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忘记》染月

4、独行

　　飞鸟舒展着双翅
　　就象孩子投入天空的怀抱
　　我紧跟在你的身后
　　以便在黑暗中为你点上一盏明灯
　　陪伴你
　　穿过无月之夜

　　第三章
　　二十七天的快马飞驰，还有十一天才能结束。
　　河水依旧仿如我离去的那天一样流动，就连河过的这株枫树也象我离开那天一样皱纹满面。
　　那一年，陪伴着我，跨过这沅江之水的人呢？
　　他到哪里去了？
　　那个最爱最爱，无需任何理由，深爱我的人呢？
　　他到哪里去了？
　　我的脸埋在马的鬃毛里，没有勇气，展示我的面孔。
　　九洲十七国，紫、安、柴、金沙、后拓、中天、南抚、虻海、麦锡、亚里、洛南为大，十七国同奉神都山为神都，尊神都三圣为天地之始。我的夏呢？我自幼及长，二十三代传承，四百六十年绵延，引以为傲的夏呢？他已经永远的从这片大地上消失了吗？
　　深深的呼吸着空气，带着浓浓的水气。
　　一百多年以前，九洲二十一国，多年杀阀，现在，只剩下十七，外加六十多个城主山主。
　　我的夏，就随着这漫漫的时间，流到了不远处的文字中了吗？
　　宏的手轻轻抚上了我的肩，我直起了身子，对他一笑，就算是两个男在江边相望一笑，也没关系，多好的兄弟啊。
　　渡船来了。

　　奇行，快速，两个远行的信使，飞奔于山林之间。
　　我们，不是盗贼的目标，住在孤寂的小店。比我从小到大，哪一个住的地方都要简陋污秽。可这，才是这片大地上的真实，这片大地上千万百姓真实的生活。
　　只有比这更差，很难比这更好。
　　所以，神都山的神殿医就都他们最后的救助对象；所以，他们对那个干净高雅的神都山心存敬仰；所以，大部份的百姓当听到神都山来寻找圣女之转世时，都会无上感激的送上女儿。只有我，我这个异类，以王权为基走进了神之国，所以彩霓也好，明焰也好，她们都无法理解我，我们是三个彼此看守身份相互最熟悉的陌生人，她们一直没有办法理解，为什么我能随时到山下指挥神都卫队，管理暗地里的神殿人，明明都是十几岁的孩子不是吗？
　　为什么这一个，就要特别的先被重用呢？
　　可是，就象是被强迫相处一样，我们三个没有选择的权力，她们甚至被圣女教育培养成了敬神如天的人，完全想不到我其实只是比她们更早更快的学会了大人的东西而已。在我十岁那年，就已经开始陪哥哥管理夏国的国政，就算那时的我，也会偷偷用小男孩子的样子溜到城里探奇，也已经学会了以珠帘与厚纱让大臣们对神秘的我言听计从。
　　我就象是被预支了童年的孩子，还没有完全长大，就必须要在别人眼里做大人的事情。而我，那时竟真的愚蠢到以为自己可以这样控制一切，直到永远。
　　眼前，是中天国都的城墙，那里的大门前阴刻着两个大字——新夏。
　　新夏的百姓只远远看到两个急行的信使，走到了新夏相府的后门。

　　宏看了一眼新夏相府的后门守卫，和我一起跳下了马。双腿战砾，因为长时间的飞驰。而夕阳正把府门的影子越拉越长，让那里的守卫的身影都有些模糊。
　　我吸了一口气，摸出了一个碧绿的锦袋，交到了守卫手上，口中毫无迟疑的说道：奉龙都将军令，有急务口述转向莫述丞相，请通传。
　　宏在我身后力持镇定，中天的龙都与莫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是中天文武中第一重臣，他们的口信又怎会让我们这样两个信使送往。
　　可我知道我一定能进去，因为那个锦袋里，装着一颗浑圆的夜明珠，硕大如卵，任何人只要触手一碰，就算是隔着锦布，也会被它深深吸着。谁，都不能忽视。
　　就算是这个门房守卫，就算那是丞相莫述。

