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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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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自生辰宴之后,整个刺史府都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氛围当中。养德殿内上下更是诚惶诚恐,杂役婢女们终日里行事低眉顺眼,唯唯喏喏,大气不敢喘一声。
梁德温让府中的吴管家吩咐下去,对于韩王生辰宴当晚之事,凡府中人不得妄加议论,如有不遵者便是违了府中规矩,先打了二十大板再哄出府去,再不得录用。
这一令下来,着实是奏效了,连平日最喜嚼舌根的凤舞也不敢多说什么,每天在我房中挥舞着鸡毛掸子,倒也清静不少。
偶有夜赖俱寂的时候,我忍不住偷偷溜到养德殿去看一眼李迥。毕竟半年的情份,着实让人舍不得就这样任由他自己伤心去了。
几次去了,要么李迥在苦读兵书,要么在舞枪弄棒,倒是看不清对于当晚的事情有什么过不去的心结。
某日子时,孤夜难眠。我顶着门出去,院里已空寥寥的无一个活动的影子。我纵身一跃便到了房梁上,一番疾奔跳跃,飞檐走壁,偌大的刺史府仿佛在我身下疾驰而过,半盏茶的功夫,不知不觉中又来到了养德殿。
庭院殿中灯火暗淡,门外斜坐着两个职夜的婢女。此时已经入了酣梦。再往上看去,时值初秋,本是深邃的夜空莫名的干净、透彻,幽蓝幽蓝的色彩好似一块织锦绸布,映得满眼星月交辉,璀璨夺目。
自来了唐朝变作一只猫以来,许是没有比眼前这一幕更让人感觉宁静详和的了。我闭上眼睛,迎面扑来的晚风温润清凉,吹得人好不惬意。
“袁灿灿。”
突如其来的声音叫了我一跳,竖立起的毛真真不论见了多少次都让我不能适应。我尽力舒缓进来,轻轻抖抖周身,镇定下来。
“李迥。”我也心平气和直呼他的名字。
须臾间,他迥掏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壶酒来,又放了一只酒碗在我面前。“哗啦啦”清脆的声音响起来,顷刻便是满满一杯醉仙酿。
“那日我并非有意伤你,只是觉得你见过本王的……样子,如今你也狼狈至此,我们算是两清了。”李迥轻描淡写,算是将之前所为致歉了。
人道韩王李迥自小得先帝宠爱,自呱呱落地便被策封为延庆郡王。此后便是如众星捧月般,而后先帝驾崩,德宗李适即位。因着睿真皇后与独孤皇后相交甚好,德宗虽与李迥年岁相差甚广,却如兄如父,异常地厚待他,。恃宠而骄这词用在他身上虽夸张了些,却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来形容他了。
酒后一番畅谈下来,我深深觉得李迥不似众人眼中的纨绔王爷。他的眉宇间总有一片不可名状的阴霾藏于其中。虽不过十八九的年龄,心中略尽繁华荣辱、万水千山,已是一派沧桑的模样了。
什么皇室贵胄,天子骄子,也不过是较于其他人更为有钱有势罢了。常人的烦恼,他们一样也不少。
我也不知该怎的安慰他。两口酒下肚,一股暖流涌上来,竟感觉微醺起来。在揽月阁纯小姐不叫阿宽给我吃酒,有次见我循着酒味扒了酒坛子,竟让人把阁里的酒全部搬了出去。我便偶尔趁着下人们不注意,偷偷溜到四处找酒解馋。
李迥见我酒碗见底了,又倒了半碗过来。
“我瞧你做猫做得倒是舒服,纯儿待你视若珍宝。锦衣玉食、富贵荣华,怎的是不想再做回人了?”
我苦笑一声,反呛道:“让你再变回猫你愿意?”
仅一句玩笑话,谁知李迥竟长叹一口气,“咕咚咕咚”大口灌了两口酒,十分颓萎地说道:“人生在世,虚梦一场。做人与做畜生,有何分别?”李迥吟笑着看了我一眼,“不过若是去给你当猫,终日食不果腹,本王当真是不感兴趣。”
我一歪头,口中不由发出一声“切”——却深知李迥说的可不就是我当日的处境?无病之前,每月微薄薪水除去房租水电生活杂费及日常开销,已是所剩无几。因这病,又是把我本就拮据的生活搞得破败不堪,能从牙缝里挤出些吃的喂一只猫,已经是不赖了。
“那你是怎么又回来变成人的?”
李迥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过了许久才似答非答道:“你听说过猫有九世九命吗?”
“九世九命?这和神奇?”
“本王也只是听闻。若与厌胜之术叠加在一起,威力不可小觑。”
我听得一阵糊涂。
“李迥啊——”已经喝了两碗酒,醉意扑天盖地袭来,头脑中一片混沌,近日种种一张一张一片一片在眼前浮现,“纯小姐好看是好看,但泡妞不是这么泡的。”
在倒下之前,我见到李一张不可名状的脸。
2.
再醒来时,昨夜的酒意仍未尽消。头中有如被一座顽石压着似的,浑浑噩噩,一片朦胧。待我轻轻摇了摇头,发现身处一张三尺见方的木笼中。
笼外距我半尺远的地方,沿着两双厚底黑色织锦官靴往上看去,是两个侧腰执剑的侍卫。我一惊,顿时酒醒了七八分。
此处横木雕云悬梁,正前方一把燕云宝座,正是李迥所居的养德殿。往殿里间深处看去,一群男男女女杂役丫环的围在外侧。大致近床塌的位置,传出了梁德温的声音:“史太医,殿下的身子可有大碍?”
