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祠纪事》浔阳江月

20、第六章

　　人间八月桂飘香。

　　过去的两个月，洛王每日都要去侍郎府教授琴艺一到两个时辰，蓝玉倒也学得很快，第一个月主要是学指法，第二个月就开始练曲子。

　　这一日，蓝玉照例备上一壶香茗等着洛王大驾，然他却迟迟未有现身。她时不时地拨弄着琴弦，有些心不在焉。

　　此时的洛王正可怜兮兮地杵在宣室里，百无聊赖，双眼无神。

　　魏帝自顾自地处理着手中的事务，也不知晾了他多久，才突然抬头看他一眼，仿佛刚刚才想起他来，道：“知道孤为何唤你前来么？”

　　洛王暗自揉了揉站麻的双腿，才拱手道：“臣弟不知何事触怒了皇兄。”

　　魏帝闻言，伸手指了指旁边摞有寸高的奏疏道：“这些都是这两个月来的奏弹文书，洛王不妨猜猜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洛王朝着那堆奏疏瞥了一眼，状似委屈地说道：“无非就是说臣弟放浪形骸，不知检点，有失皇家威仪之类的，总归不是什么新鲜事吧。”

　　魏帝略微挑眉，“那若是有人告你暗修甲兵，欲图谋不轨，你说孤是该信不该信？”

　　洛王立时收敛了脸上可怜之色，转而躬身肃然答道：“皇兄自然不该信，臣弟向来只图风月，胸无大志，本不足为虑。”

　　魏帝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不足为虑？如此甚好。”他停顿片刻，又道：“对了，孤听闻你近日收了个伶俐的弟子，不知若她入了这中秋宫宴，胜算能有几分？”

　　洛王弓着身子，一时眼中神色不明，他想了想答道：“若她心有所求，臣弟愿倾囊相授，助她登上魁首之位。”

　　魏帝深深看他一眼，突然觉得有些疲惫，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又挥手道： “回去吧 ，她应当等急了。”

　　洛王闻言眼眸微动，有些意外，但他还是顺从道：“臣弟告退。”便躬身退出了大殿。

　　魏帝看着他出了殿门，忽而剧烈地咳嗽起来。洛王并未走远，脚步之间有所迟疑，但很快殿内便再无声响，洛王向后看了一眼，便又转身离去了。而殿内，魏帝好不容易才压住胸臆之间的不适，长舒一口气。

　　侍郎府。

　　当洛王终于出现的时候，蓝玉一个人已经将琴弦来来回回数上了几十遍。

　　侍从们早早自己出去了，蓝玉看着洛王匆匆而来的模样，不满说道：“王爷若是实在脱不开身，遣人来告知一声便是，何必亲自前来，免得误了正事。”

　　洛王却不接她的话，只是笑着问道：“前几日教的曲子练得如何了？”

　　蓝玉本也无心耍许多嘴皮子，便顺着他的话说道：“王爷且坐，听我弹奏一曲便知。”

　　洛王闻言，在蓝玉的侧边寻了个位置入席，闭目而坐。蓝玉也闭上双目，深吸了一口气呼出，才睁眼开始弹奏。

　　她所要弹奏之曲便是所谓《流水》，此曲从指法上来说并不算难，但要奏出曲中真意却并不容易。

　　蓝玉小心地拨弄着琴弦，倒也没有错一个音。然洛王凝神细听之下不一会儿便皱起了眉头，他耐住性子好不容易等她奏完最后一个音，便斟酌着开口道：“本王听人奏流水，或涓涓细流绵延不尽，或浩浩汤汤奔腾不息，怎么到姑娘这却恍如一潭死水起涟漪，全无半点流淌之意？”

　　蓝玉面上一红 ，心道本姑娘等这大半天，心烦气躁的，哪还有心思管什么流水死水，于是不高兴辩解道：“我听说，发自内心奏的曲子才能出妙音。王爷也未曾说过怎么才算是流淌之意？取名叫‘流水’，那就非得是江河之声么？”

