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天若有情 ...
-
滴水成冰,道路滞滑,寒冷彻骨,直沁入心。转眼,乐国迎来了数十年以来又一次的极寒之冬。自从十一月末起,整个乐国就像被冰雪彻底冰冻了。这是子央出生以来遇到过的第一个寒冬。
然而,在乐国大多数人心中,其实早已预料到了这年的冬天会是个罕见的寒冬。因为灵希宫又一位司祷殒灭了。司祷南蘩以身祭台,完成了她最后的使命,殒灭在了祭礼台。
那是在一月前。
时序流转,而今已是十二月末。一个月的时间,会让很多年长的人想起灵希宫的上一位司祷,南蘩的师父隽圳,殒灭距今……似乎也有三十年了,那一年,乐国也度过了一个极其难熬极其漫长的冬天。似乎每一任灵希宫司祷殒灭时,乐国都会有一个难忘的冬天。或极冷,或极漫长,或极死寂。人们不知是否是天气异常,但人们揣测,这或许是上天也在为逝去的人哀悼。因为灵希宫司祷庇护的是乐国所有人。他们是真正的大无私者,如同历任大司祭。上天用寒冬哀悼逝者,人们也必须用忍耐哀悼逝者。
因为天若有情。
因为天或有情。
“王子。”
延照拿着一卷宗册走进了乘风殿。如今的延照已经成了乘风殿一名属官。自承启殿那一跪后,钟秀下令让子央入承启殿听闻参事,并开始着手为乘风殿配置属官,以延照的身份与侍从经历,他自然毫无疑问被钟秀留在了乘风殿。延照游学的计划只能再次被搁置。而且,他的确也不想现在离开子央身边。因此,他的身份虽然变了,但是他与子央之间的关系却没变。
“是你啊。”子央回头看了延照一眼,便继续转头看向了窗外。雪晶纷纷,天地如一,实在白得太耀眼了,这个冬天,来得太早,也真的实在太冷了。
“不知……别院里是不是也有这么寒冷?还有,她会不会怨我这段时间没有去看她?她心中一定有很多疑问,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明明不是局中人,却偏偏也要被这些事牵连,受我牵连……延照,你觉得……她会怨我吗?”
延照知道子央并不期望他的回答,也并不想要他的回答。子央惦记的是身在郊外别院的怀妜,他想得到的自然是她的回答。可是,这样的天气,况且又临近日暮,天空灰蒙一日甚过一日,王上和王后绝不会允许子央出城。子央既已进入承启殿听闻参事,那么,他自然不可能再像以前那般我行我素了。而且,王上与王后也不会再允许他那般自由了。
“算了……”良久没有得到回应,子央似乎有点灰心,也更加伤心了。
“王子……”延照看着子央,嘴唇微张,却不知该说什么。似乎自从怀修先生离开越阳之后,子央就越加沉默了,说的话也越少了。
但是,下一刻,延照却听到子央道:“我……要亲自去问她!延照,你会陪我去吗?”声音坚定,不容置疑。
延照本以为自己会回答不会,因为王上与王后绝对不会允许。
然而,当他与子央冲破层层守卫一起冲出城之后,他与子央相视而笑,他心底久违的由衷喜悦告诉他,他会,他当然会!他不仅又一次陪着子央出城了,他想,他还会一直陪着子央去做他想做的任何事!
少年啊飞扬兮,与之不悔而徜徉!
少年啊驰骋兮,与之不悔而奔腾!
子央与延照开怀大笑着,一起冲进了阴寒的冬日暮色中。
那一路的恣意,似乎终于驱散了一月以来沉积的郁郁。子央与延照在难得的畅快中终于奔到了怀妜所在的别院。
但是,子央静静地站在别院前,却迟迟没有敢再向前踏进一步。
子央迟疑了。因为他突然忆起了怀修先生离开越阳的那一日……那一日,正是越阳初雪落下的那一天,也是司祷殒灭后的第三日。
那天,他同样不顾父亲母亲的层层阻拦出了城,他直奔官道长亭,渴望再见先生一面。子央记得,那一天,当他赶到长亭时,也是在这样的暮色中。天色灰沉,晚来欲雪。怀修先生一个人郁郁伫立于长亭中,身旁的红泥小炉冒着一缕又一缕不舍的烟气,先生左手空空的茶杯已经不知拿了几时,先生怅然远望,目光所望的方向正是乐国西南方。
子央迟疑地站在长亭外,对着凝目远望的怀修看了很久。子央后来曾想过,那一天,若非怀修先生转过身来看见了他,他最终会有勇气走进长亭吗?他在承启殿外跪了那么久,他在承启殿中求了父亲那么久,然而,他却依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先生被流放。他无颜见先生,所以,他应该是不敢靠近长亭的。
然而,远望的先生却转过了身,看见了他,并且叫住了他。
先生微笑着看着他,脸上没有丝毫的郁愤,也没有丝毫的感伤。
原来先生并没有伤怀,那么,先生刚刚到底在看什么?
