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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竹沥(番外) ...

  •   竹沥生来是跟着父亲的。
      他的娘亲很早便离开了,魔修向来薄情寡恩,不合便散。
      他的父亲很强大,因为当身边与他同岁的孩子要相互残杀来争夺活下去的机会的时候,他可以安然地卧在父亲膝上,听父亲讲一些话。
      之所以是讲一些话,是因为他也不是很懂其中的意思。
      “沥儿啊,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的父亲时常摸着半面镜子对他说,竹沥很奇怪,他父亲修的最令人不耻的器物,但要补一面镜子还是动动手指的事。
      而且没有人在行龙陆会说这句话,一切生存为先,谁救谁就是缺心眼,更何况报恩。
      竹刃却与其他魔修都不同,他整日关门研究器物,外头的法阵也能抵挡一些挑事的袭击。父亲在竹沥眼里和他手中的铁皮铜片一样,都是静静的躺在那里,谁也不打扰。
      竹沥一直乖乖的,有时候耐不住跑出外面玩,竹刃便说:“遇上什么危险,打不过便喊君上求饶,硬撑着没好处,满意了没人会与一个小孩为难,不满努力挨到为父救你便是。”
      所以他有世界上最好的父亲。
      他一回带了个薄铁片,便被人看到啐了一口,骂了一声:“器物废物。”于是竹沥年纪小小便知道,父亲和他都是在做见不得人的事情,或者他们本身便是见不得人的。
      有时候他也会去碰一碰那些器物,都是狰狞得很,一不小心便会见了血。竹刃从来都是静静地看着他:“想要修器物,便要受住许多苦。”
      看小竹沥沉默地把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竹刃赞许道:“便是如此。器物追根溯源是人间来的匠人,后来加入魔修的后成之物,不被看好也是自然。但器物修的,需要比寻常修炼更耗精神,甚至有时还会反噬主人,与咒术一样的。”父亲头一回提到器物修炼,眸子里像含了深潭,有风袭来,泛起一层涟漪,“我本是器物最后一人,当初眼看传承断绝时得人所救,这才有我今日。”他摸了摸竹沥的头。
      “爹可是也流了很多血?”竹沥抬头看他。
      竹刃神色没有变化,寻常道:“有一回被浸了全身,差点救不回。”
      竹沥咬了咬嘴唇:“那竹沥可会死?”
      竹刃将手拿开,低头皱眉扫了他一眼:“若是怕死,就不该投胎来这里。”
      将神色似乎有些过分严厉,吓得竹沥脸白了白,竹刃稍微缓和道:“世人只知器物少,却不知究竟只剩下你我二人,他们不屑于外道,若是得知内情,只怕会赶尽杀绝。”
      竹沥好奇:“那娘亲当初知道吗?”
      竹刃沉默了一下:“她过分聪明,即使我隐瞒还是猜到了……”他蹲下来认真地看着竹沥道,“若是修器物一道,便是要为之倾尽心力,不可生多余杂念,爹当初未能做到……还望沥儿谨记。”
      竹沥认认真真将他方才的话一字不落的重复了一遍,竹刃失笑,摸了摸他的头。
      “器物乃是取自天地,与食人血肉蝇营狗苟之辈全然不同,向来克己守礼,如履薄冰。却不想一夕不慎,尽被恶人残害殆尽。”竹刃站了起来,摸着那些冰冷的器械,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跳动的心脏。
      “爹可有……杀过人?”竹沥犹豫了一下问道。
      “记住。”他的父亲回过头来看他,在无数突出的兵刃和刀光剑影间,从容立着,站成了最温柔的皎白,“你的父亲我,自始至终,未沾染过一丝血腥。”
      竹沥将这画面,藏到了他死的那天。
      纸里包不住火,哪怕只有一个人知道他们的身世,都会引来无数的劫难。
      竹沥某天跑出去玩了一晌午,回来时就看见他们小小宅院前铺天盖地的火光。
      他知道那间不起眼的屋子,父亲这些年埋首在其中,用心血铸就的宝贝,便这般付之一炬。他正愣神,却听见有脚步声传来,竹沥头一回遇上这样的事,慌得都不能动。却又听得一声尖利的呼哨,那群人立马转了方向,向另一头追去。
