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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毓秀王者 ...

  •   “王后,这是王子刚刚派人送来的新乐谱。王子说,如果王后此时如果愿意……他愿意亲自来为您演奏。”
      小宫女微躬着身,将一卷新的乐谱高高举起。
      “放下吧。”
      从几案后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
      宫女瞥了一眼案后依旧闭着眼睛,脸上毫无波澜起伏的女子,迟疑了一会儿,轻轻地将乐谱端正地放在了几案上,然后低着头,毕恭毕敬地退出了院子。
      王子与王后的事,她怎么能为此心生愤懑?这可是王上的家事。只是,子央王子真是难为了。数日来,为了让王后展颜,费尽了心思,送来了无数新奇有趣的物件,可是王后几乎都视而未见,只怕今日送来的乐谱,王后应该也不会看吧。可是,为什么王后不愿意见王子呢?王后与王子分离数年,明明也是王子去请来了千橒大司祭,王后才苏醒了过来。任谁都知,王子极为孺慕王后,就连那些物件,据说也是王子一路搜寻来的,只因王子听说王后以前远游时极喜爱这些小物件,王子分明极其思念王后,想念王后,可是,王后为什么会这样对待回来的王子呢?
      这些事,当然不是她一个小宫女能够明白的,也不是一个小宫女能够探究的。小宫女无声地叹了叹,恍然思及自己似乎走得慢了些,立刻摇摇头,加快脚步,迅速地退出了院子。
      日光熹暖,影绰如梦。当空寂的院子再无一丝声响时,横波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那一双眼,雾雾掩掩,情绪无声藏于一片浓黑墨色之后,横波似是对着和煦的日光发了发呆,然后,才将视线慢慢移到了几案上的乐谱上。
      灵希宫大司祭多数极擅音律,虽不为世人所知,然横波却是知晓的,她的师父于音律上的功底造诣,乐国无人可及。被众人推为圭臬的父亲不及,她也不及。但是,师父从来没有教过她任何音律之事。
      横波伸手拿起几案上的乐谱,目光在卷首的《三思》二字上停了许久,半刻后,横波突然开口道:“来人,去请王子来。”
      看着子央一脸欣悦慢慢走近她的样子,横波微微眯了眯眼,她想,她的决定没有错。虽然她觉得,她似乎看见的不是正在慢慢走向她的她的儿子,而是另一个她不曾见过的藏在她心底的那个人的少年模样。师父十岁时,应该也有过这样迫不及待单纯欢快的样子吧。
      “儿臣,参见母后。”
      几乎还来不及平复奔跑而来的喘气,刚一站定,子央就迫不及待地对横波行起了礼。
      “怎么不叫母亲了?”横波的声音依旧很平静,眼中也依旧像是在打量审视着另一个人。
      “儿……儿臣之前不知……”子央似是想解释什么,可是越紧张却越说不出话来。
      “算了,依你。你想如何叫便如何叫。”横波淡淡道。
      “是,谢谢母后。”子央松了口气,气息也终于回复了平稳。他真的很喜欢听母亲说话,“依你”两个字更是让他有种心花怒放的感觉。
      这时,横波从几案上拿起了乐谱。
      子央见母亲似乎已经看过了他新作的乐谱,心中更是惊喜,他满脸恳切地看着横波。
      横波道:“我听说你很想为我演奏新曲,我刚刚看了乐谱,也命人为你找来了最适宜演奏此曲的乐器。”
      “那儿臣这就为母亲演奏。”子央喜不自胜地不停点头,激动地看向横波,满心满意竟然都是母亲看过他的乐谱了,而且母亲想听他演奏?此时的子央似乎全然抛却了所有的顾虑,也没有了之前的紧张。他沉浸在母亲认同了他新作曲谱的巨大喜悦中。因为在乐国无人不知,王后横波不仅是大司祭的亲传弟子,也是足可开宗立派的音律大家。而且,王后对于任何的音律都极其严格,凡能过她眼、入她耳者的曲子皆为万中挑一的上品,时人汲汲于得她数字评价者更不知凡几。
      “你去吧。”
      横波看了看更加激动的少年,微微笑了笑,然后指了指他身旁的乐器。
      子央立刻坐到了乐器旁,稍稍调试了一下乐器,然后便开始演奏起来。今天真是让他觉得太过幸福的一天,诚然母亲并没有对他的曲谱做出点评,但是母亲却想听他亲自演奏,这是一件多么让人觉得开心的事。或许之前母亲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亲近他,因为他太小就离开了,而如今他却已经十岁了。还有,母亲今天一直都在微笑,而且看向他的时候明显比之前多了,母亲今天定然也同他一样开心。
      舒越轻快的曲调在院中缓缓流淌开,如潺潺流水,渐渐笼罩住了整个院子。