　　莫述坐在书房里，他甚至没有拆开那个锦袋。
　　只要拿在手上，就算是丞相莫述，也无法忽视的，正是前朝夏国皇后堕饰博袖的硕夜明珠，莫述当年又岂止是看过。
　　也许，他甚至想从我的脸上，找出一点母亲当年的影子来，可是，我的眼睛与鼻子都仿如父亲亲传，都是那样的高傲倔强。
　　也许只能让他更想用利剑将我血刃。
　　书房里除了书都是文折，清淡得简直不象是中天第一丞相的书房，可与这冰冷的房子倒是十分相应。
　　仆人都躲在远远的地方，不大喊或是不摇一摇莫述手上的铃铛，他们一定不敢过来。
　　我将斗蓬的头罩摘下时，莫述眼里的神色是那样的复杂。而我只是自己找了个位子坐下，然后把脚放到了宽大的骑子上，让头侧放到了膝盖上，对他说：莫述，我要洗澡，我全身好痛，你快叫他们烧水。
　　宏不自然的勉强自己没有马上转头看莫述，他只是尽可能自然的让自己看向莫述。
　　而莫述只是在宏转头的间隙就摇了摇手里的铃铛，对一个把头低得很低的仆人吩咐道：带这两个贵客下去，准备房间和热水招待他们。还有，叫吴明启、尤万行现在过来，我们今晚按原定的时间去明月山庄。这两位贵客和我们一起走，你叫管家多准备一辆马车。
　　我笑笑，一跃而下椅子，一个转身就把锦袋从桌止收了回来，我不打算送人礼物，包括莫述。

　　夜，马车，护军，夜行的队伍。
　　我，散发，单衣，卧在摇晃的马车中。
　　宏坐在马车门口，离我，不过一臂之远。
　　两侧的锦帘时时透过黑夜的山风，让我看见摇弋的旗帜。
　　他，没有问，为什么我能这样支使夏的丞相？没有神都山的圣女能做这种事情。
　　他也许只是猜，但他却没有问。
　　我伸了伸懒腰，只有永远不肯浪费一点时间的莫述，才会选择在黑夜里赶路，他才不会让时间白白流掉，既然睡觉时也能赶路，那么两件事一起做当然很好。
　　幸好，这辆马车有足够的柔软。

　　中午时分，人困马乏，明月山庄，已远远在望。
　　“这是中天国最大的行宫，明月山庄，和你的后拓皇宫比起来怎么样？”
　　宏一笑，他已穿好了斗蓬下的护甲。我一笑，恒焰、石牛、平射还有姐姐和小荷，不论她们来到这里时是多么的宁静与无声，现在，只希望也能平静的带她们走吧。
　　马队转行，直直走向了东侧的偏门。
　　直接进了大门，穿过了柳荫门，我自马车门一跃而下，莫述只是看着我，对我说：老国主，要单独见见你。
　　我看了看宏，说道：带他去见恒焰。
　　莫述只是摆了摆手，就有仆人过来将宏引走。
　　我看着莫述头上的白发，忽然间觉得，原来，他已经这么老了。
　　莫述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直到宏已经不在视线了，才缓缓转身而行。
　　他已经习惯了慎言，而我也学会了沉默。
　　碧波湖的水依然是那样的清亮，只有绿荫更为浓重。初秋了，葡萄架上果实正在着色，可那是酸的，山上本就难有上好的葡萄，只能存起来，和其他果子一起加糖做点干果。
　　穿过了这道东荇门，原来，老国主选了无碧馆做他养病的地方。
　　我笑了，想起好多好多事情，虽然想流下泪来，可实在知道不能流，只能笑，只能笑了。
　　无碧馆门前，立着一个干净的影子，我行礼，唤道：彩霓姐姐，一切平安。
　　她苍白的脸与白衣一样干净，只有嘴唇上的一抹烟红，令她有了人的味道。
　　莫述推开了馆门，里面的药香，幽幽的飘了出来。
　　我不由自主的吸了吸鼻子，喃喃道：我的医术可是最差的，外伤还好一点，老国主的老毛病可不一定有把握。
　　可还是乖乖跟着莫述走上了红色的楼梯。
　　多少年了？
　　我曾经见过那个中天老国主吗？
　　我其实，一点印象也没有。

