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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肉骨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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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太太,”百里说,“不是谢老爷。谢老爷的鬼救过你,不会想要上你的身。”
他的声音有点轻,谢秀雪不得不凑近过来听:“是有人在家里做了事,吵醒了本来就有的亡灵。”
百里的声音像在梦呓:
“我们那边有一种很古老的办法,可以与人增寿。”
给一个人种下长命蛊,每天取他的血液给垂死的人吃,可以让这个人活得更久。
但是被种下蛊的人并不会死掉。更不会被人把心脏取走,把血液放干。
“他们合伙杀了他。”
炭火的光照下,谢秀雪面上有一层红光。
“我在晏老爷屋里,发现了丝线蛊。有人在家里做了了不得的东西,要借他的气来养。”
百里抬起头时,看见谢秀雪眼睛里的火星在闪烁。有一瞬间,火星变得大了。
就在此时,百里身上的铃声大作。
他行动很快。十指张开,手指之前连上了细小的链条。
“……大胆!”
链条铺天盖地铺张出去,将谢秀雪缚住了。
她的手、脚、身上,无处不是链条。链条上带着细小的水花,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这么多链条。
缚得并不紧,松松地搭在身上,却让她动弹不得。
她的头垂下来,眼睛却睁得老大。嘴巴也开始张开,露出雪白的牙。
她的牙也反射着火光,像吃了血。
百里皱起眉头。
他的链条上暴出一点黑色的水花。随着他五指收拢的动作,谢秀雪软软倒下,链条追着另一个半人高的黑影,将它困在里面。
百里冲着它摊开左手。
黑色的水花在他掌心扑腾一下,将黑影裹挟住,拖进了手心。
“……”
跟上次的一个味道,他想吐。
赵先生的话被打断了。
他皱起眉头。
晏安咬牙切齿扑向他,被他轻描淡写地躲开了。
“等等。”
他侧着头,好像在倾听,又好像在咨询。
晏太太吓呆了,一动不敢动。既怕晏安动手伤了赵先生,又怕赵先生还手打了晏安。
晏安又冲赵先生撞了过去,这次赵先生没有躲,抬手架住了他。
“长生!”
晏太太叫起来。赵先生喝问:“你长年喝明青的血,难道不知道是为什么?”
晏安一瞬间被抽走了力气,用力一推,甩开晏太太,另一只手捂住脸,吃吃惨笑起来。
“是了,血亲……我与明青,你说过,是用血蛊结成的血亲。”
赵先生给他们种下了血蛊,让他们平分了寿命。
谢明青,八字里吉星拱会,命中带印,是难得的强身长寿之命。
本该早死的晏二爷,因为这个蛊虫,窃到了额外的寿命,可以多活很久很久。
这才是谢七少爷值得每个月两百块光洋的原因。
“你只需要每日用血引就与明青平分寿命。要不是你非要弃他去省城,怎么会到了要用他心脏来换你的地步?”
晏安吃了一惊,抬起头看他,再看看晏太太。
赵先生却不再多言。他迈开腿,匆匆往外跑去。
百里刚把谢秀雪扶好躺下,院门便被扑开了。
他没来得及躲,房间里已经冲来了赵先生。
赵先生的手劲很大,抓住他便往外拖。
百里抬脚踹在他身上,好像踹上了钢板,腿骨都发出一声响,疼得他叫出了声。
“放开我!”
他没有办法逃掉,只能叫唤两声,或者耍个赖往地上躺。可惜赵先生不为所动。
直到到了一处空地,赵先生才松了手,将他扔在地上。
地上的小石子硌得他很疼,他怒起来。他要仔细看看,这个赵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几次三番跟他不对付。
可惜本来他眼睛也不好,月光之下更看不真切。
赵先生面色不虞,手上青筋毕露。
“吐出来。”
赵先生突然说。
百里呆了呆,没有听懂。
“你是百越人,”赵先生俯下身,一脚踩在他胸膛上:“百越人早就死绝了不知道多少年了,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食鬼为生吗?”
百里被踩得喘不过气。他不愿意吃这样的亏,手一抖,有血色的线从他袖口窜出,带着冷气要钉上赵先生的背。
赵先生头也不回,随手一搅,正把线抓成了线团,拽在手里。目光仍旧冷冷地,盯住他,仿佛他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要杀出心肝来赔。
“你……是不是傻?”
百里笑了起来。他生得太好看,一笑之下赵先生都呆住了。
只这一瞬间,百里的身形晃荡开,赵先生脚下只留下一件黑衣。
百里出现在赵先生身旁不远处,一面咳一面笑:
“吃都吃了,怎么吐?”
赵先生脸色更难看了。
“他们俩个结的,根本不是血亲。”
百里牙白森森,一字一咬,像会发光。
赵先生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晏长生是个短命鬼,你偷了谢明青的寿,换给了他。
“分寿根本不需要结血亲,只要用长命蛊就行了。你明明会用蛊术,却还用了血引和棺中土。
“你给他们结的,是肉骨亲。”
血液只是引子,只是保佑他少些灾难,多活两年。
取他的心,取他的骨髓,把所有的寿都给晏安。
不是分寿,是换命。
一开始,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谢明青不重要,”赵先生说,“我要保的人是晏安。”
百里的眼睛还是不好,所以他看不见赵先生此刻的神情。
赵先生很严肃,仿佛这是多么重大的任务。
“可真奇怪。”
百里想,赵先生可以说是很有本事的人了,为何不一开始给他安排一个好点的八字,偏偏是这么个夭寿无福的命相?
