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满释放》紫辰月

1、无话可说

　　他从监狱出来那天，监狱大门口没有一个人。
　　乔大在监狱大门口站了整整两个小时，被蒙蒙细雨淋了个透彻。
　　门卫劝了一声：“别等了，快走吧。”
　　乔大跟他笑了笑，转身走了。
　　搁这儿等一个月的傻事儿，他也干不出来。
　　最终，乔大两手空空地回了趟老家。
　　到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乔大没惊动别人，就一个乔老爹出来给他开了门。
　　乔老爹看了看大儿子那一双布满了老茧的粗手，叹了口气。
　　乔大猛地想起来自己以前都是拎着大包小包回来的，有点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没瘦。”乔老爹点了根烟，低着头评价了一句。
　　“还壮了不少。”乔大在出了监狱之后头回咧了咧嘴角，勉强拼凑出了个笑脸。
　　“都挺好啊？”乔老爹看看他，很常规地问了一句道。
　　“挺好的。”乔老大从来都没有说自己哪里不好过。
　　酸甜苦辣都是自己造出来的，自己选的路自己走，自己犯下的事儿自己扛。最开始混的时候，风里来雨里去了几年，身边从来也没个帮衬的人，早就习惯了。
　　这时候，院子侧边一个木板子搭的屋子门突然打开了。
　　——那还是乔家老大小时候沉迷于武侠小说的时候，亲手给自己搭的“闭关室”，满屋子都是当年关于“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中二气息。
　　乔大下意识地看过去，脑子里闪过了某个文化人儿常常念叨的“物是人非”四个字。
　　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从门后探了出来。
　　突然被打断了思绪，乔大仿佛是被那个毛茸茸的脑袋顶了下心脏似的，浑身都僵硬了。
　　隐约中，他听见乔老爹叹了口气。
　　乔大有点不解，但大部分注意力却不由自主地被黏在了那个穿着补丁衣服、头发好多天没洗、露在外边的皮肤都黑乎乎的、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小家伙身上。
　　小家伙应该不是刚刚被吵醒的，但是眼神里还是有点迷瞪。
　　“你先回去睡吧，这儿没你啥子事儿。”乔老爹抽了口烟，神色冷漠道。
　　小家伙疑惑地扒着门缝看了一眼乔老爹跟乔大，然后又退回了房间里去。
　　几秒种后，木板缝里透出来的蜡烛光熄灭了。
　　乔大心道：佛祖你可保佑这小家伙是个小子吧，谁家把闺女这样养那可是缺了大德了！
　　“其他人都已经睡了。”乔老爹扭头看了乔大一眼，“你跟我过来。”
　　乔大点了点头，跟着他去了后院。
　　在他没来过这儿的十多年里，这儿新建了鸡棚、鸭棚，还喂了几头牛羊，其中一头牛还怀了崽儿。
　　乔老爹说“坐吧”，乔大瞅了眼唯一的小马扎，说道：“我站着就成。”
　　乔老爹也没再客气，一屁股坐了上去。
　　然后，乔大被告知自己在被关了十年后，多了个九岁的闺女。
　　乔大愣了下，然后点了点头。
　　他回味了下刚刚那丫头的眼神儿——毕竟，脏成那个样子，也就只能看得清那双眼了。
　　别说，小丫头看他的眼神还挺凶。
　　小狼崽似的。
　　一看就是他亲生的闺女。
　　乔家老爹在地上摁灭了手里的烟头，从烟盒里又拿了根烟出来，顿了顿，再拿出了一根，递给乔大。
　　“你那口子在你进去之后就生了这丫头片子，难产，没救回来。家里穷，本来想着给了人家养活的，结果，三天两头地生病，谁家都不愿意，就剩家里了。”
　　乔大沉默了下，面对乔老爹递过来的烟，把“戒了”两个字吞了回去，接了过来，也没点燃，只是咬在嘴里提神用。
