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长安》杏花风小

32、第 32 章

　　不论什么时代，首都的地皮都是金贵的，所以李贤长安的沛王府没有洛阳的大，占据半坊之地，这已经很让他满意了。

　　两座府邸风格一致，前面正堂正殿都是大唐的流行风格，舒朗大气，后半部分依旧是按照他的喜好，修了个改编版园林。其间引来一道清流，在后园聚为小池，然后盘绕婉转而出，这种园林的常规操作自然是少不了的。初夏的京城还没有难耐的酷热，园中柳荫竹影、花木扶疏，清晨、傍晚颇为舒适。

　　上辈子李弦刚大学毕业的时候租房子住，曾经半年搬了三次家，刚毕业的单身狗没什么家当，即使如此，回回还都累得半死。好在这次虽然基本上不用他自己动手了，虽然王府新建，但按照惯例配备了长史、家令、功曹、司马、兵曹参军等等僚佐，以及在他们领导下一整套班子，为王府的正常运作提供护了充分的保证。

　　当李贤被王府仪仗簇拥着一路行来，远远就看见开在坊墙上的大门外整齐地站着一大片身穿官服的人，看上去至少三四十个。这些人一方面是朝廷官员，有的身份还很不低，比如说阎立本是工部尚书兼将作大匠，同时又与他有着类似家臣的关系，即使以后离开沛府，也会被看做是他的势力。因此他们又与府主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王府僚佐往往会鼓动府主参与最高权力竞争，一旦府主胜出，自己也将从中得到丰厚的回报，飞黄腾达、鸡犬升天。

　　扯远了。

　　目前想什么权力竞争或者与波谲云诡的政治斗争保持安全距离都还为时太早，李贤首先要和这些他府上的中层领导尽快熟悉起来。

　　酒桌文化告诉我们，想要和不熟悉的人迅速熟悉起来，吃顿饭是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可以在推杯换盏中迅速拉近了彼此的友谊。为此李贤人在宫里时便让府中做准备，好在除了僚佐，各种服务人员也配备齐全，到岗到位，而且李贤的乳母何娘子也早就在他府中坐镇掌管内务，今天虽然是第一天正式入住，但是完全不用担心出现冷锅冷灶的情况。

　　虽然在大唐做了小十年的的皇子，但李贤上辈子可是做了二十多年的草民的，加上他一直担心头上那把达摩克斯之剑什么时候掉下来削了他的脑袋，因此并没有天潢贵胄与生俱来的孤傲或者王霸之气。这些官员里除了阎立本比较熟悉，其他人大多数打过照面没说过话，李贤拿捏着一个既不显得为了和大家打成一片而自降身价，又给人一种谦和有礼，同时还不会让人觉得怯懦软弱没主见的分寸，力争给大家留下一个值得辅佐的好印象。

　　比如阎立本介绍沛王府司马曾有军功的郝处俊时，李贤表示对他为大唐开疆拓土的钦佩。介绍曾经注释《周髀算经》、《九章算术》的司经大夫王真儒，李贤则和他讨论了一下经典奥数鸡兔同笼的问题。至于参军韦愔，即使不知道他是北魏时期官拜大司空、上柱国、一代名将名将韦孝宽的曾孙，只看他的姓氏，民谚有云“京兆韦杜，去天尺五”就不是能怠慢的人，于是李贤向他请教了弓箭保存的注意事项。

　　不仅是李贤，沛府这些属官分散在各个部门，彼此之间也未必熟悉，从今往后要同舟共济了，正好趁此机会加深了解、增进友谊。

　　总之，如果从单纯的联络感情的层面来看，这是一次成功的宴会，但从另一方面来看，李贤却越来越疑惑了。

　　照之前李治的做法——又是让他拜阎立本学画，修大明宫的时候还让他提意见，虽然出面的是李弘，但他能感觉到李治和武皇后对此至少是赞成的，或许根本就是他俩的意思，看这意思，不就是想让他做一个老老实实不惹是生非的富贵闲王嘛，那你还给我配置这么高标准的僚属是什么意思？好在他年轻脑子快，两辈子加起来三十好几岁，心理年龄比较成熟，饭没吃完就想通了。