　　洛王寻思这还怪上我了，见她一时也没有弹琴的心思了，不如干脆令她休息一阵，他便叹口气好言说道：“说来也是本王疏忽，不若本王便与你说一说这曲子背后的典故，聊作消遣。”

　　接着，洛王便把俞伯牙奏流水遇钟子期，二人因一曲结为知音的故事讲了一遍。

　　“…最后，钟子期死，伯牙觉世上再无知音，遂绝弦，终身不再鼓琴了。”

　　蓝玉听到这里，顿时有些怅然。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洛王，喃喃道：“都说士为知己者死，果然不错。不过，这伯牙心死，若有心再奏流水，难道还能是浩浩汤汤之音么？”

　　洛王不曾想给她讲个故事竟给自己挖了个坑，语塞片刻才道：“姑娘还能有如此‘独到’的见解，也是不易。”

　　蓝玉闻言狡黠回道：“王爷过奖。”她眼珠一转，又突然想起什么，竟忍不住笑起来。

　　洛王狐疑看她一眼，“你笑什么？”

　　蓝玉思虑一瞬，还是坦言道：“也没什么，就是之前听王爷提起蓝家小姐时的态度，我还觉得奇怪。今日听了王爷的故事，心中疑惑顿解，想来蓝家小姐也是王爷的知音吧？”

　　洛王闻言 ，不知为何额角一突，眼睛一跳，嘴角一抽，突然觉得胸口有些堵得慌，他不由得咬牙道：“本王何时说过她是本王的知音？”

　　蓝玉见他好似有些生气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那王爷说什么仰慕，不舍得她走啊之类的……”

　　洛王闻言辩解道：“那不过是错误结下的缘分罢了。”

　　蓝玉听这话觉得新鲜，“错误？什么错误？”

　　洛王不知该如何解释，没好气道：“总之她不是，更何况本王先前说那些话不过是为了掩饰身份，逗你开心的。”

　　蓝玉迟疑着“哦”了一声，尤自不死心，还是决定最后问一问：“如果蓝家小姐不是王爷的知音，那，王爷确实也是好琴之人，就没有遇见过真正的知音么？”

　　洛王看着她的眼睛，神色突然变得古怪，许久才偏头不自然答道：“有。”

　　蓝玉一下子兴趣提高了几分，“还真有！是谁呀？可以跟我说么？”

　　洛王语气变得低沉，带着几分期待：“她说她没有名字。”

　　蓝玉一愣，没有说话。她的手不觉中又抚上琴弦，漫不经心地勾了几个音，不成曲调。

　　洛王好像料到她会有这般反应，转头看向她，刻意防缓语气继续说道：“所以 ，我自作主张给她起了个名字，希望有一天有机会问问这个名字她喜不喜欢。”

　　蓝玉眼神闪躲，假装不经意地问道：“是什么名字？”

　　洛王认真看着她答道：“锦瑟。”

　　蓝玉感觉自己心跳好似漏了一拍，指尖重重划过琴弦，铮然一声，琴弦应声而断。

　　洛王急忙上前抓住她的手，只见她的食指已渐渐渗出血来。然下一瞬，她就飞快地挣脱了他，眼神复又重归清明，她微笑着说道：“好名字。”

　　洛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蓝玉已经取了手帕裹住食指，冷然道：“可能今日不是奏琴的日子，我有些累了，王爷请回吧 。”

　　“也好。只是你受伤了，不如…”洛王话还没说完 ，蓝玉就打断道：“不妨事，小伤而已，自不会耽误了练曲子的时辰。”

　　洛王没有再说什么，他起身去了帷帽，往外走了两步，才又停步说道：“我最近新得了一把琴，明日给你带来，中秋宫宴，有此琴，当事半功倍。”

　　蓝玉闻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说道：“多谢王爷，不送。”

　　洛王心下反而略安，这才动身离开，蓝玉听着他走远了，才慢慢走到屋子门口，她看向天边，那里，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