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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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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中心广场站到了,请您带好随身物品,后门刷卡下车。”
三月底。
明明已经回暖半个月了,下车的时候,杨渝还是被不知哪儿来的风吹得一激灵。她紧了紧身上的小西装,踩着小高跟迈着小碎步往公司大楼走去。
从实习生开始,她就在这家全国数一数二的广告公司上班。转眼毕业第三年了,每天上班前抬头仰望这座看不清顶端的大楼,杨渝仍然能感受到来自一线城市的震慑。
进楼,刷卡,等电梯。
杨渝的公司占据了这座大楼中间的十五层,有自己专属的电梯间。各个部门实行错峰上下班制度,这个点电梯间里人迹寥寥。
杨渝盯着缓慢变化的楼层数字,从面板的反光里不动声色地打量边上站着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正装,金边眼镜领带袖扣手表一丝不苟,脸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整个人从上到下写着“精英”两个大字。
杨渝正在脑子里搜索近期关于“空降高管”的传闻,猝不及防地和面板里的人对视了。
眼睛真好看。
这句话在杨渝的下意识里冉冉升起。
下一秒,她慌张地移开目光,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碰巧,在余光里看见了从边上楼梯间出来的张姐。
张姐是公司的保洁员,平时主要负责杨渝她们小组所在的35层和下面的34层。
因为各种原因,小组全体出差的时候,杨渝总是留守后方大本营的那个,久而久之就和张姐熟悉了。
“张姐早~”杨渝冲她挥挥手,小声打了招呼。
“杨小姐早~”张姐把打扫的工具搬过来,和杨渝站在一起等电梯。
“和您说过好多次啦,叫我小杨就好。”杨渝伸手帮她扶住吸尘器。
张姐笑笑,“刘组长他们出差还没结束吗?”
“还得一段时间呢,”杨渝点点头,“这次项目比较棘手。”
“对啦张姐,反正就我一个人,今天您就别过来我们部门了……”
电梯门开了,精英男按住上楼键,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谢谢。”杨渝冲他点了点头,和张姐一起把打扫的工具拿进去。
“您去34层吧?”杨渝站在电梯的右侧,按了34和35。
“反正就我一个人,我自己收拾一下就行了。”杨渝扭过头继续和张姐说刚才的事。
精英男进了电梯,站在左侧。门关了。
看到张姐点头之后,杨渝笑眯眯地扭过头去站好,惊讶地发现数字38的按键亮了。
“诶?!张姐,38怎么亮了?我没按呀?”杨渝有些慌了,一下没克制好音量,在不大的电梯间显得格外突兀。
“是……那位先生按的吧?”张姐压低声音,指了指站在左边的男人。
啊……电梯左侧也有楼层按键来着……
杨渝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太丢人了。
而且他去38层的话,岂不是boss级别的人物?
电梯间尴尬的氛围在张姐离开之后达到了顶峰。
杨渝在剩下的半分钟里又偷偷打量了精英男一眼,发现他还是一副淡然面无表情的样子。
她摸不清这位未来大大大领导到底在想什么,也不敢随意和人家搭话,只能在35层同手同脚地走出了电梯。
作为一位尴尬癌晚期,杨渝一口闷了一杯浓缩,在工位上坐了三分钟之后,才把脸上的温度降下来。她把小高跟换成办公桌底下放着的帆布鞋,查了一下邮箱和部门、小组的各个群聊,发现暂时没有什么用得上她的工作。
他们公司是项目小组制,其他制度相对宽松。以拿到招标完成项目为唯一目的,组长手上有相当大的权力。
这次杨渝她们组在争取的是邻市一个大型旅游风景区的广告项目。这个项目是政府牵头的,如果能拿下,无论是经济效益还是社会效益都非常可观。
因此组长大手一挥,带领全体小组成员奔赴邻市,和甲方代表直接接洽,面对面讨论五彩斑斓的黑。
除了杨渝。
三年前的实习面试,最后的考察形式是最让杨渝眼前一黑的无领导小组讨论。
她全程一言不发,在最后被坐在最左边的面试官点名叫起来,也没有提出任何自己的想法,只是硬着头皮用一分钟的时间总结了小组的讨论和其他成员的发言。
简单来说,这也是杨渝在公司这三年的主要工作。
润色各种项目企划书、事无巨细地检查各项活动的流程、整理各类会议、总结每个项目……她像是这个广告小组里的保姆,但用她们组长,也就是在面试时点她起来的那位大佬的话来说,杨渝是那个“在其他人头脑风暴过后,在一片炸裂的废墟里捡起闪光的金子,并把它们包装成精美礼物的人”。
简称“进阶版黄金矿工”。
杨渝自己也挺满意这份工作的。
虽然随时需要听候别人的差遣,做的事在旁人看来也缺乏技术含量,但比起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她承认自己更享受这个在偌大的办公室安静整理各种文件的角色。
