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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杨柳风吹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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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一十一岁的春日,东方濯流回到了漓洲。
杏花开的极盛,放眼一片堆堆叠叠的花海,即使已经过去四百年,看起来依然和当年无二。
可东方濯流清楚,落花流水春去,植物皆有其年岁。这长在凡间的树木,即使是眼前最粗壮的一棵,也只是近百年前种下的。
若是没有外力的介入,这片杏林、甚至眼前的坟茔,或许在某一年就消失了。
放下一壶灵茶,一包油纸裹的点心,后者中漏了个缝隙,能看到里面白里印红的酥皮——然后,东方濯流在坟前坐了下来,把刀搁在了一旁。
“娘,”他说,“我杀了我的师尊。”
杏花在上方影影绰绰,倒映在他抬起的眼睛里,可窥见更高处的天光。东方濯流的声音轻而低,就像过去每一次来扫墓时一样。
“你见过他的,不过最近一次也该有……二三百年了吧?以师尊的性情,想来也不会做出独自来扫墓这种事。”
似乎觉得这个想法很有趣,他的嘴角微微一翘:“娘亲碑上的几个字,当年还是他写的。也实在对不起,让你看着这么春蚓,呃,别具一格的字看了足足几百年。不过毕竟是师尊所写,地儿也是他挖的,若要换成别的名家手书,未免有失弟子德行。”
这话说完,他骤然沉默了下来,嘴角那丝笑意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所谓的弟子之德……不谈他始终挂碍的某一件事,无论凡人地界或者修仙之人,有比弑杀师长更加无德之人吗?
这么想着,东方濯流慢慢侧过脑袋,碰上了被放在旁边的刀鞘,片刻后抽了出来。
这是他的师尊……是周离泽所赠的刀。
曾经每一次来看关疏影的时候,他都会用这把刀,帮她除去坟冢周围的杂物。
而现在,这把跟随他几百年的刀身上,肉眼可见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豁口。
刀剑讲究锋锐,方可无坚不摧,若是在常人手中,此物已经可以算是一件废铁了。东方濯流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庆幸,他是一名刀修——不拘修为、不挑兵器,心中有刀,万物皆可为刀。
因此,他还可以挥动这把破刀,像过去一样斩杀每一个敌人。此时也可以握着刀背,开始一片片清理周遭长歪的杂花野草。
啪嗒。
啪嗒。
不知不觉间,几滴水液突然落在了尚未切断的草叶间,叶片一抖后歪斜下去,与深色的泥土混为一体。东方濯流抬头看了看天,一瓣杏花正好在此时飘落,险险没掉进他眼睛里。
那是比桃色更深的红,一瞬间他似乎闻到了沾染冰雪的梅香。但当花瓣彻底飘落时,东方濯流抹掉眼前涌出的水雾,想起了这是三四月的漓洲。
并非昆仑那种地界,在凡间的春日,是不会开着梅花的。
“娘,你做过饭的味道,那套最喜欢的衣服,家里房檐上铺着的屋瓦是什么颜色……我其实没有去那么多地方,没有当个云游的散修,我怕你失望。”
“但是,你其实知道的吧?你是全天下最明白的人,我什么都瞒不过你。”
越来越多的水渍从他眼中冒了出来,彻底擦拭不及,声音也越来越模糊不清:“昨天我见到师尊,他和那一天一模一样,于是我把刀捅进了他的胸口……那时不是胸口吧,我——”
他的声音骤然一停,连呼吸都消失了。漫长又短暂的一段时间之后,最终化成了一声哭腔:“对不起……”
却不知这一声,这三个字,究竟说与谁人听?
过去每一次来看关疏影之后,东方濯流都会在附近寻一户农家,托付一笔凡间银钱,请对方隔上一年便帮忙清扫墓地。有几回能见到几分眼熟的样貌,询问之下,便会发现这一代的农户,是几十年前那人的孙辈。
眼前这三十出头的男子,他的祖爷爷在几十年前,从东方濯流手中接过同样的金银。之后以此为本金做下一份事业,如今分铺已经开到邻国去了。
“据传那位祖宗说,当初予他银钱的贵人,衣着气派看着就不似凡人。后来祖爷爷四处打听,当时贵人身上的服侍,似乎是修仙界中刀宗的样式。
“刀宗你知道吧,东方濯流——那位漓洲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守护神!虽然贵人肯定不是东方濯流吧,但既然也是刀宗的修仙者,没准与东方宗主有什么因缘呢!
“总之,此后祖宗专门留下了这里的宅子,每年祭祖时都安排族中子弟过来,多上一炷香。嘿嘿,有不少人听说了我家的故事,专门来这里买香呢!”
“如此,也算无心插柳柳成荫了,”一副普通修士打扮的东方濯流说,“娘,我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叫摽有狐。”
摽字有缠缚之意,另一读音则作掷与抛。摽有狐站在坟前,拂去碑石上已经不存在的土尘,眼底已重现清明。
他原本眼与发皆是墨黑,此时却浅了许多。面孔更是变了一张,若是笑起来,或许更似邻家少年郎。
春风吹过白水川畔的杨柳,几丝柳絮落上水边嬉闹孩童的发梢。水色时而湍急时而清澈,浩荡流向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