁的我无法想到的那样,25岁的我身家在西大陆无人可敌。
戈雅这九年并未消失在我的世界里,虽然我深陷权贵间的囹圄,成天勾心斗角不得安眠,但我依然能听到戈雅的消息——原因无他,天才实在无法低调。
那时他已经19岁,但名气比绝大多数坐在高位的九十岁老头都要响亮。他的粉丝遍布整片大陆,他的音乐会一票难求。见他本人更难:据说他曾经拒绝了女王的邀约。
这些是真是假我也无法分辨,即便刻意地回避他的消息,但我必须承认——我发疯般想念着戈雅。
九年什么都无法冲淡,思念只会愈演愈浓。
那时北方大乱,戈雅回到了这个国度。
我终于无法再忍耐。
我偷偷去看了他的音乐会。戈雅长大了,长成像精灵般美丽精致的少年,他的眼睛依旧像紫罗兰宝石一样闪耀,脸庞被大厅的灯光映照得几乎透明。
他弹的是曾经送给我的曲子,我痴痴地望着他弹完一曲,他抬起头,目光与我相连。
我明白了,他一开始就察觉了我的存在。
那时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你该离他远远的,因为你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了。
我像一个苦苦压抑欲望的凶徒,可我的猎物亲自走上前来,将柔软的腹部暴露给我。
戈雅把他的全部给了我,包括他自己。
我沉溺于这种欢乐,在床褥间、卧榻边、钢琴上、花园里。
我想,我真是无药可救地爱上了他。犯戒的囚徒会受到什么惩罚?会因亵渎精灵而被打入地狱吗。
那我一定心甘情愿。
戈雅在我的城堡里生活了三个月,他告诉我,他想去东方,去探求古老民族的美丽乐符。
我根本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他依恋我,信任我,满眼都是我。
这是我的爱人,我想。
上船的那天,天空阴沉,我心里总是不安,但戈雅已经雀跃地登上船梯,我便没再多想。
往后的几十年,我都将因我的犹豫而痛恨自己。
那天晚上,海神暴怒了,也许他在惩罚占有精灵的狂徒,也许是在惩罚不再纯洁的精灵。
过往的渔船救下了幸存者。我醒来了,戈雅却没有。
医生说,他也许会躺一辈子。
神啊,请你为我降下刑罚,哪怕令我千刀万剐。
也请你把精灵再还给这世间。
可能真的有神灵吧,两年后,戈雅醒了。
但他不记得任何事,唯一不变只有灵魂中与音乐的羁绊。
我欣喜若狂,我已不再奢求任何奇迹。
我带他去了中国。路途很长,一路走走停停,有很多风景。
那时中国并不太平,但戈雅爱上了那里,他被那么多古老神秘的曲调深深吸引,无法自拔。
我陪了他三十年。
然后上天带走了他。
他走时仿佛有天堂的福音相送,他满足地笑着,拉着我的手说,少爷,再见。
我呆住了,然后紧紧抱住了他,痛哭流涕。
我的精灵在世间降下甘霖,去净化人们的心灵,然后独自归往他真正的归宿。
我的精灵,我的爱人,我的戈雅。
又是三十年,我仍苟活于世。
如今我已垂暮残烛,每一天都感到生命在我体内缓缓流逝。就连走路时也需要拐杖作陪,那些打槌球、骑马打猎的岁月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也许我快死了吧,才想到那么久以前的事。
我还记得戈雅的眼睛,在黑暗脏乱的底舱中,亮得惊人,像不染尘杂的宝石。
趁着记忆还未消退,我把这些全部写下,以至于在未来的日子中,就算年老痴傻,也还能想起我有一个爱人。
他叫戈雅.维加登。
1846年7月15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