“先生刚刚在看什么?”子央十分好奇怀修神色的平静与淡然。
“在看乐国,也在沉思。”怀修莞尔笑道。
“先生在沉思什么?”
“乐国的未来,我的未来,还有,”怀修蓦然定定看向子央,眼中光彩霎时迸现,“你的未来。”
子央似乎被“未来”两个字突然撅住了,他心跳猛然加快,目不转睛地看向站立在长亭中的怀修,“先生看到了怎样的未来?”
其实子央本想问的是“先生到底看到了我怎样的未来”,然而,开口之际,子央说出的却是这样一句不甚明了有些含糊的话。
怀修却只是但笑不语。
然而,子央同样也知道先生已经看穿了他,也看穿了他的急迫。先生的笑意里是了然。而后,确信自己内心已然平复的子央终于还是慢慢走进了长亭。子央像以前为千橒煮茶一样,也为怀修煮了茶。
之后,终于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候。
子央不想看到怀修一个人上路,因此,他对怀修说:“先生,我不想你离开越阳。”
“可是,我现在必须离开。”怀修神色未变,语气也丝毫未变,面容平静,眼中坚定,如暗夜星辰闪闪发亮,他依旧不像一个被迫驱逐流放的人。
“我认为,先生没有任何错。”子央固执地道。
怀修只是一笑,反问道:“那你认为南司祷有错吗?”
子央迟疑地摇了摇头。那时,子央突然想起了在灵希宫门口思棠对他说过的话,母亲希望祭礼礼能够如期举行,其实是为了南司祷。
“那么,灵希宫呢?”怀修追问道。
子央楞楞地看向怀修,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慌乱,还有混乱。
怀修自然将子央的反应完全看在了眼底,怀修叹了叹,他猛然意识到子央其实早就意识到了灵希宫是凌驾于王权之上的,但是恐怕这是第一次有人直接这么问他。所以,猝不及防之下,他才会来不及掩饰那丝慌乱。诚然他并不在宫廷长大,然而他不愧是宫廷之子。而且,因为扶育他长大的人是千橒大司祭,他更来不及掩饰的还有混乱。子央的内心恐怕正处于激烈的挣扎与摇摆之中,他还需要时间,也还需要成长。那么,乐国也还需要等等。乐国也必须等到子央真正看清楚一切局势的那一天。这就是他现在必须离开越阳的原因,不仅是因为他,也是为了子央。怀修相信,子央也是他的弟子,他不会辜负他,子央最终会认清他现在看似云淡风轻的原因。
对与错,从来都非绝对;离开或是留下,也从来并不意味着失败与成功。局势使然,命运使然,更有个人的抉择。
现在,只不过是他怀修选择了暂时离开越阳,而不是被流放到了糸县。
那一天,先生未曾叮嘱子央照顾怀妜,子央也一直未告诉怀妜,先生到底去了哪里。还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此外,怀妜也并不知道,她被迫迁来别院,同样也是因为他。因为他无法阻止先生被流放,所以他只能留下她。他不想一个人留在越阳,他需要怀妜陪着他,无论怀妜能不能陪在他身边。他很自私,自私地留下了怀妜。
但是,所有的所有,子央都没有告诉怀妜,他也不知该怎么告诉怀妜。他只能站在渐深的夜色中,一次又一次犹豫徘徊,却几乎不敢踏进别院一步。
那一天,父亲到底对他说了些什么呢?