　　一个干瘦的老人，带着长年病痛的面孔。
　　除了眼睛里那利刀般的光芒，几乎让我看不出他什么地方曾是一代名将。
　　他倚着茶具，示意我坐下。
　　手法熟练的冲茶布水。
　　在药味中喝茶？我懒懒的半倚在手靠上，斜眼看去，楼外绿树正被正午的阳光一点一点的闪出光线。一切，太顺利了，顺利得，像是假的。
　　“来，喝茶。”他唤道。我半起接过，闻了闻香气，一口喝下。
　　是累了，需要水份。
　　“你的确很像你的母亲。”他静静的喝下另一杯。
　　“，我像父亲，所有人都说，我像父亲。”我微笑着接口。
　　他又继续看了看我，仿佛有一丝笑意，“不，你像你母亲，你看，这眼睛，这下巴，还有，这表情，你就和我当年看见的她一模一样。”他笑了，仿佛看见的不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另一个地方。
　　我冷笑起来，再拿起另一杯茶，喝下一小口。
　　他的眼睛里仿佛被一股狂热所摄，忽然推翻了茶案。
　　“你知道了什么？”雷霆之怒也不过如此。
　　门外静静的，莫述，也许还在，也许，已经走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笑着说。
　　“什么，也不知道？”他缓和一点，眼里带着一点疑问。
　　我，继续冷笑。“父母的事情，做孩子的，哪能什么都知道。”
　　他吸着气，眼神终于开始平静了一点，“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大笑起来，为这奇异的处境，为这意想不到的见面。
　　不自觉得，我侧躺在地上，玩弄着铺在地上的长发，抬眼间，只看见这老人奇异的神情。
　　那神情仿佛又快乐又痛苦，仿佛在想起，又仿佛在忘记。
　　电光火石间，我忽然清晰无比，而他，幡然大怒向我扑来。他的手冰冷坚硬如枯骨，死死的扣在我的脖子上。
　　我只听见他嘶哑的声音说道：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你知道阿萝当年是怎样见的我，知道我当年付的是什么样的代价，你知道了一切，对不对？对不对？
　　我用力向他小腹一踹，他双手微松，我乖机逃开。
　　我头发散乱，目露凶光，双手的力量随时待发。
　　我们都象是正在拼命扎挣求生的生物，只求置对方于死地。
　　可是，他却忽然象是又醒了过来，居然缓缓坐回了他的位置。
　　我也缓缓坐好，继续看向他，问道：姐姐，是你的孩子吧。
　　他看向我，没有回答。
　　我微笑，“里屏琊，夏国皇后最钟爱的无上美玉，以温宛明艳著称于世的早逝公主，是你的孩子吧。夏国与中山国世代仇恨不断，父王钟离山汉河水畔大败中山军杀你父王，你为称臣而来，却在夏都勾引了夏由紫国迎回的无双公主，生下了皇后爱女里屏琊。你这一生，从未在战场上赢过家父，你只在这件事上赢过他却不能公诛于天下，你一定，很愦憾吧？”我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不由自主的笑了笑，顺手将杯子向窗外丢了出去。
　　他没有再暴怒，他只是更加平静的看向我。
　　而我的双眼开始模糊，呼吸开始困难，思想开始停滞。
　　这幽灵之毒，我早在十岁之时已试过了，你不知道吗？
　　我笑了，在我双目紧闭，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
　　模糊间，我听到了耳边苍老的声音，时断时续，我感觉到那冰冷的手指抚上了我的面孔。
　　我不要听，那苍老声音里说的一切话语，我不要想,当年的夏国是如何消失了这个世界上，我不知道他们以为我应该知道的一切一切。
　　我的人生，由我做主。
　　与你们这些人，毫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