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长安》杏花风小

39、第 39 章

　　一般来说，一个宰相的倒台对于朝政、百官都不亚于一次地震。

　　都当到丞相了，手里的属官部下、门生故吏、亲戚朋友自然一大把，这时候不趁机牵连一下，都对不起不同政见者为推翻他而付出的辛苦努力。另一方面，宰相的工作是辅佐皇帝统治国家，处于最高权力中心，参与的军政大事必然不少，一旦治罪，之前做的事就很可能被否定，至少是部分被否定，这事的坑爹之处就在于宰相还有一项职责叫做统领百官，即使是对头也有共事的时候，别到时候皇帝大笔一挥把他抹倒不算，连带的自己的功劳也没了。

　　所以每当有宰相被治罪，朝廷上总是余震不断，也因此总是人心惶惶的。比如上次长孙无忌倒台李治不得不提前给李弘举行冠礼才稳定了人心。

　　但这一次和以往大很不一样，在流放了李义府的儿子女婿之后，果然如李贤所预料的那样，李治没有进一步的制裁，朝上别说余震了，连点风都没刮起来，人们等不到另一只靴子落下，时间长了就明白皇帝不预牵连，也都安心各归其位。

　　而始作俑者的李治，在摆平了李义府，向百官展示自己的权威后，心情更是不错，虽然太子的病让他担心了一下，但随着李弘病情减轻，那一点担心也散去了。听说李贤常去东宫探望哥哥，他深知宫中手足之情格外珍贵，越发好心情地对身边人道：“他们兄弟从小就要好，太子生病，沛王每每最为挂念。”还让人去传话，“东宫尚无内眷，若是迟了，六郎暂时留宿一晚也无妨。”

　　至于后宫，大体上又恢复到之前的状态，李治和武皇后似乎也恢复了往日的融洽。只不过李贤很快在紫宸殿发现几个头上首饰比别人更贵重，打扮的比别人更娇艳的宫娥。

　　李治的职业是皇帝又不是和尚，没有守身如玉这一条职业要求，所谓后宫佳丽三千人，他身边还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于是后宫出现了几个类似于李忠生母刘氏、李上金生母杨氏的宫人。

　　对此，李贤无话可说，本来就是一夫一妻多妾制的封建社会，你不能拿一千年后的道德标准来要求此时的人，唐太宗和长孙皇后堪称帝后中的模范夫妻了，太宗皇帝后宫编制说出来能吓死人，不但有年轻漂亮刚入宫的少女，更有包括弟媳在内的人妻。世情如此，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没必要大惊小怪不代表心里应该舒坦，泛个酸吃个醋都是正常的情绪反应，不说武皇后本人了，就是李弘、李显兄弟，他俩又没有被换了芯子，当爹的搞外遇包小三，难道不应该跟他们的爹置置气？你说对吧。

　　完全不对，李弘两人一点情绪都没有波动，就好像李治新养了一只小宠物一样。

　　至于武皇后，至少从表面，完全看不出和以前有任何不同，每次拜见的时候都依旧雍容高贵，李贤常想一个人如果不理解什么叫母仪天下，见过武皇后他就该明白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年轻漂亮的青春少女仍不能安抚李治躁动的春心，他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曾经的李弦对古代社会有很多自以为是的想象，穿来之后才知道全不是那么回事，就像他曾经以为古人在两、性、问题上要比现代人保守，来了以后才发现错的离谱，从曹魏就开始了，似乎一直到北宋前期，不知道是审美的问题还是怎么的，反正熟、女很受欢迎，各种追求人妻。

　　武皇后就是人妻再嫁一次，没想到还有黄雀在后面等着，没错，这人就是她姐姐韩国夫人。

　　当时李贤在紫宸殿和他爹联络完感情，正要告退，李治忽然有一丝赧然的对他说，“不急，有个人想见见你。”