子央记得,父亲似乎第一次对他提起了一些久远的事。关于外祖父景筠;关于外祖母伏湘夫人;还有十六年前的往事。
母亲初回越阳的时候,母亲其时也才十六岁。那时,外祖父被流放了,但是外祖母一直陪着他。
母亲随着千橒大司祭回到越阳,父亲觉得,母亲当时其实不想回到越阳,但是,她同样也不想离开千橒大司祭。因为,母亲自六岁起便一直跟着千橒大司祭走遍了乐国,十年间,母亲从未与千橒大司祭分开过。千橒大司祭曾经带着母亲去过外祖父的流放地,外祖父和外祖母将母亲完全托付给了千橒大司祭,因此,他们很放心。
子央不知道父亲当时是怎么看出母亲不喜越阳的,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只是父亲的一种错觉。而母亲又是从何时开始不喜越阳的呢?母亲生于越阳,长于越阳,母亲为什么不喜越阳呢?但是,这些,钟秀却都没对子央说。
钟秀只是告诉子央,那是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也是他与母亲走得最近的一段时光。母亲初回越阳,又不喜越阳,所以时常一个人闷闷地待着,因为千橒大司祭有灵希宫事务需要处理。母亲虽然不喜越阳,那时却并不排斥他。父亲说起他与母亲相处的那些时光时,子央能感觉到父亲的确很高兴。不仅没有排斥他,甚至有一段时间,他们也是十分要好的玩伴。父亲对于那段回忆似乎格外恋恋不忘,反复对子央说了好几遍。父亲说,他们最亲密的时候是在先王去世后,先王去世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他时常恐惧于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作为一个王,那时,只有母亲给了他力量。母亲看着他忐忑而不安地走上了承启殿的高台,坐在了乐国只有他有资格坐上的位置上。然后,母亲就消失了,离开了王宫。再后来,他与母亲再见时,已经是一月之后。千橒大司祭将他与母亲同时叫到了灵希宫,千橒大司祭希望母亲能够嫁给父亲。父亲第一次看到,母亲对千橒大司祭嘶吼,尽管千橒大司祭似乎早就料到了母亲的反应。父亲说,比起父亲的诧异与沉默,母亲的嘶吼,千橒大司祭一直很平静。然后,也是在那天,千橒大司祭将一张绢布交给了父亲。父亲没有问千橒大司祭为什么将那张绢布交给他,也没有问那张绢布上到底是什么,更没有想千橒大司祭为什么要他转交母亲,父亲很担心跑出去的母亲,所以,父亲拿着绢布就离开了。父亲是否有后悔过,子央不知道。父亲只告诉他,父亲找了母亲大半夜,在终于找到母亲后,父亲很高兴,之后,父亲就将绢布交给了母亲。父亲当时并不知道,任何人都可以,但最不该将那个消息告知母亲的人就是他。因为那张绢布上所写的是外祖父投江的消息。外祖父因朝堂之争被流放,最终郁郁投江。母亲恨流放外祖父的先王,恨逼迫外祖父流放的朝臣,恨王宫,然后,在那个晚上,母亲也恨上了父亲。尽管也是在那个晚上,母亲决定嫁给父亲。
父亲说,他不怪母亲逼迫朝臣必须流放怀修。因为母亲只是在恨他。因为恨他,所以母亲大势弄权朝堂,以致于朝堂之上已无一个令姓之人。母亲的恨一日不放下,那就说明母亲每日都会想起他。父亲觉得这样,他已满足。还有,母亲也有她的苦衷。至于苦衷是什么,钟秀没有告诉子央。然而,子央几日后在思棠那儿得到了答案,那就是南蘩,南司祷。
那一天,子央明了父亲不会阻止怀修被流放之后,便准备心灰意冷地离开。
但是,父亲却又叫住了他。
父亲说:“他是你的先生,你当然会难过。但是,子央,你得学会接受你身旁每一个人的离开,无论他是谁,无论你有多不舍,你都必须接受。因为,在你所要走的那条路上,只有你永远不会离开,其他的每个人都会离开,其他的每个人也都能离开。我以为,五年前,千橒大司祭离开时,你已经有些领悟了。”
真是奇怪,父亲一向只称千橒大司祭,似乎很少称师父。那时,子央不知怎么突然就想到了那个问题。然后,子央答道:“我知道了,父亲。”
“你……以后不要再去怀府了,你母亲应该不想看到你再去那儿。”
就是父亲的这句话让他想到了怀妜,子央想。子央那时也突然发现,如果怀修先生离开了越阳,那么怀妜该怎么办?所以,他当即回头,朝钟秀跪了下来,恳求父亲不要牵连怀家的其他人。
父亲看了他许久后,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
然而,第二天,怀妜却被母亲的人带到了这处别院。
子央真的不知道,这一切,他到底该如何对怀妜说?他到底该如何告诉怀妜,他的混乱,还有他的无奈?
