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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三章 不諳世事 ...

  •   从天津被迫把我抬回滏阳城,我重新住进了市医院接受治疗。焦美美和邸歪嘴为了报复咱们俩,恨不能把我赶出医院。当天下午,他们就拿着厂里的介绍信找上门来,竟然以革命造反派的名义,责问市医院为什么没有检查出我的病。并扬言,如果不是他们的革命警惕性高,险些让□□分子得逞。你瞧瞧,这俩孙子有多么恶毒,非但没有一点医学常识,就连最起码的人味儿都没有了。医生很恼火,板着面孔把他们好一顿训斥。患者的病情瞬息之间都会发生变化,这还需要多做解释吗?当初脑脊液检查正常,那是因为病情还没有发展到那种地步。市医院及时将患者转院,完全出于对患者负责。天津医院正确地做出了诊断,就应该为患者感到庆幸,这也说明市医院的举措没有失误。至于患者是不是□□家属,这跟医院有什么关系?焦美美和邸歪嘴碰了一鼻子灰,好没趣儿地耷拉着脑袋走了。
      郭家航曾经开玩笑地说:“鲍爷,当初把你从滏阳城抬到天津卫,真怕你来个隔儿屁着凉大海棠。如今你妈好了,你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郭家航的话虽然说得有些糙,但我确实是躲过了一劫。不但拣回了一条命,而且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这是多大的造化。我之所以恢复得这么快,除了治疗及时,更是你照顾得周全。然而,我偏偏忘了“做人不可恣意妄为,凡事都要循涂守辙”的道理,结果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由于我一时的贪欲和轻率,自己倒把自己荒唐地请出了住院部,并给了邸歪嘴之流一个整治我的口实。
      记得那天下午,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吃红烧肉和葱花饼,而且欲望来得那么强烈。你听了非常高兴,有了如此旺盛的食欲,说明我的身体恢复得挺不错嘛!于是,你去医生那里替我请了假,并用自行车把我驮回了家。
      说起红烧肉,那是一道著名的大众菜肴,以五花肉为制作主料。色泽红亮,香甜松软,肥而不腻,入口即化。苏东坡有诗为赞: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贵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不过,咱们没赶上苏老夫子的好时候,因为猪肉凭票供应,吃一顿红烧肉没有他说得那么容易。而葱绿油香,外焦里软的葱花饼,虽说细粮供应有限,但只要不挑剔面粉的质量,倒也不是多么的难办。葱花饼除了和面有讲究,擀功也要地道。尤其是现烙现吃,那是决不能含乎的。不然的话,烙好的饼放上一会儿,味道就大不一样了。在我们老鲍家,红烧肉我父亲最拿手,而葱花饼却是我母亲的绝活儿。至于你一位自小娇生惯养的高贵小姐,究竟得了谁的真传,我还真没有考证过。
      红绕肉和葱花饼的香气,勾来了叶百香和郭家航两口子。他们拿来了天津的直沽老白干,瓶塞一开,满屋里立时飘着浓郁的酒香,馋的我真想嘬两口。
      你说:“鲍子,你绝对不许喝,咂一口也不行!”郭家航说:“我说姐姐,酒这东西,多喝伤人,少喝活血。瞅鲍爷怪可怜的,来上一星半点儿的怕嘛?要不然,就叫他用舌尖舔舔瓶口吧!”叶百香说:“甭你个死郭子,尽出馊主意!我就不叫你把酒拿过来,你还是偷偷带来了。鲍建铭,听筱娅的,闻闻酒味儿就得了!等你的病完全好了,妹子陪你海海地喝,迷迷地醉!”我忍不住地笑了:“瞧你们把我说的!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我干吗要跟自己过不去?”你高兴地说:“那就痛痛快快地吃吧,不过可别撑着!”
      自从我病倒之后,第一次吃到这么可口的晚餐。香喷喷地吃在嘴里,甜丝丝地留在心头。要不是病得没了底气,我真想吼上两嗓子。
      叶百香忽然神秘地说:“我爆你们一个冷门儿!焦美美和吴竞远藏在防空洞里偷腥儿,叫巡逻的民兵逮个正着。刁艳芬气得拍桌子直骂,你个猴崽子,我一心要提拔你当支部书记,你却跟那个龟孙儿钻防空洞,气死我啦!你们猜,焦美美怎么说?”你瞪大了眼睛问:“怎么说?”叶百香说:“她呀,冲刁艳芬可着嗓门直嚷嚷,我都快成老棒子面了,还没尝过男人是个啥滋味儿!不就真刀真枪地干了一回,这也值当大惊小怪的?奶奶个逼的,响当当的造反派连这点权力都没有,还怎么解放普天下的劳苦大众?”