　　过了会儿，乔大沙哑着嗓子叹了口气说道：“给家里添负担了。”
　　“可不是。”乔老爹也叹了口气，“你也看见了，你妈得了人尊贵人才得的富贵病，好歹以前也算是个大小姐。你两个弟还得娶媳妇，四妮子还得上学、嫁人，更别说老三前些年还被那天杀的搞传销的给骗走了十几万块钱，简直就是要了全家人的命！”
　　乔大咬了咬嘴里的烟嘴，没吭声。
　　他记得自己以前发达的时候可没少往家里拿钱。
　　就连进去之前还托了几个弟兄寄点钱过来，别让人数落他这做老大的没照顾好家里的老老小小。
　　满打满算下来，那些钱可是足够他闺女好吃好喝几十年了。
　　能被传销骗了钱的，他都不想承认那玩意儿身上流着跟自己一样的血。
　　还是个被各种好东西娇惯着养大的成年人，给他养了那么多年的眼珠子是被狗吃了？！
　　父子俩陷入了沉默。
　　乔大是因为无话可说。
　　乔老爹有心说些什么，无奈对方不像以前搭茬儿。
　　把烟囫囵个儿地扔进嘴里嚼了几下，乔大把它吐了出去，说了句“早点休息吧”就转身往前院走。
　　他去了自己许多年前的“闭关室”。
　　果不其然，小家伙还没有睡觉，躲在被歪歪扭扭地缝满了补丁的被窝里，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顶着小家伙的戒备，乔大拿出来自己还是十年前买的手机——也就只剩下个照明功能还勉强能凑活着用用了——打着灯，把桌子上的蜡烛头给点燃了。
　　他转过身来，明显是看见了小家伙眼里一闪而过的心疼。
　　难得有点无措，不过久居上位的乔大没让心思流露出来。
　　他揉揉小家伙毛毛躁躁的头发，生硬地安慰了一句：“明天我给你买台灯使，不要这个了。”
　　小家伙往被窝里缩了缩脑袋，瞪着他的手，不吭声。
　　“嘿。”何曾被这样冷待过的乔大想了想，问了一句，“小家伙，会说话不？”
　　他觉得自己有充分理由相信，那些人没谁会教这小姑娘除了干活以外别的事儿。
　　小家伙憋了憋嗓子，硬生生地挤出来了一句断断续续的话：“辣……么，似……是，一嗷……卖——窝？”
　　翻译一下——他们是要卖我？
　　乔大张了张嘴，觉得自己的嗓子眼儿像是被堵住了一样，生疼生疼地被自己憋出来了四个字：“我是你爸。”
　　小家伙皱了皱眉，没再吭声。
　　乔大瞅瞅她，补充了俩字：“亲的。”
　　小家伙眉头皱得更狠了：“他么，嗦，嗦……撕了。”
　　“哎，爸爸没死呢。”乔大坐过去，一把把自家闺女搂在了怀里。
　　“巴巴？”小家伙小脸凑过去在他的脸上蹭了蹭。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愿意抱抱她呢。
　　这个人会像是二叔叔对待玲玲那样对她好吗？
　　她的爸爸要比玲玲爸爸和小雪爸爸都要高、都要壮，比他们都要好。
　　尽管小家伙为了让这个拥抱显得不那么短暂而努力地去掩饰了，但是身体的僵硬使得乔大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他几乎是指尖颤抖着摸索到了小家伙的衣服边缘，却又在小家伙惊恐恳求的目光下停住了手，只是动作尽量轻柔地抱住了怀里的小家伙，学着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的那样，轻轻地拍着小家伙的背。
　　他怀里的小家伙都不好意思说他拍得太重了，但是想想那些有爸妈的孩子都是这样被拍着哄睡的，也就闭上了眼，努力地让自己不要辜负这个美好到她想象力极致的梦。
　　在小家伙睡着以后，乔大轻轻地掀开了自己闺女的衣服。
　　——青青紫紫布满了全身，有掐出来的、有不知道什么东西打出来的印子、还有巴掌印。
　　在那之后，乔大沉默了很久。

　　第二天早上，乔家老二媳妇在习惯性地去叫那个野丫头起床，去给自己整理房间的时候，意外地发现那个破烂得比她家猪窝都恶心人的屋子里没了那个野丫头。
