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百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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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百里没有伞，不过他并不介意淋湿一点。
雨水沾在他的头巾上，湿答答的。他便索性摘了头巾，让细密的雨滴直接沾在头发丝上。
他的头发很黑而且长。松松编成长辫，垂落下来的也到了大腿中段。中间还夹杂编上了两条银带。
这么长的头发，没个十几年长不出来。
“这场雨之后，就是惊蛰。”
百里心想。他有点困惑。
他摊开了右手。左手抚摸上去，手指纤长白皙。右手的掌纹浅淡，是没有干过苦活的一双手。
他头脑里闪过各种各样的场景。有耕田的牛，有拉水的车，有农田，更有干农活的手。有鸡飞狗跳的空地，满地的鸡屎牛粪，还有过节披红带绿，被杀的猪的尖叫。
春秋更替，四季交迭。所有场景都历历在目。他毫无疑问的是个农民。
——而且是个精通各种农活的农民。
可是……哪里不对。
刺眼的黄色强光穿透雨丝，直照在他身上。汽车的声音传过来。百里直视着灯光。
他眼睛不好，耀眼的光在他眼里，只是昏黄的一个点。
直到车险险停在他面前不远，一个穿夹棉长衫的人跳下来，打着伞走到他面前。
“……”
那个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上来，最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百里仍旧一动不动，他看不见那个人的动作，眼睛仍旧盯着车灯。
长衫人怔了怔，似乎有点恍然大悟。激动地跑回车边，敲着车窗说：“太太！太太！先生派人来了！”
车的后门打开了。似乎有人急匆匆下来，生怕怠慢。
“快请大师……”
百里默不作声地被人扶进了一间温暖的屋子。这边的人似乎看出了他眼睛不好，扶着他小心翼翼。有人把热手帕拿来，仔仔细细替他擦手。
“大师是赵先生叫来？”
“……”
“大师看我们家里这是有什么古怪？要怎么破才是法子？”
百里有些困惑。晏太太说的是汉话，他能听懂，但是他说的不大好。
他并不认识什么赵先生，也不是什么“大师”。但他知道这个房子里充满了阴气。
幸好他手上被人塞了一盏热姜茶。他不知深浅地把茶递到了嘴边，喝了一大口，又烫又辣，一时更说不出话来。
他的眼睛不好，只能看见一点光影，但他能看见房子罩着的黑气。
黑气像一只只鬼手，支棱着攀爬在房子的顶上。有的地方稀一些，有的地方浓一些。
这得是多少死人，多少怨恨，才有这么浓的阴气？
晏太太殷殷看向他。这位大师年纪很轻，甚至可以说是一身稚气。穿着的黑衣非麻非棉，也不是绸缎。皮肤白得透明，眼睛大而黑，迷茫地睁着的时候，睫毛的影子看上去像一层雾气，几乎看不出是男是女。
“姨太太来了……”
有个声音说。紧跟着一阵脚步，似乎有很多人围了上去。
“姨太太怎么来了，天气这么冷。”
“快扶姨太太坐下来。姨太太的衣服湿了，谁打的伞？”
百里听到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七嘴八舌的关切声音里，还有晏太太温柔的介绍：“秀雪，来见过赵先生介绍的大师。”
他把脸转向众多声音的方向。他的手握紧了一下，骨骼的形状显了出来。
他看不见人，但他看见了黑气。浓得化不开。
一只一只黑手，紧紧缠绕在来人的腿上，手上，身上……马上就要越过脖子了。
“你快死了。”
百里忍不住说了一句。满厅的人突然寂静了。
“大师……”晏太太的声音在发抖。
但百里不再出声，许是嫌光影刺眼，索性连眼睛也闭上了。
晏太太不断哀求，甚至带上了哭音。然而姨太太那边始终没有发出声音来。
“罢了，你既然不信，我便让你看看吧。”
他站起来，对着姨太太的方向招手。他身上不知道有多少奇怪物品，跟着他的动作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似金非金，似石非石。