      他这才回过神来,便见父亲的身影在远处一闪而过,便知道他故意引开了来人。竹沥跌跌撞撞地向外跑,昔日的清静宅院被烧得一点不剩。
      他在山里树下颤抖着躲了整整一天,才被满身伤痕的父亲找到。奇怪的是,他的伤看起来虽然狰狞,但魔息受损不重,甚至血流也止住了。
      父亲拿着面完整的镜子,身上全是血污,看起来狼狈极了。
      竹沥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父亲,往日的淡然一扫而光,取而代之是一种灰败的神色,好像萎靡凋零的花儿。他见了自己,眼睛亮了亮,但随之又垂下头来,看着自己手中沾满血色的剑:“为父已经没有资格习器物。”
      他后来才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一个人起了杀心,他便丢掉了器心。
      父亲看上去仍不是很好,抱着他在山中闭了几日,待得魔息恢复时,又听见山下传来打杀的声音。
      “只盼一日,可立足于阳光之下。”父亲叹息一声,带着他开始逃离。最后来到了一处结界,“我从前以为世间无善,直到一人出现,世人以刀刃向之,他以真心报之。如今……却是再遇了。”
      竹沥感觉脖颈处一痛,便晕了过去。
      他的父亲在恳求了帮助后站起,迎着明晃晃的阳光,迎着无数刀刃和讥嘲:“我习器物数百载,负了父母生养之恩,欠了妻子倾心之念,落得一身伤疤,背了万千骂名,失了追寻之道……他拔剑出鞘,那不是魔息化成的,却是发出一声长鸣,泛着银光的器物,“潦倒至此,断绝生念,却从未后悔。”
      最后一个从灭亡的器物传家中逃出来的小公子,拿着他当初拿起的第一把剑。
      血以证道。
      竹沥看着面前长相不凡的魔修,已经预料到了结果,只是淡淡地静思了片刻。
      垂眸,不说话,没有过多情绪,他要像他的父亲。
      他又看见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君上,但先前追杀他们的也是君上,于是他想起父亲的话,怯怯地喊了一声,那人似乎没什么反应,也没有要为难他。
      这就很好了,他已经满足了。
      过了不久君上又带回了一个小女孩儿来,他第一眼就发现了她是极佳的补灵体,甚至对寻常魔修,身上都散发着诱人的味道。不过竹沥天天念着没有杂念,就算她是个鸡腿子,他也不会多看一眼便是了。
      那女孩儿开始还对他一脸防备,久了发现他整日就坐在桌旁比划一些复杂难看的图,又开始一刻不停地吵闹。先前还生怕被旁人闻着了自己身上的气息打扮成小乞丐,这会又开始在他面前天天晃悠吸引注意力。
      真是烦死了。
      她有时会说他是呆子,竹沥冷冷看她一眼,回了一句傻子。
      “诶?能说话,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呢!”那女孩儿掐着他的脸,将方才鸡腿上的油全抹他脸上了,“我叫安然,你叫什么啊小呆子?”
      竹沥皱着眉扯开她的手:“竹沥。”
      安然实在是太吵闹,现在被君上出于安全着想禁止出门,便十分乐意来闹他,好好的一把长剑被竹沥因为烦躁扭成了个钩子。
      “你吵死。”竹沥一般会说这么一句,他也只会说这么一句。
      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吵的女孩子。
      但吵归吵,有时鸡腿还会分他一半,眼睛一睁一闭,跳到桌子后面:“竹沥偷偷吃,安然暂时看不见。”
      他被气笑了。
      “小竹子,君上说要酿酒,酒是什么,是鸡腿吗?”
      竹沥勾画出一个剑鞘的柄,勾出一个花的纹状:“不是,是用来喝的,父亲不让尝。”
      甘然很是失落,看见他的图案,眼前又是一亮:“我从前看过双修的男子送女子这个,小竹子替我也做一个呗。”
      彼时已经有人为甘然找上门来,他撇撇嘴:“不要,麻烦精。”
      甘然这回没有生气地跳起来,只是贴着他的手摇道:“做一个,小竹子,你的甘然妹妹想要嘛,我以前给了你这么多鸡腿,应该送一个花作为补偿嘛!”