      横波闭着眼,静静听着,思绪却早已纷飞到了越阳之外,她与师父相携走过的十年时光中。
      千橒最擅古琴,也最喜古琴,可是古琴并不易携带。他们居无定所,也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很长时间,因此师父上路时放弃了他最喜欢的一架古琴呦鹤。起初,她并不知道师父竟然也有如此痴迷的事。直到某年,他们到了一个偏远的小镇。那个小镇紧挨着一片茂密幽深的森林,当地人称之为“遗落之林”,在当地传说中,这片森林与小镇的历史一样长久,是小镇的先祖从巫祖那里求来的,目的是为了隐蔽小镇,不让任何人随意踏进小镇,破坏他们安宁和平的生活。师父与她进入小镇是机缘巧合,当地人并没有责怪他们,而且当他们知道师父的身份后,他们几乎立刻就跪在了师父面前。那一夜,师父与镇里的长老秉烛夜谈直至天明。第二天,她就听说师父一个人进入了森林。那次,师父走了十天。她并不知道师父到底去做什么了,镇上也没有人告诉她。十天后,师父安然回到了镇上。她察觉到师父似乎格外的高兴,然后她也终于知道了师父到底去做了什么。师父听闻森林里有一棵百年的覃缃木,那是制作古琴的最佳木材。本来森林并不允许外人进入,可是镇上的长老竟破例允许了,师父于是便迫不及待地去了。那是她唯一一次见到师父流露出对某件事的执迷。那一次,他们在镇上难得地停留了一月之久。师父用覃缃木制成了古琴有思,并与镇上的箫师一起合编了琴箫曲《永風》,畅怀之至,兴尽乃返。那是她见过的最为放纵最为开心的师父,只在那个无名的偏远小镇,只在与那里的陌生人的开怀欢笑中。那也是与她离得最近的师父,她唯一一次能感觉到与师父情绪相通。然而,这一切都只留在了那个小镇,留在了她再也无法回去的记忆中。之后,她再也不曾看到过师父演奏有思。
      一滴泪沿着脸颊缓缓从眼角流下,无声无息,无知无觉,直到颈间被属于泪的冰凉触痛,横波才恍恍惚惚地回过了神。看来师父的确是有在用心教这个孩子,这把古琴虽不及呦鹤,也不及有思,但他演奏起来竟已有几分师父的感觉。不知师父有没有教他制作古琴?为什么师父会教他,却不教她?
      “母后……”
      子央的唤声将横波即将飘远的思绪唤了回来。
      横波睁眼,微微瞟了一眼疑惑地看着她的子央,轻声问道:“哦,结束了吗?”
      “没有,可是母后似乎……”
      “那就继续,我会认真听的。”
      “是。”
      子央眼底疑惑立时一扫而光,他再次兴奋地坐了下来。
      原来只要这样一句话就可以安抚他的情绪,子央……他还真的只是一个孩子。
      不远处,院子影壁后,耳听着悠悠的古琴声再次响起,钟秀脸上不可自抑地笑了起来。
      一墙之隔,那是他的妻与他的儿子。他庆幸自己在横波初醒时便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带着横波与子央来郊外行宫。在这个只有他们一家三口的行宫里,他们必将能体会到一家人的幸福。
      横波不愿见子央,那就等到她愿意见子央。
      横波不愿见他,那他就等到她愿意见他。
      就如今天一样,就如曾经的他们一样。
      钟秀记得,十一年前,在横波刚刚回到越阳的那段时间,在她还不曾嫁给他的那段时间,他们之间的相处其实也是很融洽的。横波曾温声唤过他“师兄”;他们也曾一起夜游越阳;她还让他陪着她一起去见过被流放的父亲与母亲;他们路遇劫匪,然而最后被收服的却是试图抢劫他们的劫匪,因为她是大司祭的弟子;她兴之所至,他陪着她做过很多他至今也觉得“不可思议”的事。那简直是他一生中最无拘无束的日子。而且,不仅如此,她也陪着他度过了失去父王的伤痛;帮助他克服了登基为王的恐惧;在他旧疾缠身的时候,她给过他最需要的呵护……他们之前其实也有很多很多难忘的回忆,不是吗?
      钟秀刻意不让自己去回想过去的十年,也刻意不让自己去想那个让一切幻灭的时刻。千橒将他与横波都叫到灵希宫,那时,他们都没有料到师父会说出那样一件事。
      “等等。”
      横波的声音出其不意地打断了乐曲。
      “母后……”
      尽管隔了一段距离,钟秀几乎都能清晰地听出子央话里的紧张,还有他试图掩饰紧张而吞咽口水的声音。
      “不对,这里全然不对。”
      钟秀想,横波的声音似乎听起来有些严厉。然而虽然如此,钟秀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漾开。王后于音律上的严格,众人尽知,子央的确应该紧张一些。
      “母后……”子央的声音似乎越发无措起来。
      “难道大司祭没教过你吗?曲中之意,情与心合,景与意合,才得见意境高低。你的曲子既以立意为要,自然须得讲究全曲的浑然天成。你刚才演奏时,太过松散了。你到底在想什么?”