晏太太叫姨太太过去百里边上，她便缓缓走到他身边。“你从这边，看。”
百里面对着她，将左手臂平平展开。秀雪姨太太看到了他的黑衣袖上细巧精美的刺绣。那图案随着他的动作展开，像是一道隐约的彩虹，仿佛他将要揭开一个迷梦似的布景。
姨太太往前半步。她的眼里有一点迷蒙。
可是他的手臂下展露出来的，是灰蒙蒙的雾气的世界。雾气浓郁之处，甚至发黑。
姨太太的眼睛睁大了。
人，全是人。
整个客厅，满满当当，全是人。
不仅仅是地上。连房梁上，柜子上都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或坐或站，拥挤不堪。
她看不清他们的长相。这里全是面色发青的人影。穿黑衣，带黑帽，面无表情。
衣服上有团花，有花纹。那是寿衣。
——死人！
姨太太捂住了嘴，惊叫声出发出了一半。
有个鬼影似乎感觉到什么，对着她的方向，缓缓扭过头来。
姨太太动不了。她的身体在发冷，好像正在结冰。
那个鬼影甚至想要朝着她移动过来。
正在此时，百里的手臂放下了。
叮叮当当的清脆的声音里，姨太太面包惨白一片，抖成了一团。晏太太走过来时，她的手冷得像冰一样。
百里的眼里带着一点怜悯。他想了想，从身上取下一件小物，扯断几根头发，随手搓成绳子将它挂起来。
“拿好它，别丢了。”
他不擅汉话，因此也不知道怎么样解说，只好举起手，孩子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们在干什么？”
门厅里传来一个声音。
哦，是个男人的声音。可能是“老爷”。
百里微微偏过头。
这个声音听起来年纪并不大。起码比晏太太小了十岁。他有点奇怪，随后又想，哦对，汉人好像有找比自己大的人当老婆的习俗。
——然后再去找个差不多大的人当姨太太。
啧。
他了然地点了点头。
“太太，”晏老爷说，“您怎么又把这种江湖骗子放进家里来了？”
……江湖骗子？谁？
百里瞪大了眼睛。他心里有点气愤了，正打算开口说话。厅里的空气却仿佛突然带上了风，风里有什么东西穿过了他的身体，让他的眼睛受到了刺痛，一瞬间竟有一颗眼泪流了出来。
百里心里一怔。这阵风来得蹊跷，但是味道太熟悉。
他复又坐下，冲着晏老爷的方向道：“晏老爷。”
百里说话的时候，细白的牙在灯光下闪过，仿佛带了蛊惑。
“晏老爷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是不是总觉得……”
他微微一笑：“房间里不止一人？”
晏老爷没有说话。百里感到他的眼睛盯牢了自己。
“我的家里，不闹鬼。”
晏老爷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我说过了，房里的人是明青。明青回来，怎么能算闹鬼呢？”
“……长生！”
晏太太几乎惨叫起来。
“太太，明青夜夜都回。”
晏老爷似乎不想再说了：“过几天是大哥冥寿了。这么多年，我都在省城给他做寿。难得今年回来了，又有能通阴阳的‘大师’在。”
他停了停，往百里的方向瞥了一眼：“大嫂，您还是想想大哥的事吧。”
他说完便摆了摆手，独自一人又要往宅院的深处走去了。
“长生……”
秀雪姨太太声音在发抖。晏老爷停了下来。
他最终叹了口气，回过头。却用几乎贪婪的眼神，盯着她的脸。
“怎么不回屋里去？外面冷，你身体一向不好，快回去吧。”
晏老爷的声音出奇的温柔。
秀雪闭了闭眼睛，又猛地睁开了：“谢明青已经死了，你明明知道。你为了他，招回来家里多少鬼怪！？你怎么不看看，你招惹回来的鬼怪里，有哪一个是他？！”
“谢秀雪。”晏老爷闭着眼睛说，“我没有招惹鬼怪，明青也不是鬼怪。还有，”
他转过身，边走边轻声道：“你不要再用明青的脸，对着我说话了。”
他走路的脚步声舒缓平常，仿佛并没有什么争吵，没有什么鬼怪，也没有什么可怕。
“……谢明青……”
百里心里念了一下这个名字。
这不是一个好名字。五格不齐，听起来就寿数不长。
这是谁？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百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