      一句话,惹得满屋子哄堂大笑。
      你抹着笑出来的眼泪说:“难怪吴竞远又去推纱了!”郭家航说:“等哪天瞅个机会,把吴竞远弄到西山乱坟岗子,再好好地审一审他!”你赶忙说:“快打住吧!扣你个私设公堂,那多花不来呀!”我也随声附和地说:“没错儿!这件事儿,早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咱们等得起。”
      说话间,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大家又聊了一会儿,叶百香和郭家航也就撤了。此时,饭香酒香还没有散去,房间里洋溢着温馨的生活气息。望着你姣美的容颜,我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了你。回想起在我病重的时候,动不动就跟你发脾气,不免感到非常内疚。
      你温存地说:“鲍子,天晚了,我送你回医院吧!”我把你搂得更紧了,执拗地说:“不,我不回去!”你说:“这怎么可以,你还没有出院呀!”我禁不住说:“筱娅,我要你……”你着急了,说:“不行!你还要不要命啦?”我索性往炕上一躺,兀自大放厥词:“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不答应,我就不回医院!”你生气地说:“你耍赖是不是?”我瞧你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便慢慢地坐了起来,几乎是在恳求地说:“筱娅,我只跟你在被窝里躺一会儿,这还不行吗?”你定定地瞅着我,然后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脑门说:“冤家!就老老实实地躺一小会儿,不准乱来!”我高兴地学着滏阳人的腔调说:“中!”
      女人生来就心地善良,你又有一副菩萨心肠,架不住我的软磨硬泡,也就无奈地依顺了我。起先,我也想照你说得去做,躺一小会儿就走。可是,一旦钻进了被窝儿,便由不得心猿意马起来。到了这般时候,你除了叫苦不迭的份儿。我毕竟是大病一场,身体很虚弱。激动的时刻过去之后,已是气喘嘘嘘,大汗淋淋了。唯一值得高兴的是,这恰恰证明我身体的元气正在复苏。
      你用被头擦拭着我脸颊上的汗珠,心疼地说:“我真该死,怎么就叫你骗了呢?”我笑着说:“这也怨不得你。红娘曾替张生开过一个药方----他那病患要安,除非是出点风流汗。莺莺便拿自己当了药儿,张生的病儿也就好了。——别别,这脸蛋你可拧不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出门怎么见人?落落汗准保走!”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还没容我把汗落下来,只听得窗外骤然间刮起了西北风。风过树梢扯起尖厉的呼啸声,就像是魔鬼在拼命地嚎叫。这风刮得好大,呼啦啦的一阵乱响,就听见房东大娘叫喊起来:“奶奶个孙儿,猪圈掀顶啦!”
      你捂着嘴偷偷地笑了,趴在我的耳边悄声说:“猪圈掀顶了,是你拱的吧?”我咬了一下你的耳垂儿说:“寒冬腊月风怒号,掀起猪圈飞云霄。母猪冲着公猪叫,公猪抱着母猪笑。”你捶了我一下说:“贫不贫?赶紧穿衣服,走吧!”我蛮不讲理地说:“走?怎么走?没见西北风都快把大树拔起来了。万一风邪侵身,你就不怕害了卿卿我的性命?”
      哈哈,你怎么不怕?结核性脑膜炎刚刚得以控制,最怕风寒感冒,出现反复。
      你叹了一口气说:“怕什么,就偏来什么!那时候你就走了,怎么会赶上起风呢?”我说:“只怪我一晌贪欢,惹得风伯伯都来帮忙。有道是,‘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不怨天,不怨地,只因一个情字了得!”你捏着我的鼻子说:“你这张嘴呀,越来越乖巧了。将来不当个作家什么的,恐怕都不成了。”我心灰意冷地说:“你快别提作家!抄家那会儿,我一赌气把所有的书籍都上交了,早就断了当作家的念头。”你说:“鲍子,虽说你赌气扔了所有的书籍,可我就不相信你真的断了当作家的梦想。人啊,一旦有了梦想,不是那么容易毁灭的。就拿我来说吧,我所憧憬的舞台,恐怕今生今世都无缘了。不过,尽管我不能当一名钢琴演奏家,但我可以把梦想留给咱们的孩子,叫他们去替我实现。”
      我被你的执着感动了,但也为你的执着而难过,便禁不住说:“你把那个辉煌灿烂的舞台搭建在了自己的心里,期盼着我们的孩子去圆梦。可是你想过没有,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孩子干不干?一旦事与愿违,你再把梦想寄托在孙子身上?”你用手指弯钩敲了敲我的脑壳说:“脑瓜进水了是不是?愚公搬走太行、王屋两座大山,靠得不就是子子孙孙吗?人嘛,活着总要有个理想,这才有奔头儿。不然的话,那跟行尸走肉还有什么区别?”
