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送年华如羽》欹枕弄笙

2、雪，信号

　　一百年后。
　　这十年来，无极大地很是不太平。先是梁祁一带发了水患，原本富庶丰饶的土地一夜之间变成了河泽，无数人流离失所；又几乎在同一时间，西北大刹国遭遇地动，持续了几天的山崩地裂让整个国度几乎沦为废墟。天象异常、粮食歉收、兵乱四起……人心惶惶，都道这是末世之象。
　　无极大地东北，在这纷乱的世道中勉强算是太平的一隅。坐落在这里的泗阳山脉终年寒冷，被白雪覆盖。
　　这日刚下过场大雪，山脉某处林间，一只队伍在雪地中缓慢前行着。两匹骡子的鼻孔中冒出温热的蒸汽，眼皮耷拉着，无精打采。队伍正前方，两只狼狗被牵引着在地上四处嗅闻，显然是在搜寻着什么。
　　萧天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约莫五十岁左右，满面风霜，眼神如鹰。他身后的兵士们，穿着厚厚的袄子，雪已经灌倒了靴子里，但步履依然坚毅。前面的林子静谧无声，树木丫杈静立，像等待人过去的鬼爪。萧天策似乎意识到什么，快步往林中走去，他身后的士兵们提高了警惕，纷纷拿出自己的武器，警示环顾四周。
　　林里凌乱倒着许多树枝，像是有什么身形巨大的动物走过。萧天策正凝神搜查着，却听到两只狼狗一阵狂吠，牵着它们的年轻兵士被拉扯着拽到一根枯树旁，再不敢上前。这枯树被拦腰截断，断口参差不齐。枯树下有块黢黑的物体，看不清什么东西，散发着腐烂的焦臭味。队伍里十几号人围着，只听得微小的议论声，在萧天策赶来后戛然而止，众人自觉为他让开一条道路。萧天策走上前，蹲下身细细观察，才知道这竟然是一具被烧焦的尸体。
　　这尸体蜷缩起来，脸被烧得模糊，只剩几个孔，看得出这人死前极其痛苦。萧天策不忍细看，确认这“人”再没什么可辨别身份的衣服、行囊，便将自己的皮裘脱下，盖在尸体上。
　　队伍里的老兵头子走上前，小心翼翼问萧天策：“将军，这人被烧得没了人形，辨不得身份，周围也没寻到什么行李物品，想来或许是附近的山民，只是不知是被什么弄成了这幅样子。”
　　萧天策沉思良久，回答道：“确定不是咱们要找的货队？”
　　老兵头子：“不敢肯定。”
　　萧天策：“唔……杜梦呢？把她给我叫来。”
　　老兵头子面露难色，萧天策看出端倪，脸色更阴沉了。
　　萧天策：“又跑了？”
　　老兵头子浑身一个激灵，不敢看他的眼睛，小声道：“她说您已经准许，要去绥阳峰给您捕只银狐做护膝。”
　　老兵头子被萧天策盯着，声音越来越小，天寒地冻额头竟开始冒汗。
　　不一会，萧天策终于开口：“回去以后，每人五十遍《行军要术》。”
　　队伍众人听了命令，人皆苦着一张脸，尤其是老兵头子，五大三粗的汉子此时却扭扭捏捏，还想跟萧天策讨价还价：“将军，让我们这帮大老粗写字，还不如罚我们打五十遍拳法。”
　　萧天策看他们这幅样子，心里更沉，他站起来，环视众人，不怒自威。大家意识到萧天策并无玩笑之意，收敛了表情，认真而肃穆地站着。
　　萧天策终于开口：“这是国主亲命出使的商队，他们代表的是泗阳国”，他见众人低头不语，继续说道：“你们可知他们的使命？仅仅是贸易往来么？”
　　萧天策见他们一副熊样，气不打一处来，坐到一个枯树桩上，思索良久才接着说：“泗阳国地处偏远，被群山围绕，孤立无援。如今天下异动，若我们不寻求外面大国和大家族的联盟援助，一旦有什么灾难来临，泗阳国或许将不复存在，那大刹国就是例子。到那时，你，我，我们所有的人，都会像蚂蚁一样死去。”
　　众人默然不语。
　　萧天策看着他们，一字一顿的说道：“商队出使，贸易在次，实则求援，如今他们失踪，恐有不测，岂是儿戏？你们行军打仗多年，怕不是把脑子丢在了战场，把这当做了校场演习？还有那擅自离队的”，萧天策无疑是在说老兵头子口中的那个叫做“杜梦”的人，“——无论是谁，回去都要军法处置！”
　　“是！”士兵们齐齐回答到，再不敢有半分轻慢。萧天策招了招手，一个年轻的小兵赶紧上前。
　　小罗：“将军”。
　　萧天策看着那被皮裘盖着的躯体，缓缓说道：“既无法辨认身份，就让两个弟兄抬去好生埋了。你去发枚信号弹，让杜梦赶紧滚回来。”
　　小罗不敢多言，立刻领命离去。
　　老兵头子从骡子上取了水囊，过来递与萧天策，半晌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问道：“听将军言中意思，货队莫非遭遇不测？”
　　萧天策接过水囊，回答道：“咱们这一路走来，鸟兽可有见过一只？”
　　老兵头子回想了想，摇摇头。
　　萧天策接着便说：“你瞧，这林子里人腰这么粗的树竟像是被生生折断的，有如此大的力气，定不会是寻常老虎黑熊等猛兽，若是极其危险的存在，护送商队的弟兄难以抵御，恐怕他们已是凶多吉少。”
　　老兵头子担忧地看着狼藉一地的林子，就在此时，“咻”的一声，一枚信号弹划破天际，射向空中……

