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里无人》席拉

1、Chapter 1

　　※ ※ ※
　　十七号心里陡然一惊，他看见楼顶前方绵延的夜色卷起浓稠的划痕，四周静得出奇，空气是凝固的——又厚又闷，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四肢竟沉重如斯。
　　他的心脏运动得很快，突然连手指也发抖。十七号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像雷达一般运作，压迫感越来越强。咬紧了牙关——他不会回头，真的，不会回头。耳边轰鸣，他猛然一个翻身，吊在了顶楼边沿。
　　他听见了脚步声。
　　来人很谨慎，却半点不畏缩。十七号断定，对方手里一定有武器。他默默感受了一下脚底庞然又沉寂的空虚，最终没有松手。
　　“嗨。”来人低低地吭声，声音很闷，像是把余音都抿进了嘴里。
　　十七号眼前腾地微光陡闪，他想收缩脖颈，但一把短匕已经稳当地紧贴着他的下巴迅速伸进，在闷热的夏季带来某种奇异的凉意。短匕的主人使了巧劲，十七号的下巴就被迫抬起，他于是看见了此时趴在顶楼戏弄他的人。十七号立刻认出他是谁，却没有傻到开口讲话。
　　“你受伤了？”顶楼男子蹙眉，“我还以为这种小任务不会把你怎么样。”
　　十七号笑了，他的眼睛突然变得很亮，顶楼男子不由看得一怔。
　　“你笑什么？”不知是因为原本的气氛被打破，还是因为十七号的笑有那么一瞬让他不自觉地呆愣，男子莫名有些焦躁。
　　十七号没有说话，垂下了眼。
　　“你说啊，刚刚在笑什么？”男子有些气急败坏了。他从来讨厌十七号的这副模样——明明是组织最弱的一批新人，却偏偏一副云淡风轻好像不论面对谁都爱鸟不鸟的模样。
　　十七号依旧不说话，一动不动，跟死人似的。
　　男子呼吸粗重了些，他没有持刀的手抽出一把手枪，对准十七号的右肩。他没有废话，直接扣动了扳机。
　　手枪是消音的。子弹倏地没入皮肉，十七号的右手不自觉松开了，汗水流入眼睛，他紧咬着牙关，疼得直抽气。霎时松开了左手，向下坠去。
　　他很不幸，顶楼男子又开一枪，命中腹部。子弹的冲击力使他不得不放弃第一次自救，他心里咒骂一句，万分清楚自己的处境。一扇扇寂静漆黑的窗子刷过眼帘，他眩晕，有些徒劳地想动一动头部。突然低吼一声，他猛然出手，虚虚扳住了三楼阳台伸出的一角。
　　事实证明，十七号远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坚强。他□□着用力，腹部的伤口疼得他快要昏死过去，左臂孤立无援地使着劲，血滴滴答答地淌落下来。十七号心里没由来一阵烦躁，他瞬间反应过来，以往这个时候，小县城的高中生应该下了晚自习，准备回家了。于是他更加努力。
　　天知道过了多久，十七号终于扑通一声落在了阳台里，反手扣住窗户。那一瞬间，他听见外面出现了孩子的说话声。
　　“哎呦！吓死我了，这是什么！血？”
　　“肯定又是王婶儿杀鸡不知道收拾。咱们这是文明菜市场，要血腥味浓了可不好。”
　　“改日让我妈跟王婶儿提。”
　　楼下是菜市场。王婶儿帮她侄子的饭馆杀鸡，这个女人颇有些神经质，而且神出鬼没，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在菜市场一角，开始手起刀落地干活。附近的人早已经习惯杀鸡的动静，且从没有人干涉王婶儿的行踪——不知怎的，这里的人都有些怵她。
　　十七号松了口气，突然闭眼昏了过去。
　　※ ※ ※
