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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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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夜,永春园。
李嬷嬷引着下人收拾好膳厅,又将各主爱吃的饭菜布置好。
膳厅离暖阁近,褪去外裳亦不觉得冷。
裴淮推着裴景进门,将人挪到离炭盆最近的位置。
裴景裹得厚实,通身上下都包在雪白色狐裘氅衣中,来时膝上格外加了条厚毯,两手还抱着暖炉。
长公主见他怀里有东西拱动,正诧异着,有只纯白色猫探出脑袋,黑亮的眼睛滴溜溜打转。
“这是哪来的小东西。”
小猫不认生,被长公主抱在怀里还找了个舒适的角度,舔着手背觅食。
“给二郎挑的猫儿,乖巧听话,好养活。”裴景笑笑。
青松堂前后养过两只猫,皆因贪吃丢了性命。
长公主吩咐:“把炭火再调旺些,给景哥儿换条波斯国裘毯。”
裴景回头,反拍了下长公主的手道:“儿子竟给母亲添麻烦。”
“可不就是麻烦。”长公主揶揄他,李嬷嬷找出裘毯,悉心给裴景盖好。
他那两条腿自打摔断后,便格外难料理。阴天下雨时,虽然下肢没有知觉,可腰部却总有冷风刺骨,饶是堆满衾被,也挡不住寒意。
“大哥近来身子可好。”
裴景侧头,捏了捏下颌打趣道:“整日里山珍海味,补得我再好不过。倒是你,前些日子出去半月,怎么瘦了许多。”
“二郎哪里是瘦了,他就是有点黑,肉也更结实些。”长公主招呼他们落座。
裴景摸着没有知觉的右腿,附和:“倒衬的我愈发白净。”
三人一愣。
裴景极少外出,成日困在房中,不得锻炼,自然皮肤跟白雪一样。
“母亲身边换人了。”裴景心细,也是想别开话茬。
长公主下意识看向裴淮:“咱们二郎同我把人要走了。”
“月宁?”裴景脱口就出。
长公主打量他神色,见他没甚异样后,点头道:“是她,你竟还记得名字。”
裴景笑笑,没再说话。
长公主心里却愈发懊恼:“母亲原想先给你挑个知心人。”
“母亲,”裴景打断她,摩挲着手指缓缓说道:“我这样的人,就别祸害姑娘了。”
“大哥配得上天底下最好的女子。”裴淮握住裴景的手,似乎怕他不信,又补道:“在我心中,大哥就是神明。”
十六岁前,裴景是天之骄子,他开蒙早,春闱时候一举夺魁,引得满城惊叹,都道淮南侯府祖上积德,才有这么个出息的儿子。
不料明珠蒙尘,在一次马球会上,裴景的马匹突然发疯,载着他一路狂奔,就在即将要坠崖的前刻,侯爷不得不一箭射死疯马,裴景坠马,腰部以下从此就没了知觉。
本朝有令,腿脚有疾者不得入仕。
换做旁人,兴许早就颓废了,裴淮敬重裴景的很重要一点,便是他永不低头的坚韧,就在他们想方设法想要安慰裴景的时候,他反倒很快从断腿的悲痛中脱离出来,安抚爹娘,提点裴淮。
这等骨气,换作任何人恐怕都难以做到。
长公主看着他们兄友弟恭的模样,深感安慰。
席上小厮来报,淮南侯要整顿军务,夜里不能回府,这宴席便只剩下他们娘仨,末了,长公主着人打点了餐食,一并给淮南侯送去。
青松堂热闹散去,裴淮回去时,丫鬟小厮都已入睡。
他抱着猫,站在偏房门口看了半晌。
灯还亮着。
他推门进去,月宁正在提笔写着什么。
抬头看见他,月宁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旋即便起来福了福身,柔声道:“二公子还没睡。”
裴淮从她前面走过,把猫交到她手中。
柔软温热的猫儿发出呼噜声响,蹭着月宁的手腕,往上爬了爬,连眼都没睁。
“在写什么。”
裴淮坐下,看那纸上写满隽秀的小楷,正如她这个人,玲珑剔透,精致可爱。
“抄的经书。”
月宁抱着猫,把旁边的经书拿给他看。
裴淮嗤了声,道:“抄这儿作甚。”
“静心,养气。”月宁抚着猫,认真答他。
裴淮一眨不眨看着她,半晌伸出手去,月宁往后退了步,他没生气,只是把手慢慢落到熟睡的猫颈,揉了揉,漫不经心道:“做通房委屈你了?”