也许,他不该来这里。子央想道。在最后朝别院深处渴慕地看了一眼后,子央终于转身离开了别院。
时间倒回至祭礼礼之最终仪式的前一天。
千橒孤身一人出现在了祭礼阁。那时,祭礼阁中自然只有南蘩一人。因为为期三月的祈祷本就只能由灵希宫司祷一人完成,那是南蘩所必须忍受的,也是之前任何一位主持过祭礼礼的司祷所必须忍受的。
千橒出现时,南蘩已经穿上了次日最终仪式的大典礼服,她浓妆红唇,修眉凛冽,若灼目芙蕖,蓦然在祭礼阁的暗夜中独自绽开。南蘩从未如此明丽,也从未如此耀眼,夺目的明珠恍惚也挡不住她的熠熠生辉。然而,千橒……师兄终是见到了她最美的一面,所以,她很满足。能够最后再见师兄一面,她真的很高兴,很开心。
“师兄,灵希宫的未来会是怎样?乐国的未来又会是怎样?”
听着南蘩毫无挂碍的话,看着南蘩盈盈恳求的目光,千橒心中一叹,终于还是微微侧开了目光。他实在配不上南蘩对他充满信任的目光,他也实在不忍看向眼前这双今夜似乎格外明亮的眸子。因为他早就明了了她的放弃与隐忍,所以,今夜,他才更加不忍。
“师兄,谢谢你今晚来这里。我如今所想知道的也只有这两个问题了。”师兄不忍与她一直对视,却不知,这正好满足了她的贪婪,她最后的贪婪。师兄不看她,那她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最后好好地看一看他了。她看懂了师兄眼中的不忍,那么,就让师兄继续“不忍”一下好了。她与师兄之间,也从来不必提其他的事,他们是灵希宫的人,最后就说说灵希宫与乐国吧。只要她知道师兄今夜是为了她才来的祭礼阁,就好。她一人知道,就好,不需要言明,也不需要任何人知道。
“我没想过你会问我这两个问题。”千橒眉间依旧淌着似乎捋不平的沉重,他也依旧不敢侧身看向南蘩。
“那么,师兄是没有推演过吗?”南蘩低声地笑。
“是。”
千橒没想到南蘩会问他这两个问题,也没有想到南蘩最后想对他说的也只有这两个问题。
“那么,师兄与我说说你眼中的乐国吧。”你的眼看尽了乐国的山河,我想知道你眼中的乐国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不曾看过,但我想最后听你说。
“好。”千橒的声音又恢复了素日的温文与平和,似乎他已明白了南蘩最后的期望般。
“谢谢师兄。”
……
翌日清晨,千橒走出祭礼阁时,他的脑中依然回荡着南蘩对他所说的最后四个字“谢谢师兄”。他有什么可谢的呢?灵希宫若不是有她,他何以能自由地游历乐国!其实该对她说“谢谢”的人,应该是他。可是,最终他还是没有对她说出这两个字。他太懦弱,也太无情。南蘩,愿你永远不要再遇见我。
当日,千橒再次悄然离开了越阳。没有一个人知晓,也再无一个人送别。千橒倏然消失在了越阳。
那一天,所有人的目光注定集中在祭礼台,只为一个人浓墨重彩地最后登场。
天地万物,伏惟启拜。
敬请婺听,乐之心声。
天之悯兮,护佑大荒。
苍野之国,必以神祗。
祷之告之,日日不忘。
灵希之媒,虔为神引。
高岗之誓,玄鹤晨鸣。
愿以为继,献以永生。
……
这是南蘩最后的誓言,也是南蘩送给乐国最后的礼物。终此一生,她终于完成了灵希宫司祷最后的使命。
当她看见远处云海隐隐闪现的神鸟玄鹤,当她听到那高亢嘹亮的依依鹤鸣,只身独立于祭礼台上的南蘩终于无声地笑了。
鹤鸣,即礼成。
神鸟玄鹤必会将她的祷告传遍乐国,她最终召唤来了神鸟玄鹤。那么,她该离开了。
既如此,就走吧!
