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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寐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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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那么一两个不死心的愣头青,竟跑去官府跪诉,哭的那叫一个惊天动地。但又有什么用?打不着狐狸惹身骚,反而是送祸上身。如今好了,有大户出钱买他的命,帖子递到了长夜门。也算是为民除害,将这新账旧账一并了清。
血寐今年正好及笄,是当仁不让之人选。对镜梳妆,抿了口纸,点了花钿,着上红衣,果是能令人心动的昭昭明华。也难怪,这王叶喜欢小姑娘穿红衣。
蓦然见着,慕白方也是一怔,但很快又笑:“行啊,小丫头片子真是个美人,今晚可不要忘了规矩。”
血寐的嘴角蓦抽了抽,起身便想进轿子,胳膊却被他擒住。
“今晚大功告成后,这把剑,便给你当奖赏。”
打量那剑一番,不由奇怪:“这,这不是你的吗?”先前慕白教她剑法,都是用的这把。人与剑就像人与人,配合久了,便能生出默契。此时再轻易更换,后果的严重性可想而知。正要开口拒绝,却听。
“我说这么定,便这么定。此剑先前虽同我待在一处,但明显可以看出,它与你的默契更甚。”话音未落,血寐便被推进了轿子,“但若你死了,一切白搭。所以,还是要看自己。”
她望一眼慕白,点点头。放下轿帘,深吸口气,摸了摸腰间匕首。已是一片温热,可就算如此,依能觉出其中凉意,丝丝缕缕透过指缝,令血寐更加清醒。进那御史府内,无可能带剑,最大的倚仗,便是簪中毒针,同这腰间匕首了。说实话,血寐心中,无底。不因此是她第一次执行任务,而是,此前她从未杀过人。无法知道,自己的底线。人都是这样,至了关键时刻,才来想掉的链子是什么。时间过得,似很快,转眼,便已落轿。
“姑娘请下,御史府到!”这一嗓子极清极亮,生怕人不知道一般。当然,这周遭,只有偌大的御史府。瞧这宅子之大,不难看出,王叶还是个贪官。想此次长夜门动手,圣上怕也有份儿。毕竟是人家手底下的,要动,好歹需打声招呼。
血寐掀起轿帘,走出。夜风颇大,红衣有些单薄,甚为寒凉。这么一吹,好似是漫天的血花,划过及其完美的弧度,犹如无间地狱爬出的恶鬼,讥诮着世人的愚昧。
黑夜无尽,吞去了明月星斗,只剩下那所谓的天幕,独自撑起晚照。门前两个小厮提着灯,隐隐约约能看出他们面上神情,那是一种夹带着悲悯的木然。路上静静悄悄,连一声蝉鸣也无。整个御史府死气沉沉,不得不归功于那王叶大人。夏日都少见的寒凉,同掉进冰窟窿似,想是那些曾被残害少女死不瞑目所留下的怨气吧。恍惚间,甚而还听见了那凄苦的悲鸣,字字诛心,声声泣血,那都曾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怎料得,是这样的结局收场。若换作是她,定也会不甘的留于此地徘徊,直至大仇得报,残念得解。不知她的阿娘,是否同这些游荡于世间的冤魂一道,盼能有一日水落石出。
停下时,面前现座灯火通明的阁楼。从外来看,浮华至极,简直就是为了让他人来羡慕嫉妒恨,也难怪这王叶的仇家如此之多。还不都是,自作孽,不可活?
“姑娘,我们品阶低,只能送到这儿。后头的路,得姑娘自己走了。”二小厮待人虽未有多少神情上变化,心中的哀叹,想必也是不少。没法子,官家权贵,一出世,便注定了谁比谁高贵。往后的路能起起伏伏,命入紫微星的,古往今来,也不就那几个,怎值得人津津乐道?此时就算真想管,也只能是想想作罢。有什么需求,便尽量帮衬些做了。也算是为自己积积福德,下回投胎,能托生个好人家。
“嗯,谢谢二位了。”血寐点点头,笑道。
两小厮有些惊诧,来这里的姑娘,多都是惊恐万分,泪流满面。偶尔几个较镇定的,也依是面色惨白,哆嗦的令人心疼。可没见着,还能笑的。
“那姑娘可有什么需要尔等做的?”
