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洛哥的海边小屋》月上黑猫

1、全一章

　　五年前，我跟丈夫去了一趟摩洛哥游玩。
　　我们的酒店坐落在海边，当时我们只定了一间普通大床房，但那间房的设施出了些问题，所以酒店经理帮我们换了一间海景房。
　　房间很大，装潢堪称典雅。四周的墙壁被浅棕色的壁纸覆盖，壁纸上有凸起的花纹，像是雕刻在岩壁上的浮雕。房间的中央摆放着一张很大的、红木材质的床，床的椅背上也雕刻着不同的花纹。床头上方的墙壁上挂着梵高的《鸢尾花》，那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个作品。但我最喜欢的还是那扇明亮的落地窗——我喜欢所有建筑里的落地窗设计，以至于我丈夫在选择我们房子的装修风格时，特地把客厅的窗户改成了一扇落地窗。我们的房间在二十楼，窗户被擦拭得一尘不染，透过玻璃可以俯瞰不远处海边的景色。
　　摩洛哥的海景非常美丽，湛蓝的天空与深邃海洋模糊的交接处在远方的天边颤动着，几艘快艇从海面上驶过，带动翻滚的水花倘若漂浮在海浪间的银色缎带。金黄的沙滩上，孩子们嬉戏打闹着，游客们沐浴着阳光。海浪的声音让人感到十分舒适，午后的阳光亦让人眷恋，坐在这窗边静静地读一个下午的书便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雪白的浪花拍打着海岸处乌黑的礁石，在那片岩石处，有一个蓝色的小屋。
　　那个别致的小房子很快就吸引了我的注意，于是我和丈夫决定去拜访那座海边小屋。我穿着黑色的吊带长裙走在那金黄色的沙滩上，海风带着海水苦涩的味道迎面袭来，将摩洛哥夏季的炎热驱赶了不少。我们穿过沙滩，来到了那个坐落在高处黑色礁岩上的小木屋旁。木屋的外墙被油漆涂成了幽蓝色，那种颜色总让我想起深海处丝丝缕缕的微光。屋子的主人是一个体型微胖，头发花白，高大的白人老爷爷，他约莫六十多岁，穿着一件灰色短袖，在木屋前摆摊卖一些海产品，以及他自己做的烤鱼干。
　　“ （你好）①”丈夫用阿拉伯语跟对方打起了招呼。
　　“Good Morning.”老爷爷用标准英式英语回复了我们。
　　“您会说英语？”我感到有些惊讶。
　　“啊，是的，我的妻子来自英国。”提到他的妻子时，他脸上不由自主地浮起了微笑，“你们要买一些烤鱼干？味道很好的，是我妻子教我做的。”
　　“我们要一包吧。”我回答道，我注意到他小臂上有个显眼的纹身，那是一个女性的英文名，大概是他妻子的名字吧，我心想道。
　　“这是你们的鱼干，祝你们拥有一个愉快的周末。”他笑得很开心，我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生活在摩洛哥最幸福的人。
　　“走吧。”丈夫牵着我的手带我离开了。
　　下午，丈夫去市区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物，我留在酒店房间里，坐在那扇落地窗旁读着《梦中小屋的安妮》，那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本书，书中对梦中小屋附近海景的描写就像这梦幻的摩洛哥海岸一般。我偶然抬眼又看见了那个蓝色的小屋，我还是对它感到十分好奇，毕竟我此刻仍旧对它一无所知——那座蓝色的海边小屋是否会像蒙哥马利笔下的梦中小屋一样温馨？那里面大概也住着一对像安妮和吉尔伯特那样相爱的伴侣吧？老爷爷的英国妻子是不是也非常和蔼？我下意识地想要去接近和了解他们。于是我放下了手中的书，独自一人再次来到了海岸边。
　　老爷爷在一旁的烤着鱼，他望着远处的海岸线，眼神中充斥着我读不懂的情感。那双棕色的双眸中仿佛有光芒在颤动着，又是那样深邃而让人捉摸不透。如果现在要我形容那双眼睛里的情感，我想那大概是悲伤而深情。
　　“下午好。”我微笑着跟他打着招呼。
　　“嘿，你好啊，女士。”他回过神来，依旧热情地招待我，那双眼睛再次变得明亮起来，“今天的烤鱼你还喜欢吗？”
　　“我和我丈夫都非常喜欢。”我回答道，“我特别喜欢您的小屋，它的颜色非常漂亮，总是能够让我想起深海里的微光。”
　　“啊，这个小屋吗？我也非常喜欢，那是我和我妻子一起设计的。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带你进来参观一下。”
　　“当然不，那是我的荣幸。”
　　我跟老爷爷一同走进了蓝色小屋，小屋从外面看起来并不算大，但是里面的设施应有尽有。首先步入眼帘的是一个开放式厨房，灶台被擦得很干净，上方有一扇很大的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外面的礁石和大海，厨具在一旁被摆放得整整齐齐。再往里走，便是一个小客厅。客厅中央有几个红色的沙发，放置在卡其色的毛绒地毯上。周围的墙壁都被制作成嵌入式的书柜，上面整齐地摆放着许多文学名著，我甚至看到了那本我中午才读过的《梦中小屋的安妮》。