　　她骂骂咧咧地去了乔老爹的房间：“爸，那个野种去哪儿了？咋一大早就不知道疯到哪儿去了，您也不说管管，要我说，还是昨天那顿打太轻了。”
　　乔老爹听了这话，立马就清醒了过来。
　　“坏了！”
　　他急冲冲地下床，去了那个破烂屋子里，果然是空无一人，但是该有的东西一样没少。
　　他赶紧又跑回了房间，从裤子上拽下来一把钥匙，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清点一下，在确定了东西都没少之后，舒了口气。
　　他转过身来，看见老二媳妇儿正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打开的抽屉看，脸色很不好看地一把合住了抽屉，把钥匙重新别在了裤腰带上。
　　“别管那丫头了，该干啥干啥去。”
　　“啊——”老三媳妇儿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一大清早的，喳喳个啥子嘛。”
　　“没你事儿！”乔老爹没好脾气地朝她挥挥手，“睡够了就去地里干活儿去。”
　　“我才不去，不是还有那个野丫头在嘛，她力气大，让她去！”
　　老三媳妇儿眼尖地发现了乔老爹手里正摸着裤腰带上的钥匙，在全家人都知道那个是啥的情况下，她警惕道：“爸，你是不是又在给二房什么好东西了？你这样偏心可不成！”
　　“给给给，给什么好东西。”乔老爹还没说什么之前，老二媳妇儿先开口骂了起来，“谁不知道这两个老东西最疼他们家三儿子，有啥好东西都先惦记着你们三房，我们二房只能吃点你们吃剩了的。”
　　“嫂，你这样说可就不对了啊。”乔三从外边走了进来，“咱爸可是一直都把二哥当长子对待的啊。”
　　“我呸，还长子。”老二媳妇儿啐道，“爸，您可别恶心我家刚子啊，就您那长子，呵呵，整个一有爹妈生没爹妈养的，可别让我家刚子也成了那副德行。”
　　“你！”乔老爹被气得直瞪眼。
　　“对了，爸。”跟在乔三身后一起回来的乔家小四扯了扯乔老爹的袖子，“今儿早上我跟三哥在村子口瞅见了一人儿牵着那小丫头一起上车来着，你是把她给卖了吗？那好歹是咱家的孩子，可卖不得！”
　　“卖什么卖！”乔老爹没好气道，“那是你大哥！”
　　“啊？”老二媳妇儿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后来进门的老三媳妇儿听过自己丈夫讲他大哥当年的神勇事迹，特别惋惜自己咋就晚了几年，没能搭上乔家老大这班顺风车。
　　一听这话，她下意识地有点兴奋了：“大哥回来了。”
　　乔三瞪了她一眼，她这才讪讪地闭上了嘴。
　　“不过他既然是一句话不说地走了，这家里也就没他的位置了。”不知道躲在房间里偷听了多久的乔二说道，“反正咱家已经够小了，分不出来他的房间了。”
　　“但是该掏的钱还是得让他掏！”乔老爹瞪他一眼，说道。
　　“那您去找他啊。”老二双臂环抱，靠在门框上，“顺便再跟他说说恁是咋对待他唯一的闺女的？”
　　乔老爹不吭声了。
　　“反正他现在裤兜里啥都没有，等过几年再说吧。”乔二道，他打了个哈欠，“你们先聊着，我再回去睡一觉，这阴雨天的，腰酸背疼，真他娘的要老子的命！”
　　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各自散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老二媳妇儿看没人给她干活儿了，就满嘴骂骂咧咧地自己拎上笤帚走人了。
　　老三一家也回房间了。
　　原地只留下了乔小四，她去放粮的屋子里拎了几个篮子出来，回自己个儿婆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