　　之所以觉得配置高，完全是他作为斗升小民眼界狭窄的体现。想想他爷爷李世民的僚佐都有谁，秦府十八学士啊！十八个人里至少出过房玄龄、杜如晦、于志宁、许敬宗四位宰相！这还不是秦王府僚佐的全部。

　　后来这些人中有一些转为李世民儿子的僚属，比如蔡允恭做了李承乾的太子冼马，苏勖成了魏王李泰的司马，这两位之所以不甚有名，很可能是跟他们后来的府主倒台有关。相比之下于志宁的运气就好多了，他先是李承乾的太子詹事，直言进谏教导太子，可惜李承乾朽木不可雕，等李治当了太子，他又成了李治的太子左庶子，和他一样跟了李治的还有许敬宗。而李治在做太子之前，他的晋王府长史是被太宗皇帝称为当今三大名将之一的李绩，对就是那位可以与李靖并称的李绩，李世绩。

　　对比李绩和阎立本，一位是战神，一位是画家，你还觉得潞王府僚佐配置很高吗？

　　忙了一天，等送走了僚属，李贤正准备洗洗睡了，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又跑来找他了。

　　前几年薛顗作为伴读，陪着李贤住在武德殿，随着年纪长大，再住在宫里就有点不合适了，城阳长公主便向李治申请，让他走读，住回家里。好在他们的课业也不像小时候那样，上午文化课、下午体育课，每天安排的满满的，这两年，根据每个人的兴趣爱好的不同，学习方向也各有侧重，李贤就是拜阎立本学绘画，而薛毅和薛顗两兄弟，则主要跟着屈突寿学习各种军事技能。

　　薛顗其实很不想搬回家住，嫌他娘管头管脚，但是他一个外男住在宫里……又不是小时候，正好李贤准备开府，薛顗早早就打好了招呼——给我准备个地儿，以后我要到你家常住了。

　　“不给。”李贤故意道：“我的王府只给我的王妃住，别人？想都别想！”

　　“别呀，你家那么大，随便给我拨个院子就行了，我这人又不挑剔。”说到这儿，薛顗猛地急撒车，不怀好意地笑道：“诶？怎么好好提起王妃了？是不是你看上哪家姑娘？说！”说着在李贤身上半重不重地捣了一拳。

　　表兄弟推搡打闹中。

　　话虽那么说，李贤还是给薛顗准备了一个临水的院落，窗外就是田田荷叶，微风过处缕缕清香，最宜夏日居住，没想到才住了一晚上，这位大爷就闹着要换地方。

　　“你闲得吧！”李贤觉得自己一片好心喂了狗，“这屋子大概神仙都能住了，你还嫌弃？”

　　“不是我嫌弃，你住一晚上就知道了，蚊虫多不说，青蛙叫个不停，我刚睡着，就被吵醒。你看看我这眼睛。”

　　果然薛顗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你自己挑吧。”李贤伸手遥遥画了个圆，把整个府邸都包括进去。

　　“我跟你住一块，”见李贤挑眉，薛顗忙补道：“你住正屋我住厢房。看你，好像怕被人占便宜了似的。”

　　这次是李贤在他肩膀上捣了一拳，“说什么呢你。”

　　两人练了一会儿拳脚，擦干汗，换了衣服，李贤大喇喇地伸了个懒腰。这个动作他都好多年没敢做过了，一方面的住在宫里，他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再一个，作为皇子，在宫里，他随时随地都被一大群人围着，稍微有点不符合身份的自举止就会被教导，虽然话可能说得很婉转，但意思明白：您这样不行，如果你不听咱们的话。就只好请圣人皇后出面管教了。久而久之，一贯懒散的人，也养成了坐如钟、站如松的习惯。

　　“六郎这是累了？”何娘子笑眯眯问道。潞王府修好之后，何娘子就出了宫住进王府，帮他打理家务。

　　“没。就是闲着没事舒活舒活筋骨。”李贤扭扭脖子道。

　　“圣人给你这几天假，除了宴请宾客，倒可以休息休息。”何娘子笑道。

　　“说到请客，当初在洛阳已经请过一次，这回不用大摆酒宴，名单拟好了让我看看。”一个刚开府的王爷，保持低调是第一要务。

　　“是。帖子赵功曹已经拟好了，不过二十来位，奴婢看了，都是年轻人。一会儿让他拿来给您过目。对了，荣国夫人昨天送来两个婢女，说怕您刚开府，缺人手，您看……”