未及姓史的太医出声,朱将军浑厚有力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又是那畜生!我现在就将它撕了给殿下一个交待!”
一片嘈杂的脚步与推搡声音过后,朱将军上人群中挤了出来,大步向我走来。虽暂且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见他来势汹汹,横眉怒目,我禁不住缩着身子往后退。
须臾间,从人群里又挤出一个人,她虽然在朱将军面前显得身量纤纤,整整弱小了几圈不止,却直直追向他,以身挡在朱将军面前,面色刚毅道:“朱将军,殿下尚未清醒,此事还未有结论,怎的要把罪怪到麦冬身上?”
朱将军手贴在腰际的刀柄上,狠狠一握,刚刚的愤怒虽消减了不少,但余威尚威,道:“纯小姐三番两次护着这只畜牲。若被外人听了去,还以为这只妖猫是被纯小姐怂恿的。”
“朱将军你……”
纯小姐气得一直噎住,半晌说不出话。
“朱将军!”梁德温早已立在纯小姐近处,伺机观察着,若朱将军对纯小姐有僭越之举,他作为父亲的定也是不能相让。“朱将军此言差矣。莫说我梁家世代忠良,满门赤心。即便生于草莽,起于青萍,也不能任由人如此冤枉。韩王殿下汴州三番两次出事,实梁某疏忽职守,罪不及儿女。梁某亦断不会将责任推脱给一只畜牲!殿下吉人天向,自有圣眷庇佑。待日后体态安康之日,我定护殿下回返长安,向圣上亲自谢罪!”
朱将军听言,脸上立即满是愧疚神色,连连向后退了两步,双手抱拳深深一鞠,垂头道:“梁将军羞煞下官。下官一时失语,请将军莫要放在心里。只是此次汴州一行,下官奉旨保护殿下,却两次出事……是下官越矩了。下官知梁将军之忠义,此番殿下之病况非同寻常,非宫中御医所能医治。还请将军为殿下计,广召汴州德贤医圣!”
梁德温本就愁眉紧锁,听见朱将军让他广召什么汴州医圣,心中更是忧从心生,重重叹了口气,来回踱了两步坐到一张扶椅上。
“朱将军,实不相瞒,汴州哪有什么医圣……如今之计,不若梁某负荆请罪,到长安求圣上多调些御医过来……”
此时适才替李迥医治的史太医也满头是汗的走了出来。清凉九月,史太医已湿透外袍,面色苍白眼神慌张。
梁德温见他出来了,立刻急着起身上前询问道:“史太医,瞧出什么了吗?”
史太医用身旁丫环递过来的热毛巾擦着脸,直摇着头唏嘘道:“下官从医几十载,从未见过如此怪异之病啊……”
朱将军眼瞪得如铜铃大小,嘴开了又闭,闭了又张,最终只是一顿足道:“哎!”
连着几日,我被关在养德殿一处偏房中,每日由婢女们轮流送些吃食来。在婢女们的只言片语中,我方得知那夜我与李迥于屋顶饮酒畅谈,竟双双醉得昏睡过去。第二日被发现的时候李迥面色苍白,嘴唇无一丝血色,呼吸、心跳十分衰微,怎的叫也叫不醒。因是与我一同被发现的,我的嫌疑便是首当其冲。再加上上次我发狂冲撞了李迥,也是导致他大病一场,此番便是新帐旧帐一起算了。
纯小姐为了避嫌不曾来看我,只打发了成钰吩咐下人好生关照我。饶是如此,我的地位也是一落千仗了。头两日还给足三顿白米粥,后来则是想起来就给,想不起来便拖上一天半天。再至后来,便再无人踏进我受尽冷落的小屋中了。
又是过了不知多少时日,我连着几日滴水不进,腹中空空。大多时因饿得昏睡过去,也有清醒的时候。赶上机缘巧合了,时而可以听见院落中穿廊过庭的婢女们议论起,今召来的坊间圣医如何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时而可以听见说卫铭将军从乡野间带了一个女神医回来,那女子竟要以三寸银针刺入我的颅内取脑液为李迥作药引……
我听了也不恐惧,只是头脑愈加浑浊不清,身体感觉轻飘飘的,好像一阵风吹着我,欲将我吹到更远的地方。
一个温吞的午后,门外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响作一团,紧接着我耳畔传来“吱哟”一声响。我吃力地睁开眼睛,看见几双靴子,模样已分辨不清,像是有男靴亦有女靴。
恍惚间,一个份外柔和的声音越来越近,一张脸贴近我面前的木笼。
是卫铭将军。他扬着一张清秀如玉的面孔对我说:“麦冬,别怕,只取一滴汁液,我向你保证,要不了你的命。”少顷,他又轻笑道,“否则,我把命赔给你。”
我动弹不得,亦发不出任何声音。
卫铭向一侧挪了挪身子,那个许是他不知从哪请来的女神医从医药中取出一根针,蹲到刚刚卫铭的位置。
女神医向前倾了倾身子,用一只手扶住了我的身子,刹那间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还不容得我惊叫出来,脑袋一沉,便失去了意识。我已死过一次,我知道,那是死亡的降临。
在死之前,我看见的那张脸,明眸皓齿,素雅俊秀,竟然和我——袁灿灿长得一模一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