南蘩欣然而笑,慢慢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祭礼台上,群鹤低飞,呦呦哀鸣,迂回婉转,令人痛彻。
祭礼台下,则仿佛陷入了永恒的静寂中。
预料到了原本结局的人不忍再看向祭礼台上那个被群鹤环绕的女子,而没有预料的人则根本没想到祭礼礼会以这样的结局结束。因为,上一位殒灭于祭礼台的灵希宫司祷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见证过隽圳殒灭的人自然预料到了难过,所以早早地就低下了头,闭上了眼睛,开始了低声的默哀。而没有见证过的,如横波与钟秀,他们却是知晓灵希宫司祷使命的,他们受过南蘩的照顾,感受过南蘩的温柔,他们自然也无法亲眼看到南蘩殒灭而不动情,不伤感;还有如同子央延照的,他们同大多数人一样,是真正没有想到祭礼礼的最终——会是南蘩的殒灭。世人大多只知司祷以祈祷术庇佑乐国,然而大多数人并不了解祈祷术是什么,司祷到底是如何在庇护乐国,如何在庇护他们,所以,他们只能尊敬司祷。灵希宫也因为众人的尊敬越发神秘,越发高缈。无论是大司祭还是司祷,与他们之间都存在很远很远的距离。世人渴望见到他们,但是他们并不理解他们。世人当然也不会想到,他们会有一天,竟然能够亲眼见证一任司祷的殒灭。原来,每一任司祷,最后的使命都是献祭自己。以殒灭来向上苍祈祷,佑我大荒。
愿以为继,献以永生。
愿以为继,献以永生。
愿以为继,献以永生……
他们不求轮回,也可能再也没有了轮回。
原来,这就是母亲那日特意去见南司祷的原因。
原来,这就是父亲不向他开口说出的原因。
原来,这也是……他无法理解的原因。
灵希宫司祷,原来是这样的。
年四十而终,原来不是宿命,而是使命。
隽圳如此,今日的南蘩如此,日后的思棠……也会如此。
灵希宫是护佑乐国的一座高山,没人能够攀爬,也没人能够轻易撼动它。
原来,是这个意思。
子央耳听着阵阵哀鸣,突然肃目看向了乐国的西南方。
乐国历晏庆十五年秋,灵希宫司祷南蘩殒于祭礼台。其时,群鹤哀鸣,神鸟环绕祭礼台三日不散。
三日后,思棠继任灵希宫司祷。
当晚,暮云散开,乐国迎来了数十年来最早的初雪。
……
不知为何,在匆匆返回越阳的途中,子央突然就想起了思棠继任司祷后的样子。
那一天,子央没能参加思棠的继任仪式,所以,他直到傍晚才去了灵希宫。那时的思棠已然是一副司祷的样子了,甚至行止之间,子央觉得思棠似乎宛若南蘩再生。
子央觉得很惊奇,既惊奇于思棠,也惊奇于南蘩。为何在短短的时间内,她们会变成几乎一模一样的人?
子央非常费解。
但是,思棠却没有回答他。
那天夜晚,子央回到王宫,远远眺望城外的无垢山,还有山上的灵希宫,子央突然发现,那似乎就应该是灵希宫司祷该有的样子。灵希宫司祷是不存私心的,她为使命而活,也为使命而死。所以,其实不是思棠变了,而是她变成了灵希宫司祷。她彻底抛弃了自己之前的人生,成为了灵希宫的司祷。她与母亲走了完全不同的道路,完全不同的人生。所以,她不会成为第二个母亲。
如今,他呢?
他该走什么样的人生?
眼看着越阳城门越来越近,子央心里一阵恍惚,却在看见城门下严阵以待等着他的人影时,几乎立刻便恢复了平静。他要走什么样的路,如今不止与他有关。
“母亲。”
子央毫无犹疑地跪在了雪地上,跪倒在了横波身后。
城下,横波终于转身,看向了子央。她的确是在等他,而且已经等了他很久了。她也值得他今天这一跪。因为她带来的消息,将会再次彻底颠覆他的人生。而他也应该彻底了解,不是什么时候,他都可以任性出城的。从今以后,他将再也不能任性了。
延照匆匆赶至城下时,子央已跌跌撞撞地站起了身,然后,不管不顾地向城内跑了进去。延照只看到了子央疯狂向前奔跑的背影。他不知道王后为何会出现在城门口,他也不知道王后到底对子央说了什么,然后,子央便像疯了一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令子央猝然像疯了一样?
延照楞楞地看向城下美丽璀璨的女子,从她那张冷凝清肃的脸上,他看不出任何的情绪,也看不到任何的表情。一眼扫过,他就已不敢再看。
是眼前这张清冷却惑人的脸吗?
还是……
“延照,身为王子属官,却未尽属官之职,即日起,不必再踏足乘风殿了。”
冷冷的声音,一锤定音,霎时便让延照没有了继续去追子央的勇气,也让延照没有了继续深思的勇气。
“是,谢王后。”
接着,那道堪比冬日冷风肃杀的声音再度响起。
“关闭城门。”
然后,延照便再也没有听到那道声音了。
延照跟随卫士进入城门,看着沉重的城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他觉得,自己的心中似乎也有什么被强迫着关上了。
雪花飘扬而下,不羁洒落,很快便覆盖了巍峨的古城。
自这天起,直到寒冬结束,越阳城门再也没有被开启过。
因为,钟秀病了。
钟秀羸弱的身体因为罕见的寒冬,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颐宁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