月宁摇头,一字一句道:“不委屈,奴婢身份卑微,伺候主子天经地义。”
“这话怎么听着像在骂我。”
裴淮扯着猫颈连人带猫一起拉到怀里。
起初的别扭早就在他不加节制的蹂/躏下变得习惯自然。
月宁坐在他膝上,眉眼低垂,温顺乖巧的如同怀里的小猫,没半点脾气。
裴淮知道她有傲气,虽不轻易示人,可一旦被触碰底线,她就会拼了命的反抗。
他拿捏着尺/度,游刃有余的把她攥在手掌心玩/弄。
“我渴了,去煮盏茶喝。”
月宁把猫放在他怀里,轻巧的滑下去,动作干净利落,做惯了一般。
裴淮神色不明的望着她,幽眸溢出笑,他仰着头,抓着小猫的颈子慢慢磋/磨,就像手底下的东西是她,光洁如玉的皮肤,殷红的嘴唇,还有在他身下几近疯狂的叫喊。
明前茶,贵如金,尤其今年雨水少,各地上贡的明前春茶少之又少。
可无论再稀缺,文帝都会特意给永安长公主留出足量。
当年文帝还是皇子的时候,因母妃不得宠,又病故的早,因而并不受先帝喜欢。
皇后无子,想要从其他妃子中过继一个,挑来选去迟迟未下决断。
永安长公主常去皇后宫里玩,久而久之很是投皇后脾气,有日赏花宴,皇后特意问永安,诸多皇子中,她最喜欢哪个。
许是永安看见当时的文帝可怜,就信手指了他。
这才有后头文帝登基一事。
裴淮蹬着双青缎面绣如意纹长靴,身子往后靠,垂眼乜着案上水雾缭绕的茶水。
“烫。”
月宁抬头:“那我扇扇?”
裴淮没应声,月宁就拿手轻轻扇着水雾,没一会儿,她贴着瓷盏试了试温度,又把茶汤端到裴淮面前。
“二公子,茶温刚好,你尝尝。”
裴淮把猫放在书上,笑:“忽然就不想喝了。”
月宁好脾气的收了茶具,小猫可怜兮兮的叫着,瞪着一双眼睛时而看看裴淮,时而看看月宁,最后似乎选定人,呜咽一声跳到月宁怀里。
“白眼狼。”
裴淮骂它,小猫往月宁怀里缩了缩,可听不懂他说什么。
“你今夜是睡在这儿,还是正屋?”月宁红着脸,见他没有走的意思,问完又觉得自甘下贱,便低着头,专心抚猫。
裴淮冷眼看她快要滴血的脸蛋,难得轻声:“今夜就让它陪你吧。”
茶温已凉,风声渐大。
裴淮屋里的灯,迟迟没亮。
隔世之久,裴淮终究还是裴淮。
月宁松了口气,拂开左臂的袖子,小臂完好如初,这一切是真的重新来过了。
大雪过后的马车,顶篷盖了厚厚的银白。
管家看月宁在里头收拾,香薰铜炉,绵软裘毯,还有各色果子糕点,不止如此,塌前摆置的小几上,有几本摞在一起的书,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管家忍不住打趣:“二公子是去靖安坊买书,你布置的倒像是要出远门,恐是用不大到的。”
自打孔妈妈被发配到偏远庄子,府里人待月宁的态度可谓天翻地覆,不仅那些爱抱团讥讽的不见了,还有些主动示好,上赶着与她熟络的人。
月宁从前在侯府做了多年,早就把各人秉性脾气摸得通透,谁是真好,谁是口蜜腹剑,她心知肚明。
眼前这位管家,祖孙三代都在侯府做事,是个顶顶忠心的。
她咧嘴笑,在小几上放了条擦手的绢帕,这才弯腰下车。
“吴叔,有备无患,再说去咱们离靖安坊还有两条街。年底路上热闹,沿街摊贩摆的琳琅满目,想来是要拥堵些的。”
“你心思倒是仔细。”管家啧啧,跺了跺冻僵的脚,“二公子怎么想起去靖安坊买书了?”