　　“您也喜欢读书吗？”我有些兴奋。
　　“读书？哈哈哈，那不是我，那是我妻子。”他大笑着说道，“我妻子很喜欢读书，而我而我就坐在一旁看着她读，你看到的这些都是她喜欢的书。”
　　“她一定是个非常有趣的人。”我抬头看着书柜认真地说道。
　　“她确实是。来，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房间。”
　　老爷爷领着我上了楼，楼上有一个大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大木床，虽然看起来不像酒店里的床那样精致典雅，但浅棕色的被套和床单都让人感到非常温暖。房间里虽然没有落地窗，但上方倾斜的屋檐处有一扇很大的天窗，阳光透过天窗倾泻进来，整个房间都变得非常明亮，站在窗户下，抬头便可以看见蓝天。倘若是到了夜晚，应该可以看见璀璨的星空吧。
　　“这是我妻子的杯子，她总是喜欢睡前喝一杯茶，哈哈，英国人都特别爱喝茶。”
　　“这是我特地为她买的地毯，她总是喜欢坐在地上靠着墙角看书。”
　　“这是我们一起制作的印第安人捕梦网。”
　　“这是她年轻时候的照片，你瞧，她是个美人吧。”老爷爷拿着一个相框，相框内夹着一个泛黄的老照片，那是一个穿着苏格兰格裙的漂亮女士。
　　“是的，她很美丽，她是苏格兰人吗？”我问道。
　　“啊，是的，苏格兰人。你知道的，苏格兰的传统服饰就是羊毛格裙，就连男士也是这么穿，她总让我穿给她看，可我一直不愿意。所以后来每次她生气的时候就拿羊毛格裙来恐吓我，哈哈哈哈。”
　　“您妻子呢，我真的也非常想认识她。”
　　“她出去了，我在等她回来，我相信会有机会的。”
　　“我要怎么称呼您呢？”
　　“叫我卢卡斯就好。”
　　“我叫西尔弗，很高兴认识您。”
　　我在老爷爷的蓝色小屋里待了很久，我实在是太喜欢那个屋子了，直到傍晚才回到酒店。晚上，我和丈夫跟当地的一位中年女士一起在酒店里就餐，那位女士是我丈夫的朋友，我在交谈的过程中忍不住提到了老爷爷和他的蓝色小屋。
　　“…我真的非常喜欢那个小屋子，老爷爷和他的妻子也很相爱，特别让人羡慕。”
　　“他的妻子？”那位女士展现出一幅疑惑的神情，“他的妻子很早就过世了啊，那个老头至今都有些疯疯癫癫的。”
　　“这不可能。”这话就像是一把利剑刺入了我的心脏，“他的房子里到处都是她妻子的物品，杯子是两个的，枕头也是。他跟我提到她时，用的都是现在时而不是过去式，他还说他在等他妻子回来，我们会有机会见面的……”我的阿拉伯语不太好，语无伦次地说着。
　　“他精神错乱啦。”女士说道，“这件事情对他打击太大了，他一直都不能接受。他妻子三十年前就患病过世了，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年轻，而我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我还去参加了他妻子的葬礼。”
　　那餐晚饭的后面的时间，我整个人都是失魂落魄的。我简直不敢相信那座温馨而美好的蓝色小屋里，一直都是老爷爷独自一人居住着，我头一次感受到幽蓝色是那样一种悲伤的色彩，一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便会不由自主地掉落下来。
　　我后来没有再见到老爷爷，第二天清晨我们就要赶着去机场，坐上飞往伦敦的班机了。但老爷爷和他的蓝色小屋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不能想象失去挚爱之人后的三十多年，老爷爷是如何独自生活的。
　　几天前，我带着孩子再次来到了摩洛哥。我的丈夫在摩洛哥处理一些事物，我又抽空去了趟海边拜访了蓝色小屋。遗憾的是，没有遇见老爷爷，老爷爷不知道上哪去了，那个蓝色小屋也似乎废弃了一段时间了。
　　可是老爷爷怎么可能抛弃他心爱的蓝色小屋呢，那是他和妻子最珍贵的回忆啊。我四处向人打听老爷爷的去向，最终在一家钟表店，店主告诉我，老爷爷前段时间精神状态很差，在厨房做饭的时候差点把屋子给烧了，还把自己给弄伤了。后来，他就被送到了医院，没有再回来过。
　　我又立马前往了那家我打听到的医院，终于在精神科的一间病房里见到了老爷爷。他看起来更加憔悴了，那双棕色的眼眸也不再明亮，变得有些暗淡无光了。他坐在窗边，穿着苏格兰羊毛裙，桌子上摆放着英式下午茶。他行动迟缓地将牛奶加进红茶里，慢慢地搅拌着。
　　“卢卡斯先生…”我的声音颤抖着。
　　“你好啊，女士。”他显然不记得我了，“要跟我一起享用英式茶点吗？”
　　他的英语带着浓厚的苏格兰口音。
　　我不顾病房里其他人讶异的目光，大哭了出来。
　　想念一个人，大概真的会活成她的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