      竹沥被她缠得烦了,甩开她的手:“说是不要就不要,别打扰我,一边玩去,麻烦精。”
      甘然委屈地看了他一眼,毕竟也是有脸面的,气鼓鼓地跑开了。
      竹沥觉得这个君上很特别,虽然表面看上去漠不关心,但对他们都是有求必应,哪怕他提出了要用来勾画器械草稿的东西,君上也想办法替他取来了。邢邪也是,虽然说是君上的杀手,但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他对君上的感情,君上也从没下过一道击杀令。
      看着在椅上懒洋洋晒太阳的君上,和一旁默默站着的邢邪,以及折了草编小玩意的甘然,清风拂过满园的莲花,拂过庭前梅子树,让他恍惚地以为,这就是岁月静好。
      每当他要松懈下来的时候,一切就会发生变化。邢邪化着魔息一身伤挡在结界前,君上满目担忧地带着他们走的时候,竹沥都没有反应过来。
      山洞里的结界被一个蒙面的女子击碎,竹沥几乎用处了身上带着所有的暗器和刀剑,却终究是不敌,被那女子击中,眼睁睁看着甘然被抓走。
      一瞬间,他开始怀疑自己走上这条炼气之路是否正确。
      后来君上不知怎得也离开了,那个把关怀和喜爱藏在心里的君上,会笑着给他递文房四宝的君上,浑身是血,无力地躺在邢邪怀里。
      不知怎的,就想起父亲曾说他浸满了血,为了炼器。
      竹沥跟着邢邪,看他自毁重来,看他从曾经沉静执着的青年,成了一个人人啖之的疯子。或许旁人不能理解,但他却可以与眼睛猩红,愠怒暴躁的邢邪感同身受。他开始一点点拾起自己的记忆,一段段情景,一帧帧画面,逐渐拼起一个完整的小茅屋。
      等到邢邪炼成后再次出山,他因着动摇的器心,开始学习起了咒术,还偶然拿到了禁术。
      可是再回去,却听闻甘然已经身死的消息。据说她因修术过度,陷入癫狂,最后还生受了三道雷劫。
      竹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是想再看那女孩偷偷用手欲盖弥彰地罩住眼,别扭地递过来一根鸡腿。
      一瞬心如死灰。
      后来邢邪下凡间,他也拦不住,只是不知怎得那恶棍救了他,还容他养好了伤。他按图索骥地照着当年的线索还想帮邢邪查真相时,那恶棍拦了他,直截了当地说了他心中的猜想。说君上仍旧活着,只是不会再回来了,要他亲口告诉邢邪,断了他的念想。
      他不会说,留着一分念想也好,也比他全无念想的好上许多。
      原本茅屋盖着的地方已经充斥了混乱的魔息,他只能就近找了一处停了下来。好像当初在结界外看到的也是这样一个平地,谁知进了里面便是别开生面,一步踏入他此生也逃不过的劫难。
      一个过路的魔修看到了他手上的剑,啐了一口:“器物废物。”
      他可以杀了他,但他突然感到累了。年少时是这样,现在学成了还是这样。他在这里走一遭,没有带来任何的改变,还半路弃了器心,去修了咒术。
      九泉之下父亲……怕是不想见他吧。
      果真竹沥是最无能的人,离开了父亲是一个人,现在辗转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一个人。
      那恶棍劝他时说世上没有什么永远,一切都会过去。
      那么他便把这容纳一切的时间都消耗,让这一瞬,变成他的永远。
      他念起了咒术,一如当年被带进那个破旧的茅屋,身边的一片平地,便是春风拂面,隐隐有莲的香味。君上躺在椅上,邢邪站在他身旁。他学了器物,便将这茅屋变得精致了许多,添了些美丽的摆设,还在通往偏房的地方设置了弯弯绕绕的曲廊亭台。
      这样他就可以远远地看着君上和邢邪,假装他们还在了吧。
      他慢慢走入当初那个偏房,里面传来歌声:“红嫁娘,新婚郎,推盏把烛拜高堂。”新娘穿着红绸的裙子,坐在床前局促地攥着衣角,摒气等他来挑那个红盖头。
      他突然哭了。
      当那个人莫名其妙地出现,将身边一切都打乱时,他终于于大梦的混沌中看清了他的样貌,笑着对那人说了声久违的君上。
      君上回来了,那么其他人……便也会回来罢。
      总算不会再有离别了。
      我是竹沥,器物魔修,近百岁失去父亲,三百年后又失去了所爱的一切。从前谨遵父命,未杀一人,如今也是负剑保身,孑然一人。
      但我终归还是回到了那个茅屋,又是一日晨起,窗外清风递来妙音莲的香味。甘然笑着摇起我:“君上他们的梅子酒酿成啦,去不去喝一盅?”
      “算是便宜你小子啦。”君上挽着袖子倚在门边笑着看我。
      我点了点头,向他们跑去。
      我终归还是尝到了那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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