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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番外六:东宫(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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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不当在此时冷遇太子,以致旁人窥视储位。”
清乾殿中,南阳侯跪坐于案前,落下一子,静静道。时已隆冬,窗外风雪纷飞,皇帝披着狐裘,微带些灰意的毛尖抵着他俊美的脸孔,成色并非极品,只那狐狸是他外甥猎给他的,就也得了皇帝的喜爱。“是太子太教朕失望,本以为他不过仁弱,却不想他如此糊涂。”
“若陛下予以依仗,太子不至惶恐。”
“他惶恐何?”皇帝落子,幽幽道,“若是畏惧人言,只消不是软弱可欺,倒也不是大事,可若是畏惧武将甚于外敌,便是望之不似人君。”
“太子素来礼贤下士。”
“何士?”秦赫搁下棋子,“昔年征伐西域,你道是穷兵黜武,你我心性相若,有此分歧,盖因你以为盛世当如先汉北拒匈奴,李唐万国来朝,而朕所图犹胜汉唐之时。棋局至此,已尽人力之极,太子若再如朕一般野心勃勃也并不一定是好事,可他若是分不清何为仁德、何为怯懦,同昔日赵氏一族也相去不远了。”
室中一时默默。须臾,秦赫忽然又道:“你说,阿煊死了,于大秦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既是不世将才,又乃皇亲国戚,但凡大秦还需武将,满朝便都该为将星陨落一哭。”叶麟顿了顿,又道,“而若是太子,更因为此大怮。抛却情分,他心性身家无不得用,与新帝本当是天造地设的君臣。”
“所以太子现下只余惶恐、不见悲痛,你也心怀不解罢?”
叶麟垂下眼,似是默认,秦赫凝神,声调又低了几度:“太子性情沉稳,喜怒不显,朕本不该自表象裁夺其所思所想,可朕见疑。”
“朕不知他是当真看不出安西一案与江南六族的牵扯,却仍执意严惩自断臂膀,若阿煊真活的到他登基之日,纵使有驸马身份,难道就逃得过鸟尽弓藏的下场?亦或许待不到鸟尽弓藏,太子便等不及要杀他震慑诸将。”
室内一时寂寂,叶麟动了动唇,却并没有做声。许久,秦赫忽然笑道:“也罢,阿煊已经死了,朕自会亲征北伐带他回家,至于太子,何为硕鼠朕自会教他。他若是真薄情狠辣,也算是像了朕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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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新岁秦鸿的身子稍好了些,然直到新岁,皇帝仍对太子冷眼相待。
而年节也较去岁冷清许多,因着皇帝谕令从简,朝臣也不敢大办,赏赐也因备战的由头比去岁少了五成,朝臣不敢多言,只是心底终究有些不满。
不敢对皇帝有所诽谤,便都含沙射影对着顾煊。
他在心底不得否认他在听到这样的言辞时心下的不快能平复些,如他在听到贵族子弟暗地讥讽顾煊不过空依仗着皇帝宠爱时的责难也是言不由衷的。他自镜子中照见自己的狼狈与卑戾,这与他想要做个光风霁月的仁者的自我要求是冲突的,他不敢剔除阴影的源头,便只有憎恨照见了阴影的镜子。
顾煊就是那面镜子。他已经死了,不会再在宫宴上扮成神仙跳傩舞,可他的影子还留在长安城,爱他的人还未将他彻底忘却,他便永远不会死去。
他忽然多看了秦治一眼。秦赫对他的所谓宠遇如若昙花一现,有人上表请追封他的生母为贵妃秦赫只以不合礼制为由,因而曾短暂聚于秦治周身的投机者便哄然散去,而秦治看上去也并不显落寞,神色如常地着亲王冕服赴宴,仿若对一切早有觉察一般。
明知会惹来他的猜忌,秦赫也不会因此对他有什么怜惜照顾,却还是掺和了进来......而分明这个弟弟并非无知无畏之人。
他真正的目的秦鸿知晓,只是并不愿承认。
只是过了年节,秦赫还是下旨暂缓兵事------韩怀死了。
韩怀是秦治的舅舅,亦曾是皇帝昔年的伴读,为人严酷少仁,建昭八年被委派为江南布政使,自去了江南腥风血雨便不曾绝,犹甚太/祖皇帝之时。
而他死前接手的乃是自建昭二十年先行的均编赋税一事。所谓均编赋税,即是在南直隶、浙江二省先行“通计一省丁粮,均派一省徭役”,征银入官、取用于官,江南士绅对其颇多不满,只皆慑于韩怀的雷霆手腕,敢怒不敢言。
为在三年之内于两地推行,又杜绝浑水摸鱼之徒,韩怀遂亲自巡视乡里、亲力亲为,一日公务时忽倒地不起,待医师来了,已回天乏术。
心力憔悴以至五脏六腑尽衰竭,而此前他同皇帝上的密折中从未提及此事。对尚还沉浸于悲痛中的皇帝而言这无疑是另一重打击。韩怀为国尽忠,原配妻子去世后便不曾再娶,身后亦无子嗣延续香火,秦赫感怀其忠义,难免又对秦治有了孺慕之情,更要紧的事韩怀这一死,新政往后该如何推行?
叶润行曾同他品评过新政,直言此政实乃与民争利,本是为消减杂役,到了天灾人祸时却免不得要额外加征;而税法规定以银交税,难免有人自银两熔铸过程中牟利。
“陛下推行新政,乃是为财政开源,本质仍是连年北征,以至入不敷出。”叶润行明言道,“而天下精华,集于江南一处,陛下并不欲在其他十六省推行此策,焉知不是因江南六族曾支持章懿太后缘故?为人君者,岂可狭隘至此?”
秦鸿深以为然,暗暗决定来日自己登基,必要废除此弊政。
少了韩怀这个帮手,皇帝一时也找不到可用之人接替江南事务,此时下令暂缓新政,正是皆大欢喜的事。
殊不知还未等他写好折子,秦赫便召了他去清乾殿,吩咐令他和侍中覃光同去江南清仗土地。覃光虽侍君未久,却是出了名的刚直固执,想来秦赫是铁了心必要将此事办成。秦鸿一听,却是抬眸道:“父皇曾教导儿臣为君者须有识人之明,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何以此番要儿臣下江南?”
“你既是储君,才堪当此大任,否则六族盘根错节,又多有同京中显贵有亲缘者,旁人多少畏手畏脚。”秦赫语调一冷,“太子莫教朕失望。”
“失望?”秦鸿怔怔,音调忽高三分,“父皇若真有传位于儿臣的心,何必要儿臣开罪江南六族?”
秦赫转动念珠,久久未言,须臾,他忽笑道:“原来江南六族既为人臣,却万万不能得罪的。”
秦鸿张口无言,秦赫拂袖:“既如此,也用不得太子了。滚去东宫思过,无诏不得出!”
他未曾想秦赫竟如此震怒,失魂落魄回了东宫,却见内侍侍女皆喜气洋洋,贴身内侍见了他也不说是何事,他不耐,语调听着便不善:“何事如此热闹?”
那内侍本是欲讨个彩头,却不想反触了秦鸿霉头,当下他也不敢再弄什么玄虚,只叩首道:“是良娣,良娣有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