　　谁呀，用得着您老人家这么一副别扭的表情。李贤心里吐槽。

　　没等他吐槽完，忽然听见一阵佩环叮当。步摇轻动，莲步轻移，一个妩媚的妇人从大殿深深的阴影处款款走来。李贤眨了眨眼睛，发现来人竟然是他的大姨妈，李治的大姨子，韩国夫人！

　　李贤目瞪口呆，简直槽多无口！您老有什么花花肠子扯上我干什么，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嘛，这壳子是武皇后的儿子，又成天跟她的情敌来往，这算什么立场！？简直就是投敌行为好不好！！

　　难怪武则天四个儿子里只有李贤最倒霉，往轻说这也是吃里扒外，搁谁能不恨！以武皇后的雷霆手段，恨完怎么办李贤简直不敢想。

　　不过在李治其意殷殷的目光下，李贤暂时还顾不得以后，先得把眼下应付过去，觑着李治的的眼色，向韩国夫人欠了欠身，问候：“姨母一向安好。”同时肢体语言做出我马上走人，不打扰您二位叙旧的暗示。

　　韩国夫人却不肯放过他，紧走两步上前，直接拉住了他的胳膊，“六郎……”定定地看着他，似有无限深情哽在喉间，最终却化成再寻常不过的闲话，“这才几天倒又长高了一截。”简简单单几个字，被她一说就有了一种柔肠百转的味道。

　　武皇后和韩国夫人姐妹俩长得其实挺像的，从身材到五官，一看就是同一个厂家出产的，所不同的是两人的气质，武皇后是雍容华贵，果断干练，而韩国夫人则是温婉柔和甚至带有一丝楚楚可怜的风韵。李贤没遇见过少女时期的武皇后，据他看来，倒是韩国夫人更符合武媚娘这个名号一些。

　　韩国夫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有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随便看人一眼都似乎包含着情谊，今天随着一声“六郎”，这双眼睛终于决了堤，两行清泪，顺着保养得宜的脸庞滑了下来。

　　？？？李贤当时的表情绝对是黑人问号脸，这是什么情况？求教地看向他爹。

　　李治有些尴尬，掩饰地咳嗽一声方道：“你姨母自来疼爱你，呃，你可与你姨母说说话。”

　　不要啊！李贤内心狂呼，跟你不熟，没什么可说的啊。

　　即使原本是个内向的人，在复杂的宫廷里，周围见到、接触的都是人中龙凤，这么多年磨炼下来也不可能见人就脸红，说话没话题了，但在李治的目光压力下，李贤仿佛又回到当年刚大学毕业的时候见领导，感觉嘴巴好难张开啊。

　　“荣国夫人近来可好？”这是李贤能想到的最安全的话题，他总不能问你来了以后见没见你妹妹啊？或者说你为什么不去你妹妹那儿，反而在你妹夫这儿窝着吧。

　　“好，好，就是想你，你们。”韩国夫人慈爱地看着他，心不在焉地说道。

　　“太子前些日子有些不舒服，我和七郎除了慈恩寺做法事的时候去过，都没去别的地方。哦，在慈恩寺还遇着常住表兄来着。”

　　此时医疗技术很不发达，人生了病，除了请医生吃药，同时也会采取另一个重要手段——求神拜佛施法术，李弘这次生病自然不会例外，李贤说这番话的目的不过是想淡化他自己，把他和李显放到一个位置上，同时把话题扯到贺兰敏之身上而已。

　　“不忙，不忙，”韩国夫人显然没有get到李贤的侧重点，反而对他解释为什么不去周国公府表现出无限惊喜，眉目终于舒展开来，眼里闪着光芒，“你只要还想着我——呃，我和你外祖母，我就心满意足了。”

　　李贤早就觉得不对了，韩国夫人看他绝对不是姨妈看外甥的眼神，当然他也不至于自恋到觉得以为人家是想对他如何如何，真要有想法也不能当着李治的面啊。是以李贤越发疑惑，韩国夫人对身份更尊贵的李弘，或者更小更萌的李显、李旭轮的态度都很正常，她为什么独独对我这样？李治的态度又是怎么回事？