“吴叔。”
两人没看见,裴淮不知何时站在廊下。
他本就姿容俊朗,又罩着一件玄色裘皮氅衣,浑身上下透出一股矜贵感。
“二公子。”
裴淮嗯了声,目不斜视地走上马车。
半晌,车夫没听见里头吩咐,犹豫着扭头。
月宁站在车旁,手脚冻得冰凉。
忽然,裴淮挑开帘子,轻声道:“你上来。”
车内暖和,月宁坐在靠近门口的塌沿。
裴淮自上车后便阖着眼皮,手掌搭在小腹,懒懒的倚着软枕浅眠。
“好看么?”
冷不丁一声,吓得月宁立时端正身子,像是被人捉到把柄一般。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以为你睡着了。”
裴淮没睁眼,鸦羽般浓密的睫毛盖住所有心事。
“做了个梦,很吓人。”
“什么梦?”月宁捏着帕子,下意识张口就问,问完才觉出不妥,“梦都是反的,愈是不好的梦,愈是有好的兆头。”
“是么?”清浅的笑,瞳仁幽亮,他坐起来挑帘往外扫了眼,马车已经入了靖安坊坊门。
“希望如此吧。”
从前是他蠢,不知道她是宋星阑插向侯府的一把利刃,偶尔拧着伤口转几圈,撒把盐。
养不熟的狗,总得提防她尖锐的牙齿。
靖安坊的这处书肆刚开没几日,店面大,里面书籍算得上广博。店两侧有棉纱丝绸铺子,也有酒楼质库古玩杂耍类,周遭客流量大,人来人往很有市井气。
裴淮从架上取了几本古籍,交到月宁手里,又继续闲逛了几圈,楼上楼下不只是有本地客人,更有许多从外地进京准备明年春闱的考生。
结完账,他又去外面摊铺上要了碗豆腐脑。
店小二忙的脚不沾地,裴淮跟人拼了张桌,桌上还有半碗别人喝剩的渣滓。
“您注意脚下!”小二熟稔地擦完桌子,许是见裴淮不似寻常公子哥,便又拿抹布擦了擦桌子,笑着招呼:“仔细衣裳。”
月宁站在他身后,看对面那两个大哥滋遛滋遛吃的欢畅,澎溅出的油花溅的到处都是,而裴淮一身玄色,名贵的皮料哪里经得起这般磋磨。
正暗暗担心着,忽然前面人群不知怎的拱起一阵哄闹,接着便是打砸东西的动静。
月宁打了个颤,隐隐觉得有股熟悉感。
就在这时,裴淮抬首对着人群咦了声:“中间那人,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月宁顺势看去,几个身形彪悍的男子围着一个文弱书生,粗鲁推搡,嘴上还骂骂咧咧说着不堪入耳的浑话。
书生被他们推倒在地,怀里抱着的书本散开,被踩的稀巴烂。
一群人拳打脚踢,下手极其残暴,有人顺手从摊上抄起条凳,砍下去的那一刻,月宁脚步下意识往前。
是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