      你讲得很有道理。梦想梦想,梦中理想。只要有梦,就有理想。不过,记得好像是鲁迅先生说过,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所以,我没有再执意地反驳你,既然梦醒了无路可以走是人生最痛苦的事,我干吗要去唤醒你的梦呢?但是你却不能不让我在心里念叨,就我们这个生活环境,能把孩子生下来养大,那就很不错了,还指望他去弹钢琴当艺术家?不信你弄架钢琴弹个试试,一顶追求资产阶级情调的帽子,能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你似乎听到了我藏在肚子里的话,淡然一笑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说出来也罢,省得灭了自己的志气。人的生命,似洪水奔流,不遇着岛屿和暗礁,难以激起美丽的浪花。这是奥斯特洛夫斯基说的。不管你怎么样,反正我信。”我笑着说:“讨论这么严肃的话题,太不合适宜了吧?”你也笑了:“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说:“汗已经落了,风一停就赶紧走吧!”我说:“好吧,风虽然还在较劲儿,它总不能刮到天明。咱们趁这工夫迷瞪一会儿,等风稍稍一停,我马上就走。”
      于是,咱们两人仰脸躺在炕上,手握着手,静静地疑视着屋顶的房檩和椽桷。自打我犯病的那一天起,你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实在是操劳过度。这会儿躺在我的臂弯里,似乎有了依赖和安全感。我同样被病魔折腾得生不如死,精疲力竭。今夜躺在你的身边,才觉得生活又重新有了起色。“莫惊宠辱空忧喜,莫计恩雠浪苦辛。黄帝孔丘何处问,安知不是梦中身”。尽管这首古诗颇有些禅理的味道,但却很合我此时的心情。我们听着窗外的风声,摸着彼此的心跳,不知不觉两眼一闭,全都沉入了梦乡。
      我的天呐!这一觉醒来,才发现天已经大亮。咱们俩就像睡过了头的孩子,叽哩咕噜地爬起来匆匆地梳洗了一下,连早饭都没顾上吃便直奔市医院。其实不用我多讲也能猜想到,医生和护士长见到我会是一副什么样子。
      我太傻,太不諳世事了。其实只消低下头,说上几句赔礼道歉的话,医生就会原谅我。可是,我把这个机会丢失了,反而轻率地提出了出院的要求。或许,医生担心我不思悔改,有继续违犯院规的可能性;或许,我的病情已经稳定,可以不用接受住院治疗。总之,医生批准我出院了。但是不知道是出于报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医生在出院证明上的结核性脑膜炎文字之后,奇妙地画上了一个大问号。就是这么一个问号,使得出院证明变成了一张废纸。也就是说,厂医以医院没有确诊为由,拒绝给我出具病假证明。其实,负责前纺车间的厂医跟我并没有什么过节儿,但是架不住邸歪嘴无中生有的舆论攻势。他四处散布,说什么我的脑脊液化验单是走后门开出来的,天津医院发现后便把我赶了回来。车间主任信以为真,便命令下放到车间的厂医,一定要严格把关,所以厂医才跟我较起真来。我又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唾沫星子能淹死人。
      面对这种情况,我几乎被打懵了。拿不到病假条,我就得去上班推纱。而结核性脑膜炎尚未痊愈,我就是铁球钢蛋,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啊!我怎么就忘记了那句老话,灯火灭了,脚底下的任何东西都要注意。在黑暗中走路,一定要看好脚下,要实实在在地踏出每一步。否则稍加不慎,就会绊上一个跟头。而眼下,这个跟头是摔定了,我必须为自己的贪欲和轻率付出代价。无可奈何,我只得咬牙带病上班。
      你着急地冲我喊叫了起来:“你疯啦!别人可以不拿你当回子事儿,可你不能自己作践自己呀?赌气要是能当饭吃,我早就去撞火车了!”我气急败坏地说:“人家不给开病假条,你叫我怎么办?”你说:“他们爱开不开,咱们治病要紧。这个班不去上,他们还能把你绑了去?”我说:“你想过没有,我不上班,就凭你每月22块钱,咱们怎么活呀?”你说:“老天叫你活着,自然就有你的饭吃,不会把你饿死。你只管好好养病,过日子的事儿由我安排,不用你操心。”
      你真是我的美人菩萨,在关键的时刻,竟然有顶天立地的气概。说实在的,病中的我想强硬也强硬不起来。走路都提不起步子,还敢逞能去车间推纱吗?尽管心里不安,我还是听从了你的话,在家中养起病来。可车间的考勤簿上,却一直给我画着旷工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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