      横波的这句话,更严厉了。这下,子央应该已经感受到压迫的感觉了吧,他心中的压力应该也更大了吧。子央,别忘了你的母亲可是一国之后。不知道横波的话会不会影响子央接下来的演奏?钟秀的心绪几乎已经完全被横波和子央牵动了。
      “母后,是我三心二意了。”
      子央似乎仍旧显得有些无措,隐隐似乎还有丝委屈。
      子央,你刚才到底在想什么呢?
      钟秀想,子央他一定是太高兴了。毕竟他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然而,横波是绝对不会允许一个乐者对待自己的作品都如此心不在焉的。子央,你以后就会逐渐理解你的母亲的。她并不会针对任何一个人。她在意的是,身为一个乐者,必须有所坚持,也有所尊重。如果你现在可以随意地对待自己的曲子,那么日后你会不会也这样对待其他乐者的曲子?那么,你觉得,你是不是可能就在无形之中伤害了另一个人呢?
      “嗯,以后须得专注于一件事。在你的人生中,发生在你身上及周围的任何一件事,没有一件事不值得你拼尽全力,专注获得。”横波神情淡淡,然而说出的话的确是箴言。
      子央非常诚恳虚心地接受了。
      不久,熟悉的曲调声再次于院中响起。钟秀想着就在他不远处的横波与子央,听着子央所作的第一只曲子,于薰暖的日光中慢慢闭上了自己的眼睛。那一刻,钟秀觉得,自己的心中溢满了久违的幸福的感觉。
      ……
      “师父,您说什么?您……是什么意思?”钟秀震惊地看着千橒。虽然他心中的确惊喜,然而,他也知道,就在他身旁的横波可能并不是这样想的。因为,横波至今为止依然没有开口。除此之外,他还能感觉到,横波在听完师父的话后,微微向后退的动作,以及她突然僵直的身体。
      “师父!”
      这一声控诉似的嘶吼彻底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横波僵直着身体不停向后退去,她根本不看钟秀,一双冷目定定地看着千橒,眼中仿佛点燃了疯狂的火焰。
      那是钟秀第一次见到情绪接近崩溃的横波,也是钟秀第一次了解到横波内里跳动着的永不屈服的火焰。
      他所爱着的人啊,原来是个那么倔强那么热烈的女子。
      然而,她眼里跳动的疯狂火焰不是因为他,也不是为了他。也是在那一刻,钟秀突然明了了横波的感情所向。横波,她在热烈地爱着他们的师父,乐国无人敢亵渎的灵希宫大司祭。
      这……似乎是一件并不难理解,也并不难察觉的事。为什么他直到这个时候才察觉呢?那一刻,钟秀的心突然如死灰般沉了下去。后来,钟秀记得——
      “师父,我要嫁给谁,应该由我决定。”
      横波开始了激烈的反抗。
      千橒并没有回避横波的目光,他一沉如水的面容上甚至泛过了淡淡的笑意,像是恳求地征询横波意见般地问道:“好,那么,你的决定呢?你要嫁给钟秀吗?”
      横波终于转头,淡淡瞥了一眼钟秀。
      “师父,他是我的师兄。”横波沉声强调道。
      “可他可以不仅仅是你的师兄。”
      千橒的声音仍然没有丝毫的起伏,也仍然让横波觉得非常好听。
      “而且,他也的确不仅仅是你的师兄。他还是乐国的王上,我记得,你曾经陪着他从乘风殿走到了寰宇宫,而且,你亲眼看到他走进了承启殿,坐上了那个只有他有资格坐上的位置。”
      横波当然记得钟秀登基那天的情形,也记得那天她在外面看着钟秀坐上那个位置时,她心中的起起伏伏。她想到了被流放的父亲,也想到了父亲在乐国朝堂上的数起数伏。她认为,一切都是被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所赐。现在坐在那上面的人竟然换成了钟秀吗?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位置?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到底又是一个怎样的人呢?那时,横波的确想过很多。
      “那又如何?”
      “这就得问你自己了,横波。我不会替你做任何决定。”
      “那么,师父又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我以为,你将我与师兄叫来,并不是为了说那样的话。我以为……”
      “横波,那就是我今晚想对你们两个人说的话。”
      “是吗?原来师父只想说那样的话。那么,听完了师父的话,我现在是否已经可以离开了?”
      “你现在想离开?”
      “是。”
      “好,你走吧。”
      钟秀至今还清晰记得,直到横波转身离开,她眼眶的泪始终都没有流出来。横波那时盈盈含泪的双眼也总是会时不时在他眼前浮现,他忘不了那晚横波决绝而去的背影,也忘不了横波离去时最后看向他的那一眼。似向他在控诉,又似在与他决绝。自那以后,横波看向他的目光中便只剩下了无波无澜的平淡。
      一切,都是从那个晚上幻灭的。
      一切,也是从那个晚上,脱离了所有人的预料,控制。
      后来,师父似乎交给了他一块绢布。钟秀恍惚记得。而且,师父似乎让他将绢布转交给横波。然而,他与师父都没有预料到的是,这更加刺激到了横波,以致于后来师父、他、还有横波的关系终于都变得无可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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