“没有了,二位多加保重。”
小厮们虽面露惊异,但还是将嘴闭成十分紧,一句话也未多问,转身离去。
血寐觉着这两人像极阴间所谓的引渡人,提着昏黄的引魂灯,为迷途未归的游魂们,指明往生之路。大抵也确是如此,只可惜此处的冤魂不愿离去。因为,没有人想带着仇恨往生。
深吸一口气,踏进阁楼。阁内更繁华于外头,连烛台都用的是黄金而制,上头细细雕有许多纹样。烛灯极明,连了天似,将她的影子拉得格外纤长,投至于金碧辉煌的云母屏风上。内室很快,走出个人。
“哟,这回送来的小女娃,长得可还真不赖。啧啧,若非我亲自到那头交代,不定又要送些什么破烂货色恶心人。”一中年模样,肥头大耳的官绅拍拍手,向此处走来。
哎,果是来恶心人的。做好心理准备的血寐,还是给这王叶惊了一跳。听听这话,真得该拉出去五马分尸。用她在此处做诱饵钓人,也是考验耐力。
“瞧这小脸嫩的,最喜欢的,就是用刀给一道道剥开,到时做成假面挂在厅堂,可甚是赏心悦目啊。”正这么出神之际,那王叶已至了近前,满嘴苍蝇“嗡嗡”乱飞,伸手便要掐上她的脸。
血寐蹙眉,心中一股子难言的厌恶腾起,胃里那叫一个翻江倒海,果然,以后做此类任务前,都不该吃饭。朝后猛推一大步,闪身躲开。
“嘿?小姑娘性子还挺烈?”王叶挑挑眉,一个虎扑拽住她的长袖,那如猪的肥膘乱颤,可也不是白长,极大的力道瞬间将血寐拖至身前。
便是这时机。
飞快自腰间抽出匕首,以刀柄狠狠打中王叶后脑,那脑瓜子还真挺硬,手都被震得发麻。原还想再补一记,却没想那王叶如此不经打,只这么一下,他便是两眼一翻,直直朝血寐栽来。长袖给他拽住,“呲啦”生出好长道口子,但奈何那王叶浑身肥膘,扯不脱身,眼见那状如肥猪的变态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她压来。蓦像上天哀叹句,走了狗屎大运,也真是人生如戏。别过头,许久,想像中的“五雷轰顶”却并未到来。微微睁眼,想探个究竟,只正巧对上那双幽深干净的眸子。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比起那王叶砸在她身上,将她压吐血,慕白的出现比之更加吓人。这活见鬼的程度,好比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没错,一定是打西边出了。长夜门少主孤身一人,且还出现在御史府?这究竟是山无棱,还是天地合?
慕白长长的睫毛下,幽深的眸子泛起丝丝涟漪,如玉的脸在烛光摇曳下,熔化了平素些许冰冷与玩笑意味,微蹙起的眉,无声宣誓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事。
“我原只想在外头看看,谁料你还是不让人省心。我方才若没进来,你这小身板能撑的住?别给压散了就是。”
啧,说这么多作甚,明明白白是一路尾随而至,再缩成一句话——我担心你。血寐忽有种之前胃里翻江倒海都值了的大义凛然。望他许久,眸中似有星光点点,熠熠生辉。
慕白却再未开口,转身拾起了地上长剑,交于血寐手中。
“这是做什么?”血寐忽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心底却突腾起丝不祥的预感。她好像,忘了什么。嗯,乐极生悲,好似是这样的。
慕白一双幽深的眼重新对向她:“你还有最重要的一步未做。”
果然。
“杀了他。”
几乎是下意识的朝后退了一步,长剑“当啷”落地,极清脆的声响,闹醒了梦中人。是,血寐千算万算没有料到,自己居然会恐惧杀人,明明。
慕白看她一眼,重拾起剑,递于她掌心。似未曾看见她的恐惧,又道:“杀了他。”语气一寸寸的冷下去,如若寒冰,砸在她的心上,剜出几个不大不小的窟窿,碎成一块一块。
“不,不要。”不受控制的脱口而出,声音中微有几丝颤抖。刚要后退,却被慕白抱入怀中。他的气息离她是那样近,怀抱是那样温暖。仿佛世间的一切风雨,他都会替他挡下。
“以后还会有许多次,第一回,无论如何,你必须接受。”慕白贴近她的耳畔,低声道。
他握住血寐的手,连同长剑,划过那人脖颈,鲜血喷涌而出,染湿本就殷红的红衣,绽开大片大片血花。泪水霎时涌上眼眶,死要牙关,别过头。慕白说得对,以后还会有很多次,这是第一回,不是最后一回。
很多,很多年以后。血寐方才明白,原来命运的分叉点,便是此处。冷月下,那些眼泪中,仿佛皆都能看到他的面容,那般决绝,那般温柔,不曾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