　　澄舟一中高二英语晚课。
　　薛晴照例朗读了一首英文诗。她是个懂诗的人，语调很雅致，又很妥帖。
　　学生们大多不明白老师的这一举措。他们要么低头偷偷刷题，要么递纸条交流班级活动计划，一直等到老师念完诗，才急急抬头开始投入地听讲。
　　澄舟一中是重点高中，这里的大部分学生都分秒必争，唯恐自己在排名榜上被对手挤到后面去——他们都在战意昂扬又激动难抑地向心仪的大学一步步或艰难或顺利地迈进。
　　……然而也有例外。
　　坐在最后一排的吴桐此时正看着薛晴念诗——这是一首她很熟悉的诗，爱伦坡的Annabel Lee——薛晴的发音很标准，她很喜欢。她在心里默默跟着念，嘴唇却没动半分。
　　I was a child and she was a child，
　　In this kingdom by the sea;
　　But we loved with a love that was more than love-
　　I and my Annabel Lee;
　　……
　　传言这是诗人悼念早逝亡妻的凄冷挽歌，美丽而冰凉。滨海的国度，梦幻的海边，纯洁的爱情，苍白的月亮，相拥的恋人……他们与寒风，贵族，海恶魔和妒意燃烧的天使勇敢地战斗——可他最终缠绵在潮水里，只能亲吻她的坟茔；而她冻僵的尸体似乎还凝聚着故事伊始时，二人亦真亦幻，稚气未脱的美好曾经……
　　薛晴念罢，快速地抬眸，她果然又见最后一排的那个女生正向她看来——这不是自己班级的学生，她留意过，是理科重点班的，记得叫吴桐。吴桐生着双漂亮的杏眼，眼神总是专注地出奇。她性格可能有些腼腆，每次见她看过来就低下头去。
　　吴桐错开薛晴的眼神，缩在书立后面，塞着耳机，开始看一部电影。电影很是荒诞吵闹，但她看得很认真。她很早就向老师请过假，不用上晚自习。只是她报名了薛晴一周一节的英语晚课，于是每到周一她也会留下来。晚课一般会比晚自习更晚结束。
　　吴桐的英语成绩很好，一般不会在晚课时听讲，她是为了倾听薛晴每节课开始时朗读英文诗才报的名。她喜欢薛晴的发音，非常喜欢。对于吴桐来说，她自己的喜好，是最不可抗拒的东西。
　　天色暗下来了，但毕竟是盛夏，天空更多会呈现出浓厚的蓝紫色。教室前后的两架电风扇在嗡嗡作响，几只蚊虫在凳子下面逍遥快活。吴桐看完了一部电影，跺了跺脚，伸手将裤腿使劲往下扯了扯。她觉得有些热，很闷，困得要死。悄悄探头看了看前面的同学，发现这些人都在疯狂地记笔记，抬头、低头、再抬头……打了鸡血似的。如果黑板再光滑些，她似乎就能捕捉到他们狂热而专注的眼神投射去的小小光点。
　　吴桐打着哈欠，开始做下午自习课没做完的作业。距离下课五分钟时，她刚好写完，轻手轻脚地整理好自己的东西。等了约摸两分钟，下课铃终于响起。目送着薛晴走出教室，吴桐起身，检查钥匙是否带在身上——爸妈今天早晨去了A市，两周后才会回来。他们经常不在家——即使在家，也忙得脚不沾地。
　　走在路上，天色已经很暗了。路上有零零散散的学生，低头说着话。吴桐脸上没有表情，她走得很快。心里突然生发出一种奇异的感觉，让她呼吸发紧。
　　“Annabel Lee by Edgar Allan Poe.”她听见自己说。
　　吴桐开始语调平稳地念诗，声音很轻。
　　念完第三遍，她到家了。
　　空气中隐隐约约弥散着隔壁菜市场的气味——那是一股包菜和肉腥混杂的气味，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夏天的闷和热。
　　吴桐顿了顿，迈步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