“我找到晏安的时候,他只剩下半条命了。”
未生克父,出生克母。
晏安的母亲先死,他作为棺材子被生出,已经是惊世骇俗。
“他一出生就不是活人,你为什么要保他?” 百里问他。
为了保他,杀了谢明青,还招来晏宅里满宅的鬼气和阴魂。
赵先生很久没有说话。
月亮变得亮一点了,赵先生回过头,百里这才发现自己的脖子上多了一把剑。
剑重而且冰。散发着不好闻的血腥气。
“因为他是我的很多个故人。”
晏太太头疼得发昏。
晏老爷从家里跑了出去,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秀雪姨太太昏倒在床上,屋里的炭火撒了一地,差点把屋子点着。
赵先生不见了踪影,谁都说没见过他。
清晨就是下雨。一家子佣人小使战战兢兢,在院里淋着雨挤成堆,等着她发话,好给大家一个保全。
他们都想跑,不敢再呆了。
“阿庆去账房支银子,给大家把工钱开出来,再一人加一元。”
她扶着额头,身心俱疲。
“愿意走的就走。”
走了以后,想再进晏家的产业里找份事业,就难了。
这情景,晏太太并不是第一次见了。
晏大老爷过世那年,家里也差点被佣人扒了一层皮。
是她雷厉风行,不顾情面开掉家里做惯了的二十几个人,丈夫死了要护住小叔。
“别想着欺负二爷年纪小。”她当时说道,“晏家只有老爷,没有第二。从今天起,二爷便是当家的晏老爷。”
她不是一味念佛的软泥坯。
晏太太摆了摆手。她的旧人都围住她,要陪着她一起呆在家。
太太微微点点头,算是答谢。
“去村里再召几个人来帮工。过两天大老爷生日,要忙不过来了。”
人都渐渐走了,她才起了身,把手上的冷茶放开。
她回到自己房里,锁上门。屋里点着电灯,供着佛,青烟缭绕,但也冷清。
她路过佛龛,并没有跪拜,径直往里间走了。
里间跟卧房用一条通道连着。半圆的桌子上摆着花瓶,后面是厚重的帘子,也是墨蓝的底子,绣着一只蝴蝶。
一只就很好。
晏太太喜欢这个蝴蝶帘子。
屋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像个柔软的窝,能收容她所有的眼泪和痛苦。
一整天一整天,她呆在里面,不用怕谁来打扰。
像个小天地。
她一个人的,安全,隐蔽,没有纷争的小世界。
她的床,干净整洁,铺着的淡紫色褥子,水红的被子。都是朴素的样子,她就喜欢这样的颜色。
不像晏老爷,喜欢的都是富丽堂皇的颜色。
以前这个床上,睡的挂的都是金碧辉煌,热闹耀眼。她也曾喜欢过那些亮丽的颜色,可惜太亮眼的颜色,经不得老。
时间久了,还不如不亮的颜色了。
她一个坐在床沿上,孤独而且寂寞。
良久,她轻轻哼着曲调,把床板揭开。
床下是一个小小的入口。架着简单的黑色木头爬梯,不知道通向哪里。
晏太太哼着歌,顺着梯子往下爬。
她是小脚的女人,梯子却爬得意外的稳当,而且快速。
梯子一下去,就是一间小厅。
她的秘室,藏住了她的秘密。
黑漆漆的一具棺椁,就放在她床的正下方。
每天晚上,她都枕着棺椁,一同入睡。
棺椁里,隐隐约约有一点声音。很细小,好像是金属相碰撞。
她安抚似地摸了摸棺椁,没有出声。
她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在棺材前的铜盆里烧掉。果然里面的声音下去了,没有一点动静。
她的神情充满了期待。一点儿也不像这个年龄的稳重太太该有的样子。
“好久了啊。”
她喃喃地说,一面伸手去推棺盖。
“今年就第二十年了。”
棺盖轰然而开。棺材里躺着的,是挺直腊黄的一具尸。尸身上缚了红线,面上罩着钱布。
“长宁,我一个人的长宁。我好想你。”
晏乐,字长宁。
晏家的长子,晏安的亲兄。
晏太太十六岁嫁过来时,还从未见过他。晏家此时也只有一位少爷,并没有晏安。
红盖头下她只能看见亮黑的一双大皮鞋,还有打理得没有一丝折痕的褂袍。
她被一条红绸牵住,懵懵懂懂地跟着他走完各种程式。然后坐在喜床上,看到有黄金的秤杠伸过来,心跳得怦怦响。
盖头掀起来,眉眼温柔的高大的男子正热切地看她。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几乎把她的头都要跳昏。
她的夫君轻轻地笑着,把她的手抓住。她不敢挣,被拉着贴近他胸口。
怦,怦,怦。
手底下,是一样跳得飞快的一颗心。
现在她的手底下,同样的位置,那颗心再也不会怦然作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