　　“我跟前人都满了，这两个是荣国夫人赐的，也不好让她们屈居人下，先让她们在后殿吧。”

　　荣国夫人怎么好好送人来？李贤身边用的都是宫里带出来的人，武皇后给他配的，当娘的在儿子身边安排几个信得过的人，原本就无可厚非，如果他嫌谁碍眼，这倒可以趁这个机会把人给换了。可问题是荣国夫人送来的人就可信？李贤对此表示怀疑。

　　后殿规制上比正殿低一级，是日后家里女主人的主要活动场所，现在李贤没有王妃，后殿空着，把两个婢女放到这儿既显得重视，又不会碍事。

　　“是。”何娘子笑了笑，道：“六郎一直便是个心中有数的。既然如此，我便去安排了。”

　　何娘子前脚刚走，赵坤就捧着宾客名单来了，薛顗接过单子瞟了一眼，神情古怪地递给了李贤。赵坤这边又汇报了一遍请客的具体地点，菜品以及流程，告退而去。薛顗这才凑到李贤耳边指着一个名字小声道：“贺兰敏之，如今在京城的名声可不怎么样。”

　　“是么？他怎么了？坑了什么人？”李贤这么问不仅仅只是八卦，自己和他说起来是表兄弟关系，以后难免打交道，要是个不好相与的，接触的时候就要小心点，别着了他的道。

　　“这个贺兰敏之文采倒是有些，再加上长得风流俊秀，但凡看中的人没有搞不到手的，偶有不从的，他也千方百计甚至不惜用强……”说到这儿，薛顗停下来，欲言又止。

　　谁说男人不爱聊八卦的。

　　“他没招惹什么不该惹的人吧。”李贤随口问道。

　　李贤想起来当年他偷情偷到李治后宫的事，可见这小子胆子不是一般的大，长安遍地权贵，武皇后现在还不是女皇，武家更不是什么阀阅世家，如果贺兰敏之真敢对哪家千金怎么样，人家父兄动私刑打死他也不稀奇。

　　“不知道是不是他招惹的……”薛顗的表情已经不能用古怪形容了，猥琐、猎奇、讥笑混在一起。

　　“你到底说是不是，不说我就走了。”李贤对这种男女风月之事没什么兴趣。

　　“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别人，更不可让人知道是我跟你说的。”薛顗凑近李贤，小声说道。

　　“你就别说。”李贤一把推开他。

　　“是荣国夫人。”

　　“什么！？”李贤惊得眼睛瞪成卫生球，嘴张得下巴都快调到地上了，“是是是，给我送婢女的荣国夫人？”

　　薛顗急得捂他的嘴：“别喊，别喊，我说你别喊行不行！”见李贤还在那瞪着眼睛等回答，点点头，肯定地“嗯。”

　　太惊悚了。贺兰敏之今年顶多二十出头没有，荣国夫人已经八十多了，而且荣国夫人是他嫡亲外婆啊！！想到荣国夫人鸡皮鹤发的老态，李贤一阵恶寒。相比较娶庶母、娶儿媳真是小儿科了。难怪武则天老了以后还挑选一大堆小鲜肉在身边，家学渊源啊。

　　早在李贤还是李弦的时候，对武则天的了解除了女皇帝就是养男宠了，一点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既然都是皇帝，就应该三宫六院，男女平等嘛，七八十岁的商界大佬找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不是新闻，人家皇帝纳几个男宠怎么了。穿过来以后，想法也没变。