还有一个不得不“更享受”的原因,是杨渝有严重的“人前发言障碍”。
这个名字是她自己瞎编的,但症状却实实在在地存在。
从小到大,只要在超过10个人的场合说话,杨渝就会出现各种不适。小到结巴、冒冷汗、打嗝,大到呕吐甚至晕倒,无一次幸免。
因此得知了自己在小组中的工作角色之后,杨渝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再加上小组里的同事都还不错,待遇在行业里也是相当优厚,她就一直这么待了下来。
杨渝又检查了一遍邮箱和桌上的备忘录,确定手头没活儿之后,打开了和童娜的对话框。
童娜是她的大学同学,现在是人力部的同事。她俩大学的时候没什么来往,毕业进了同一个公司之后反倒熟络了起来。
童娜本身就性格外向,加上在人力部这个八卦集散中心,中午一块儿吃饭时总会和杨渝偷偷分享点各部门的八卦,平时周末或者休假的时候也会叫杨渝出去一起玩儿。
杨渝本来是想向童娜打听打听刚才那个精英男的身份,可是点开对话框之后看到她昨天晚上给自己发的图,一下子就停住了动作。
今天是3月28号,一个非常普通的周四。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今天是杨渝和前男友分手的……说不清第几天。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是杨渝得知前男友找到新欢的第二天。
杨渝和前男友,说起来可以算是童娜介绍认识的。
去年跨年的时候,童娜约杨渝一块儿去酒吧看她男朋友强子的乐队演出。演出快结束的时候,童娜凑到杨渝耳边和她说,
“你觉得那个贝斯手怎么样?他和你一样是单身噢!”
杨渝没好意思说,自己从第一个音开始就注意到他了。
演出结束后酒吧里的其他人都在闹哄哄地跳舞,等着迎接新年的倒计时。
在童娜的有意撮合下,杨渝和贝斯手在角落的一张小圆桌旁坐下了。
她记得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贝斯弹得真好。”
而贝斯手只是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三分钟后,在杨渝的尴尬即将到达阙值之前,贝斯手开口了,“或许,你知道酸甜苦辣咸吗?”
那一瞬间,杨渝甚至都可以从对面玻璃墙上看见自己的眼睛亮了。
“那是我最喜欢的乐队!”
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他们一直在聊自己喜欢的乐队。
大部分时候都是杨渝在说,贝斯手偶尔回应。
“是吗?”
“我也觉得。”
“是挺不错的。”
现在杨渝再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觉得是“共同喜欢一个小众乐队”的buff太强,让她产生了人生难得的“遇见灵魂伴侣”的甜蜜错觉。
那天临走之前,她和贝斯手交换了微信。
在等网约车的时候,杨渝问他,“你是不是不太喜欢和女生聊天啊?”
贝斯手惯常地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略带抱歉地说了当天晚上最长的一句话。
“我比较内向,不太会说话,不好意思啊。”
说着冲杨渝露出了第一个微笑。
在新年的第一天凌晨,在那一秒钟的眩晕里。
杨渝心想。
完了。
妈妈,我恋爱了。
之后他们聊了一段时间的天,每次都是杨渝先开的头;
出去见了几面,吃饭、看展、看电影,每次都是杨渝约的。
在这几次的聊天和见面里,杨渝慢慢了解到,自己眼前面对的是一座千年不化的大冰山。
贝斯手说,自己有人际交往的缺陷。
和乐队的成员也是,除了排练和演出从来不联系;和家人关系也不好,从小到大没有亲密的朋友;不喜欢和别人说话,也不习惯和别人分享生活。
因此自然而然地畏惧亲密关系,从来没有过,要和某个女生在一起的想法。
杨渝不是没有犹豫过。
可初见那次的滤镜太深,他笑起来的样子、弹贝斯的样子、认真欣赏某个雕塑的样子,都太迷人了。
杨渝想,就试试吧,就当体会“养成系”的快乐。
于是,在天气慢慢开始炎热的五月,杨渝和贝斯手表白了。
她满脸真挚、满腔热血,迫不及待地表忠心。
“你不会谈恋爱没关系,可以慢慢学嘛。我不会嫌你,也不会催你的。”
杨渝没有说的是,这也是她第一次恋爱。
彼时她还没有意识到,很多感情,光有感情是远远不够的。
杨渝做好了“谈一场苦苦的恋爱”的准备。
她对恋爱的一切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只能寄希望于自己尽百分之二百地努力去爱他,盼着耳濡目染日复一日,对方也能慢慢学会怎么去爱她。
于是她把所有心理预设放到最低,穿戴好坚硬的铠甲和一颗最柔软的心,开始了一次又一次撞南墙的旅程。
她每天锲而不舍地和他聊天,在微博上看到可爱的宠物视频也会分享给他,却很少换来他的只言片语;
只要乐队有演出,哪怕在城市的对角,她也场场必到,到家后一定会给他发消息报平安。
“我到家啦,不用担心~今天演出超棒的!”