　　“六郎，你——如今分府别居，若是有空，倒不妨去周国公府走走，看看你的外祖母，不要觉得你是皇子就疏远了亲戚。”李治看了看手里的茶盏，似乎不经意地说道。

　　李治当了二十来年的皇帝，练就了一身有话不好好说，非得让人猜猜猜的功夫。

　　还成了我的错了！？李贤心里破口大骂，你对老婆不忠就算了，非得把老子拉上算怎么一回事！？嘴里恭恭敬敬道：“是，亲戚们应该常走动的，是儿子疏懒了。分府以来，也就去过阿顗家和周国公府，以后必不再如此怠惰。”

　　李治张了张嘴，终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李贤的态度再恭敬，仍旧不客气地表达了一个事实——皇家亲戚多，李贤一辈的兄弟姐妹就三十多个，除了死了的，外放的，京城里住的也有那么几位，另外还有高祖的子女，这些人更是李治的长辈了，难道他能说自己的长辈、手足不如岳母、大姨子尊贵？要真那么尊贵，你怎么宁可把周国夫人的爵位给了保姆，也不给你岳母，那可是周国公明媒正娶的夫人呢。

　　察觉出父子间诡异的气氛，韩国夫人刚刚舒展的眉尖又轻轻蹙了起来。

　　李贤心想不同的美人有不同的美态，适合不同的表情，有人笑的时候好看，有人垂泪楚楚可怜，而韩国夫人无疑最擅长蹙眉。即使现在她已有四十多岁，浅恨轻愁的样子还能让他联想到“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非常有美感。

　　李治见此那里还顾得上跟儿子置气，神思不属地说了个：“你呀——”

　　说了等于没说。

　　紫宸殿里荷尔蒙泛滥的都能闻见味了，李贤识相地再次提出告退，这次没有被挽留，于是落荒而逃。

　　他的习惯是紫宸殿出来就去含凉殿，别管心里别扭不别扭，也别管武皇后态度如何，反正他自己的态度要表明，也要在朝臣中营造一个孝悌的好名声，这样万一哪天武皇后想拿他开刀，也得顾忌一下舆论吧。李贤如是想。

　　但是这个习惯在今天看来就十分的尴尬，他前脚从跟大姨子有故事的老公处出来，后脚就去向当老婆的请安，你说你告状还是不告？

　　李贤不相信紫宸殿没有武皇后的耳目，也不相信她不知道韩国夫人的事，那么你要是不告发，武皇后会怎么想？

　　这么些日子以来，只要进宫就来跑含凉殿，不就是为了表明立场，现在正是表明立场的时候啊！

　　但是想向武皇后告状，那就可等于出卖的了李治哦。

　　帝后必得得罪一人，你要怎么选？

　　例行的问候。无非是母亲问这两天过得怎么样？儿子答一切都好。然后儿子再问当妈的身体如何，回答还是老样子。只不过今天说完话，李贤没有马上告退，武皇后也没我还有事的表示，而是淡淡地问：“怎么看着你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有那么明显吗？李贤摸摸脸，道：“听说常住表兄家里近日将要添丁，不知洗三的时候要不要送礼，送些什么？”

　　“你王府养那么一大帮子人，这些事自有他们来替你操心。先前你在宫里时，这些人情往来不就是他们办的，如今依旧例即可。”

　　这倒是，沛王府这个建制已经存在好几年了，一直运转良好，李贤只好道：“先前儿子在宫里，即使有一二分疏漏，旁人多半也能谅解，如今出去住，再要疏忽，就说不过去了。”

　　武皇后对他的观点不置可否，反而看似不经意地问：“你怎么好好想起这个了？”

　　“刚才遇见姨母，是以想起来了。”李贤用随意的口吻说道。

　　“哦——”

　　武皇后看向李贤的目光中多了一些复杂的内容。李贤则一派天真地回望过去，过了一时，武皇后方点点头，道：“时辰不早，你的师傅该等着了，回去读书吧。”

　　完全无视李贤现在已经参加工作，上学基本上是读在职，不用天天去教室点名那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