　　泗阳山脉，绥阳峰。
　　信号弹炸裂的声响借着回声远远地传向这边，林子里松树上堆着的雪簌簌落下，落到了一个孩子的头顶。
　　这少女半靠着树干，一张清俊的脸此时沾上了血污。她的胸膛起伏，气息有些紊乱，眼神却未见慌张。她看向不远处已经死了多时的银狐，皮毛被撕破，露出了肠子和内脏，在冰天雪地中还冒着热气，眼里露出了惋惜——皮毛破损，便做不成护膝了。
　　一声狼嚎将女孩的思绪拉回现在，在她不远处，一只灰狼正与她对峙，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幽幽盯着她，口水从尖利的狼牙间流下，滴在雪地里。狼的腿上有道伤痕，地上洒落着血，想来就是这女孩所伤，不过这女孩也没讨到好处，她右臂的袖子被鲜血洇红了大半，点点滴滴落在雪中，她只得以左手持匕，不敢放松，提防这只恶狼突然进攻。
　　这匹狼很是狡猾，它伺机等待着，企图耗光少女的心神。果然，少女因为失血，脸色慢慢变得苍白，似乎快要支撑不住。她靠着树气喘吁吁，握着匕首的左手开始颤抖。恶狼没有给少女恢复的机会，嚎叫着终于冲少女扑来。
　　少女亦大吼一声，几乎就在恶狼扑向她的瞬间，匕首捅了出去。雪被他们的打斗震落，眨眼间，少女已经被恶狼扑在身下，那柄银色匕首被甩落在远处，上面镶嵌的绿宝石闪耀着光芒。
　　少女的喉咙距离恶狼的尖牙只有寸许，狼口恶臭不可闻，冒着热气，咬着少女已经受伤的右臂。少女被恶狼踩在地上，袖子快被鲜血浸透，可仍旧以手臂死死抵着。恶狼势在必得，一点点，一寸寸将狼口压下来，
　　就在恶狼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这美食上时，少女原本惊慌的脸上却突然隐约显现一抹得逞的笑容，她口中喃喃说了什么，没有受伤的左手一动，寒芒一闪，恶狼只短促的哀嚎了一声，它的头上便被那柄匕首插穿，登时毙命。
　　少女终于松了口气，她用力将踩在她身上的恶狼尸体踹到一边，踉跄爬起，大口喘着粗气。她鼓起勇气，动了动右手，“嘶”的一声，果然很痛！不过幸好，这右手还有知觉。
　　少女看向旁边的死狼——她便是肖天策口中那个偷偷离队、混蛋至极的杜梦。杜梦原本已经猎到了一只皮毛光滑的银狐，却被这从林中深处突然窜出的恶狼袭击。杜梦大意之下受伤，眼看自己要命丧狼口，穷途末路之下只好兵行险着，以自己做饵，一击不成便成仁。
　　“还好还好，幸好临行前将师父教我的御物之术练了几遍”，杜梦吐着舌头，心有余悸。不过她心里仍旧惴惴不安——方才她看见潜备队所发的信号弹，肖天策必然已经知道她偷偷离队，现在自己这副狼狈样子，除了回去要被大骂一场，没准还要禁足。杜梦心中叫苦不迭。
　　“尽管如此，还是尽快赶回去的好，说不定师父他们已经发现了货队的踪迹。”杜梦这么想着，从狼头上拔下了她的匕首，简单地处理了一下自己的伤势，准备离开。
　　“嗷呜——”突然一声隐约的狼嚎。
　　这声音让杜梦冷汗都下来了！难道这凶狼命如此硬，被匕首贯穿了头还活着？
　　很快，杜梦就意识到自己错了，可实际情况比她想象更糟——又一只狼，一步一步踏着雪，从林间掩映处出现！
　　这狼个头比方才那只还要大，左眼已经瞎了，有一道利爪留下的疤痕。它看向了杜梦和旁边那具狼尸，眼里露出凶光。
　　“完了，这两匹狼莫不是两口子？看起来这匹是公的，我把它老婆打死了，这厮定要向我报仇了！”杜梦暗自哀叹，胡乱猜想着。她哪怕没受伤时同这匹狼搏斗，还要苦苦鏖战一番，可如今自己右手受伤，体力耗尽，哪里是这匹狼的对手？
　　只见杜梦将脚深深扎进雪里，暗自运气吐息。她当然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趁着这狼还在与自己对峙之时，尽快调整状态。她暗暗动了动右手——还是很疼，但血已经止住，比方才好了些，或许还能坚持些时间。杜梦观察四周环境，寻找着制服这匹狼的机会。
　　“嗷呜——”不远处又是一声狼嚎！杜梦心里凉了大半，她今日可算是入了狼窝，小命不保。可她才十六岁，如何甘心就这样被分尸于狼口之下？
　　杜梦提气，突然将匕首掷向独眼恶狼的方向，同时撒腿便朝着信号弹发射的方向跑。果然，那狼躲过了匕首，直奔过来。杜梦奔跑着，觉得胸膛快要爆炸了，可她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是一个死。
　　杜梦不敢回头看，只觉得恶狼的喘息声越来越近。她想加快速度，可腿像灌了铅一样越跑越重。她甚至能感受到脖子上传来恶狼呼吸的热气，方才没有哭泣的她此时终于红了双眼，鼻涕眼泪一起流。只是，人一哭泣，便泄了力气，她腿一软，没有躲过地上的树枝，摔倒了。
　　后背上重重的，大概是被追上来的狼踩到了。杜梦不敢回头，她听行伍里的老兵头说过，狼喜欢将猎物踩着，伺机等待猎物转身，再咬断它的脖子。杜梦将脸埋在雪里，低声啜泣着，不知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何种命运。
　　“你这样趴着不动，不会喘不上气吗？”
　　一个男孩子的声音突然从杜梦上方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