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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香肠一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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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雨虽然小些了,可天仍然灰蒙蒙的。
台风袭来的第二天,荷塘村昏天暗地的,像是卷进了一个天漏云碎的旋涡。
风大得稀奇,房顶上的风向仪吱扭扭地转,稻田的坝子上盘旋着沙尘和树叶。放课回家的小孩骑着单车,灰头土脸地扶稳了车龙头,一面把吹乱的雨衣掖掖紧,一面伸着舌头“呸、呸”吐掉嘴里的土。
我从荷塘回来已经夜幕微垂了。
积了水的街道很难走,雨水淋在身上怎么也甩不掉,风沙从背后掀过来,身体不自觉就往前跑。
“竹篮子开花,竹篮子开花,喜欢吃香肠~黎明呀夜晚,爷爷和雪糕,一起丢球球……”
家附近的窄路口,看见一个蹒跚而行的小黑点。
本能地挺了挺鼻子,努力在混沌的沙尘雨里嗅了嗅。
人影忽然蹲在雨里,那个姿势让我警惕地停住了脚步。
“雪糕,雪……糕……雪……糕——”
辨认出苍老的声音,当即绷紧了脊梁骨,朝老人俯冲过去。
即使裹了雨衣,戴着帽子,雨水还是顺着老人脸上坑坑洼洼的皱纹,淌下来,灌进衣领里。
跳过大石头,跃过水坑,飞扑进张着双臂的爷爷怀里。
我呀,已经是年迈的老人无法承受的重量了。
老头子喊着“哎哟哟”直直地往后仰,“哗”地躺在身后的水洼里,浑身滚着臭泥巴,顾不得起身,连忙扯开了他的雨衣扣子。
“像个落水狗似的,这种天气多危险,小心遇到城里来的狗贩子。”
“汪!”
——害,我去阿婆家找哈尼了啊!
“如果不出来找你,还不知道回家是吧?”
——哈尼带我去看池塘旁边很多被水冲上来的鱼。
“叫叫叫,你很开心啊?你到底去哪了……”
是斥责的口气,可老人脸上的笑容却绽开了,那笑容把坑坑洼洼的皱纹挤得有点丑,他乐得像个小孩。
一个老人和一只喜乐蒂牧羊犬,狼狈地滚爬在大雨中的泥水里。
是什么在其中微妙地支撑着那些完全不搭调的对白。
走到院门口时爷爷嘟哝着“电视看不成了哎”,把我放在屋檐下,紧了紧雨衣,找到一个容易落脚的地方,我打算攀爬。
“大锅盖的天线歪得不成样了啊。”
我奇怪地仰头,看着往屋顶张望的爷爷,这时远方教堂的钟声咚咚地响起来。
——哈!到玩球球的时间了!
“雪糕别叫啦,很晚会吵到邻居,回屋找奶奶玩,她正好看不成电视了——从这儿上去会不会够不着啊?”
爷爷一边在大雨中大喊着,一边确认着攀爬的方向,他伸出手,指着屋顶上歪倒着的一个什么东西。
“!”那是玩丢飞盘的手势。
下意识地,我有点激动,绷紧身子,做出作战状,根本控制不了,纵身跳到腌泡菜的水缸上,拼命地踏到矮檐梁,往前一跃!
“雪糕?雪糕!下来……啊!就是那个……你还是下来吧,下来!”
小心翼翼地爬了一会,看清楚爷爷指的方向,踏牢了凹陷的屋梁,顶着风,匍匐着往前爬,身子不自主就往下滑。
高一些的地方,风势更猛。
狠劲儿伸着头去嗅嗅歪在一边的天线。
——汪汪汪!我上来了!飞盘在哪儿呢?
这时,腿脚不灵便的奶奶喊着“老头子,电视能看了啊”从里屋跑了出来,她和老伴站在雨里傻傻地仰着头。
奶奶忽然捂着嘴巴,大叫着“快给大雄打电话,雪糕跳到屋顶上修天线下不来啦”转身往屋里跑。
“神话故事呀?会被儿媳当笑话的。”爷爷说。
奶奶一听就不乐意了:“雪糕本来就聪明,上次叼飞盘还捡了十块钱呢,让儿子带一箱火腿回来,奖励给了不起的雪糕吃。”
我被呼啸的大风吹得摇摇晃晃,站在屋顶上瞅着急得团团转的老小孩。
爷爷大喊着“别动别动”站在大雨里。
他也看着我。
你知道吗,这是雪糕铭记一生的,最后一个关于爷爷的画面。
我垂头,他仰望。
眼前是老人湿漉漉的笑脸,背后是滚滚的乌云和苍茫茫的天。
印象中是有类似的场景。
具体什么时候也说不太清,大概是雪糕很小的时候——随处是白茫茫一片,我躺在毛茸茸的不知什么东西的地方,睁眼时,我看见了爷爷。
老头穿着灰色大棉袄蹲着身,傻笑着朝我伸着手——哎呀,不要怼我的嘴巴啦!“吧嗒、吧嗒”地舔了舔爷爷的手指……哇,他的指头好甜好甜。
“好家伙,它喜欢吃这个,就叫雪糕吧?”
当时,爷爷这么说。
那时天气很寒冷,我哆哆嗦嗦地爬到了爷爷热滚滚的棉衣里,一路突突突颠得够呛。
就这样,我来到了枫叶县的家。
那时,院子里白茫茫的一片,积了白茫茫的一片雪,头顶上是白茫茫的一片天。
如今——
台风过后的一整个星期,天空一颗一颗的星星出来了。
奶奶瘦得不像样,坐在爷爷的小凳上呜呜地哭。
里屋的灯几夜都没有关。
我眼里的院子,扯着白茫茫的一片布条。
院子里整日整日地摆酒席,不常来往的亲戚也来拜访,院门口都有大汽车停下,迈下来很多哀伤的人。
爷爷很久没有带我去花园了。
我趴在门口,整夜整夜地等,爷爷被一辆大汽车接走后再也没回家。
“大雄,雪糕放在这里面——那个……没问题吗?”奶奶小声说,“雪糕是你爸最喜欢的……”
大雄说:“妈,喜乐蒂是宠物狗,不用担心没人收养。爸希望您好好的,雪糕也好好的,您手脚不灵便,一个人照顾不了它。”
“可它趴在大门口,从你爸走那天……整整等了七天了啊……它也想你爸……”
“一个畜生懂什么?!”大雄喝道。
趴在门口昏昏欲睡的我,突然被一个黑色的大袋子蒙住了脑袋,随之身体也被套住。
过了一会儿,突突突一阵颠簸,这个感觉有点熟悉。
好像当年爷爷带我回来的时候。
什么气味?
像是油麦菜……啊!哈尼的气味……唔是鱼塘……这个方向……
呀呀,是爷爷常玩的捉迷藏吗?
我以为,等雪糕再睁开眼睛,就会看到白茫茫的一片,然后看见爷爷满脸皱纹的样子,他傻笑得有点丑,朝我伸出手来,笑着对我说:
“好家伙,就叫雪糕吧!”
“飞盘拿回来,放爷爷手里。”
“雪糕乖……”
就像很多年前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