“谢谢,晚安。”
虽然他从来不在朋友圈发和自己有关的东西;
打伞的时候从来不会往自己这边倾斜;
从来察觉不到自己偶尔的小情绪;
从来不主动汇报自己的行程;
从来不主动安排约会和旅行;
……
就连关上门来,他也是克制的、冷漠的、自顾自的。
但是,但是,乐队的成员每次见到杨渝都会和她说,
“贝斯手这家伙,从来没有见过他和别人在一起这么长时间。
杨渝你对他来说肯定是很特别的啦。”
嗯,我是特别的。
我是被需要的。
每次忍不住想要发脾气,每次觉得委屈的时候,杨渝都会这么和自己说。
分手的导火索是今年的情人节。
那天发完早安之后,杨渝问他,“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半晌,贝斯手回复,“我不过节的。”
杨渝几乎在一秒钟内就整理好了自己微不可查的失落,
“那就不管它,当作普通的周四一起出去吃个晚饭怎么样?我看看去哪儿,回头发给你。”
“好。”
那天贝斯手格外地沉默。
吃完饭以后他们照例去看电影,排队取票的时候边上有小朋友过来推销玫瑰。杨渝观察了一下贝斯手的脸色,轻轻对小朋友摇了摇头,“不用啦,谢谢你。”
小朋友还是锲而不舍,坚持向贝斯手说道,“哥哥,情人节了,给漂亮姐姐买束花吧。”
杨渝本来就心软耳根子软,几次下来左右为难,正打算自己掏钱买一束,就听见身边的人说,
“她不是我女朋友。”
“你可以走了吗?”
杨渝之前不知道,唱歌再好听的嗓子,说出伤人的话来也是一样刀刀见血。
那天后来的事情杨渝记不太清了,大概是和之前每次一样,两个人在商场门口各自打车回家。
不同的是,失眠到第二天早上,杨渝给贝斯手发的不是“早安”,而是“我们暂时先不要联系了吧。”
一天都没有收到回复。
杨渝把这个当作是冷战的信号,却提不起精神再去说什么。
直到一周后,杨渝从童娜那里得知了贝斯手退出了乐队的消息。
“也没说什么原因,那天他一直没来排练,打电话给他,他就说自己要退出。”
所以他是因为这个事才心情不好的吗?还是因为我和他吵架才这么沮丧?
不管是哪个原因,都无法阻止杨渝心中刮起一阵大风,风里夹杂着内疚、后悔和一丝欣喜。
于是那天晚上她又一次失眠,在手机上打了又删删了又打,写了长长的一篇作文发给了贝斯手。
作文的大意是,“那天的事是我不对,不该随便和你发脾气。我知道你不懂得谈恋爱,不懂得怎么对女朋友好,没关系的,我们还可以继续慢慢学。不过,下次你有心事的时候,能不能稍微和我说一下呢?”
末了,她还怕贝斯手读不懂她字里行间的求和讯号,直接加了一句,“我还是很喜欢你,还是很想和你在一起,原谅我吧。”
总之,这是一段杨渝现在看来都会忍不住把自己锤死的话。
可是即便如此,在那之余,她还是会忍不住轻轻地叹一口气,心酸又无奈地想,
“原来我这么喜欢他啊。”
消息又一次石沉大海。
过去的一个月时间里,杨渝甚至动过好几次去出租屋蹲他的念头,都被童娜拦下了。
她大醉过两次,每次都抱着童娜痛哭,不停地问是不是自己太心急了,把他逼得太紧,才让他落荒而逃。
后来她慢慢恢复过来,删了贝斯手的好友,给这段失败的初恋画上了一个迟到的句号。
不曾想,昨天晚上童娜给她发了张截图,是贝斯手的朋友圈。
他发了和一个女生的合照,配文是,
“欢迎住进我的心里。”
童娜在微信上咬牙切齿恨不得冲过去手刃了贝斯手,后来又给杨渝发了句语音。
“忘了他吧,他不值得。”
杨渝愣了半天,回过神来之后擦干净手机屏幕上的水渍,回复说,
“早就忘了。”
杨渝坐在办公桌前回忆完这一切,自嘲地笑了笑,安慰自己说,
“好歹我也教会了他一点东西嘛。”
她把那张聊天图片删除,举起双手冲着远处办公室的落地窗大喊了一声。
“啊——”
到此为止了。
谁让爱情本来就是件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