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祠纪事》浔阳江月

61、第四章

　　午后，茶楼。

　　说是茶楼，这楼却开在一处花街之内，且独门独院，并不临街，因此茶楼里十分僻静。而相比白日里大都冷冷清清的脂粉别院，此时的茶楼里还热闹了几分。

　　茶楼有上下两层，除了门口两个守卫，楼下大堂里还有七八个人，他们一律黑衣短打，都蒙着面。几个人或站或坐，看似心不在焉，实际上他们都十分关注楼上的动静。

　　楼上本是雅座，这会儿却不时传来争执之声，其实也不能算是争执，因为大部分时候只能听到一个人在喋喋不休。

　　“什么！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当初我便与阁下约法三章，万不可轻举妄动。可是贵属不仅暴露了行藏，竟然还当着专使的面痛下杀手，这这这，专使不日便要入城，万一专使向我问起来，我当如何作答？阁下此举怕不是故意要与我难堪吧！”说话之人，赫然是暂代阳羡县令之职的义兴郡太守周元。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人，正是先前在官道上的那位头领。这人整个侧身倚在一旁的案几上，一手撑着后脑勺，一手把玩着手中的匕首，满不在乎地道：“周太守多虑了，那专使看破我的身份只是早晚的事。倒是周太守啊，似您这般处事总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怕是有累家声吧？”

　　“你！”周元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强自按耐，若不是眼下还有用得着这厮的地方，他岂能容此羞辱之言。然周元到底忍不下这口气，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阁下说话可真是轻巧。到底是谁先前一时大意让那玉蝴蝶钻了空子？现在阁下反倒怪我太瞻前顾后？但凡贵属能手脚麻利些，也不至于牵连到我！如今却还要我来收拾这烂摊子！”

　　“啧，所以，我们才要找帮手嘛。”那头领听着完周元一通牢骚话，也不生气，只是有些不耐烦地补充到。

　　周元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气糊涂了，竟没有听明白对方的意思，他只好又拱手道：“都这个时候了，阁下就不要跟我打哑谜了！有话直说吧，你们到底还有什么打算？”

　　那头领状似无奈，重重叹了口气，才坐正了身子说道：“先前的确是我考虑不周，连累了周太守，我替兄弟们赔个不是。至于下一步的打算，如今兄弟们只能假扮盗匪实在不方便。不过依照先前的约定，只要届时周太守能替我们说服那专使为我们所用，便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只是如此么？”周元见他给了台阶，自己再计较有些不体面，他清了清嗓子，故作沉吟才道：“这个我可以想想办法，只是，他老人家脾气向来倔了些。万一他就是不肯合作呢？”

　　那头领闻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用手指在匕首柄上轻轻一顶，银刃瞬时脱壳而出，银刃之上还有未擦干净的血迹。他将银刃按回壳中，慢慢摩挲着上面的云纹，许久才似笑非笑道：“那事情就更简单了，只要他到了我们手里，还怕他不肯就范么？周太守，时辰不早，你该出发了。”

　　日暮，阳羡城门。

　　小永驾着驴车紧赶慢赶，主仆二人终于在敲响暮鼓之前的一刻钟，看见了阳羡城的城门。不仅如此，城门口还黑压压地站了一批人，他们皆翘首以盼，一身官服十分惹眼。

　　小永侧头说了一句：“这么快……郎君，来的人可不少呢，我们这样好像有点寒碜啊。”

　　话音未落，有一个眼尖的小吏往驴车的方向看过来。那小吏迟疑了一下，随即走到周元身边耳语了几句，周元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也颇有些诧异，但他立刻整了整周身仪容，才急慌慌地向着驴车走来。

　　小永也不等吩咐，驾着驴车向城门的方向而去。两相相遇，小永再次喝停了驴车，马问山挂起公事公办的笑容，却端坐车头，并没有要下车也没有要先开口的意思。

　　周元上前招呼道：“想必这位便是陛下派来调查皇杠失盗案的……呃，敢问这位郎君怎么称呼？”

　　马问山打量了他一番，才笑道：“周太守不必紧张，在下如今尚无官职，陈将军有军务缠身，在下只是和周太守一样代陈将军行查访之能而已。”

　　不等周元说话，一旁小永抱臂补充道：“我家郎君姓马名问山。陛下说了，若这次我家郎君差事办得好，我家郎君可就要到陈老将军帐下效劳了，说不定能捡个副将当当呢，尔等可不要想着怠慢我家郎君才是。”

　　小永这一番跋扈之言自然引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周元脸上维持着客套，心理也已经开始暗骂那头领连换人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透漏给自己，搞得自己这么被动。

　　马问山倒是很悠闲，城门周围还围着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他状若无意瞟了几眼，但都没有看见想见到或者可能相似的身影，他不禁觉得有些无趣，便不打算再浪费时间。马问山径直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来，递向周元道：“周太守，在下有陛下以及陈将军手书为证，周太守曾跟陈将军共事，应该能认得他的笔迹吧？”

　　周元将信将疑地接过文书，拆开一看，其中一份确实是陈将军的笔迹，他将手书收好，这才拱一拱手，恭敬说道：“这确实是陈将军的笔迹。既然话都说清楚了，那便请小郎君入城吧。”

　　见周元如此，他身后的官吏也纷纷恭敬起来，向两边让出一条道来。马问山突生了促狭心思，又道：“周太守太客气了，不如你上来，我捎你一段？”

　　周元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闻言愣了一下，方勉强笑道：“这，在下微末，如何能与专使共乘……”

　　“哎，周太守世家风范，在下敬仰已久，今日一见，更是一见如故。还想着有机会在下定要与周太守把酒夜谈一番。如今周太守跟在下如此客气，莫不是周太守嫌弃陛下赐给我的座驾上不得台面？”

　　“岂敢岂敢，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周元被马问山这一袭话架住 ，只得上前几步站定。但是小永仍然抱臂在前，并没有要下车扶他一把的意思。他等了一会儿，尴尬地轻咳一声，又左右看了看，只好自己捞了捞宽袍大袖，找了一处低矮些的地方战战兢兢地上了驴车。

　　周元好不容易爬上车，然不待他坐稳，小永便清喝一声，驾着驴车仿佛驾出了马车的气势。周元吓得双手死死把住一边的侧栏，生怕一个不慎就成了驴蹄下的亡魂。

　　反观马问山保持着微笑，身子坐得板直，扬着下巴，竟还微微闭上了眼睛，那叫一个处变不惊。只听马问山又安慰道：“周太守莫怕，我家小仆可是驾车的好手。”

　　周元只能讪笑着附和几声，双手仍一松也不敢松。

　　眼看着驴车走远，剩下的小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知谁说了一声：“还愣着干嘛，都走吧。”小吏们这才三三两两跟在驴车后头入城去了。

　　等官吏们都离开了，城门口的守卫们这才开始驱离周边看热闹的百姓。一位老妪提着药篓子正颤巍巍地从城门外往里走。城门守卫拦住她问了一句，又翻检了她的药篓，觉得未有可疑便放她进城去了。

　　没过多久，一阵沉沉鼓声响起，守卫们接连催促了几个姗姗来迟的行脚客，这才缓缓拉闭了城门。

　　不远处，一抹红影翩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