　　但他能接受七老八十的武则天宠爱小鲜肉，却绝对接受不了亲外祖母和亲外孙怎么怎么。

　　“喂，喂！”薛顗在李贤眼前摇着手把他叫回了魂。

　　“此事千万不可再传！！”李贤拽住薛顗疾言厉色道。

　　常言道疏不间亲，论亲疏，荣国夫人是李贤的亲外祖母，自己一个表兄说这话确实过分了，荣国夫人还是皇后的母亲……薛顗有些慌，结结巴巴解释道：“不是，不是，是那个，外面都这么传，还说贺兰敏之男女不忌，我是怕你请他，他再对你出言不逊，就是想让你防着点他。”

　　“不管别人怎样，此事你决不能再提。”李贤看着薛顗的眼睛严肃地说道。

　　“我明白，我连我阿耶阿娘都没提过。”见李贤郑重其事，薛顗也严肃地保证道。

　　李唐民风开放，贵妇人有几个情人大家见怪不怪，虽然祖母外孙惊世骇俗了些，薛顗没想到李贤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李贤解释道：“这种——呃——”□□的“事，虽不少见，总归不是什么能拿得到台面上来说的，她是皇后的母亲，做这样的事，皇后面上无光，要想出气，你说是会罚荣国夫人还是迁怒别人？”

　　*

　　因为被打过预防针，李贤见到贺兰敏之的瞬间就雷达全开。没想到贺兰敏之比他还不高兴，表情就好像是有人往他嘴里塞了只死苍蝇一样。不乐意你别来呀，李贤腹诽。

　　即使一脸嫌弃不耐烦，贺兰敏之的颜值还是很能打的，不用美颜没开滤镜，在现实生活中李贤还没见过哪个比他更养眼的男生的——不论古今。只可惜这张脸上的表情太找打了，一开始李贤还保持社交微笑，客气地与他寒暄，两人之间既无交情可攀，有没有可以叙的旧事，只能礼节性问候荣国夫人与韩国夫人，大约是这两位夫人刺激了贺兰敏之敏感的神经，只见他脸色倏地阴沉下去，半晌才掀了掀眼皮，爱答不理地说了个：“都好。”

　　什么态度！我又没的罪你，你家那些烂事也赖不到我头上。来做客给主人家摆脸色，没事吧你。

　　李贤的脸色比他还臭，正好家仆来报说李脩瑀到了，李贤只冷冷地点了点头，道了声：“随便坐。”就出去迎李脩瑀去了。主客之间的互动生硬的薛顗差点看不下去。

　　来的基本上都是熟人，除了萧沔、薛家兄弟这样打小一块读书的，再就是李脩瑀这样的皇亲国戚，要么爹是王爷，要么娘是公主，李贤不禁感叹，自己一个斗升小民也混到这么高级的社交圈里了。

　　来客都是和李贤差不了多少的年轻人，心里还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年龄原因使得他们与核心政治还有遥远的距离，完全没有一般酒宴是掩盖在推杯换盏之下的小心试探、勾心斗角，大家轻轻松松地吃喝说笑，间或对李贤府邸的园林、美食有所评价。

　　一派欢快的气氛中，贺兰敏之越发显得落落寡合、格格不入。

　　一直到酒终人散，李脩瑀都告辞了，贺兰敏之还在一杯一杯地喝着闷酒，薛顗和李贤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表情中看到了莫名其妙，不愿意来又不肯走是什么意思？

　　薛顗不得不走过去推了推趴在桌案上头都抬不起来的贺兰敏之：“看天色好有酉时了，再过半个时辰该敲暮鼓，你再不走可就要犯夜禁了。”

　　贺兰敏之醉眼迷离地抬头，闭了闭眼睛，努力清醒了一下，待看见说话的人后，才歪着头绕过薛顗对李贤道：“有人托我带话给你……”

　　“……”李贤和薛顗一起等他说下文。

　　“荣国夫人和韩国夫人想请你到舍下便饭，看什么时间合适。”贺兰敏之撇撇嘴说道。语气中混杂着嘲讽、愤怒、仇视等等复杂情绪。

　　他居然用那样疏远的称谓来称呼自己的外祖母与母亲，李贤大为惊讶。敷衍道：“我新开府，家里杂事尚未理出头绪，等安排好便上门向外祖母请安。”

　　贺兰敏之冷冷一笑，“话我带到，去不去是你的事。”说罢，也不告辞，摇摇晃晃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