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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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家有女，名佳，字堇之。家人皆唤佳姐儿。
文家是海州大户，家产涉及各行各业，人人都言“文家一方粮，百家饱三年”。虽缝家国动荡，所幸佳姐儿在家人保护下生活无忧，还被送到镇上的中学学文识字，还是男女同校，这在镇子上可不多见。
可偏偏佳姐儿不喜欢学校，她不喜欢听古稀老头一板一眼地讲孔孟圣贤，也不喜欢读绕口饶舌的涩文古字，她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祖母说过北平是中华大地上最繁华的地方，北平的房子和海州不一样，吃食也和海州不一样，她就想去那。
佳姐儿趴在教室的窗台上数着蚂蚁，一个、两个、三个......顺着蚂蚁的长线，她看到一个不太一样的身影，佳姐儿好奇地抬起头，这个人没有拖沓的长褂，穿的是到腰的中山装，小小的立领贴着脖子，鼻子上还架着精致的金丝眼镜。
“同学，上课了，快回位子去哦。”男子隔着窗站在佳姐儿面前，低下头提醒道。他的声音很柔，不像老头那种夹着痰的，也不像小孩子雌雄不辨，是那种低沉柔和，像磁铁一样想把人吸过去，化软敷在心头。
见佳姐儿没反应，他剑眉微蹙，从喉底传上一个音“嗯？”，钻进耳朵。佳姐儿回过神，对上他如漆的黑眸，低下头，连忙跑回自己的位置，留下一个仓皇娇小的背影。
男子拐进教室，轻咳两声，朗声道：“大家好，我叫景欢，以后我就是你们的老师。”说完景欢微微一笑，嘴角处现出小小的梨涡，眼睛弯成月牙状。
“老师，为什么你穿的和其他老师不一样。”见老师和蔼无架子，个些胆大的男生率先举手发问。
“我这个衣服叫中山装，外面的人都这么穿。”
“外面？你是从外面回来的吗？”
“对，我刚从英国留洋回来。”
留洋，英国，就像一颗大石头扔进塘里，溅起大朵水花，惊得鱼儿都开始活跃，对于大家来说这就是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他们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到达。好奇心被激起后，每个人都开始七嘴八舌地举手发问。
景欢很耐心，每一个无厘头的问题他都会认真解答，脸上还总是挂着浅浅的笑容，小梨涡随着弯起的嘴角一展一舒。
“那你去过北平吗？”佳姐儿用盖过所有人的声音喊道。
“什么？”景欢愣了一下。
“我说，你去过北平吗？祖母说那是最好看的地方。”佳姐儿重复道。
“北平我还没去过。”景欢摸着后脑勺，憨憨地笑着，好像有些不好意思。
“那你以后会去吗？”佳姐儿不屈不挠地追问着。
“当然，北平是大都，有机会自会去的。”
“那你可以带我去吗？”
... ...
这节课是佳姐儿上学以来最开心的一节课，老师没有说教，还讲了许多他们前所未闻的事情，最关键的是，他长得好看，比那些只有三根赖毛的老古板可好看太多太多了。佳姐儿开心地蹦蹦跳跳，脚下像装了弹簧，她迫不及待地回家，想把这个好看好玩的老师告诉祖母。
一进大门，佳姐儿就开始呼喊，“祖母，祖母，我跟你说，我们学校来了个很好看的老师！”佳姐儿一路跑进内堂，往常祖母都会坐在上位等她回家，可是这次，不仅祖母在，爹爹阿娘也在，还有，景欢......
“姑娘家冒冒失失像什么样子，”祖母佯装生气，眼里满是宠爱，指着景欢介绍道：“这是你景哥哥。”
佳姐儿看着景哥儿眨巴眨巴水灵灵得大眼，故作不识，乖乖地颔首问好：“景哥哥好。”
“堇之妹妹好。”景欢弯成月牙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佳姐儿。
“你们认识啊。”祖母意外。
景欢眼中笑意更盛：“我就是堇之妹妹说的那个特别好看的老师。”
佳姐儿面上羞涩显而易见，低下头，太丢人了，女孩子夸赞男子还被人家听到，这简直羞死人啦。
“哟~佳姐儿这是害羞了？！”祖母看着低头拧手的佳姐儿，脸上地褶子乐开了花，忍不住打趣道，就连爹爹阿娘也发出轻笑声。
佳姐儿气恼得跺脚，拔腿就朝里屋跑去。
哼，景哥儿太讨厌了。
晚饭的时候，佳姐儿右边依偎在祖母边上，左边坐着景哥儿。以前佳姐儿是全家的宠儿，吃什么都不用自己动手，每个人都巴赶着往她碗里夹菜，偏偏景哥儿来了，这份殊荣就移位了。就连祖母，明明中间隔着佳姐儿还要伸长筷子往景哥儿碗里夹鸡腿，“景哥儿太瘦了，定是在国外没吃好，来祖母家就别客气，快吃快吃。”
佳姐儿胃里酸酸的，筷子不停地戳着碗里的饭粒，却一粒米都未进。景哥儿注意到佳姐儿嘟嘴干闷气，抿嘴一笑，夹起碗里的鸡腿放在佳姐儿饭上。
佳姐儿转头看到小小的深深的梨涡，有些晃眼，仿佛一不注意就会陷进去。
他好像也没那么讨厌嘛。
景哥儿与佳姐儿两家是世交，两家的祖父是一个村子出来闯的天下，如今景哥儿在镇上授学便暂居王家。
晚上，佳姐儿抱着自己最喜爱的梨子去找景哥儿，她思前想后半天，如果问起就说谢谢他的鸡腿。
景哥儿的房门虚掩着，佳姐儿没敲门就钻了进去。景哥儿书读的认真，没注意到。佳姐儿借着油灯黄光，看清封皮上的字《国富论》。
见他读得入迷，佳姐儿的兴趣也被勾起来：“好看吗？”
佳姐儿出声，景哥儿这才从书中回过魂来，“你怎么来了。”
“来给你送梨子，”佳姐儿把怀里抱着的梨子全放在桌上，圆滚滚的梨子在桌面上四散滚开，“这个梨子汁水多，而且甜而不腻。”
“诶，你刚刚看得书讲什么的？是讲北平的吗？”佳姐儿两手搭在书堆上，杏仁般的大眼在灯光的映衬下波光凌凌，像是雪山静湖，直直地盯着景哥儿，脸上还有些未退的婴儿肥。
“不是。”
得到否定的答案，佳姐儿有些失望。
“你就那么想去北平吗？”
“那当然！”
“好！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去，去看北平的长城和紫禁城。”
“一言为定。”得到许诺的佳姐儿笑靥如花。
不知何时，景哥儿削完梨子，还把它切成两半，看着景哥儿递过来的半个梨子，佳姐儿连忙摆手，“不可，祖母说过分梨即分离，在这乱世，最怕分离。”
景哥儿笑她迷信，随后又叹息乱世不安，国局动荡。佳姐儿似懂非懂地听着他各种惋叹，但她一点也不心慌，醺黄的灯光下，她看到景哥儿的眼里若隐若现的光，好像窗外的明星。
他在的地方许是安康。
景哥儿在的日子佳姐儿再也没迟到过，每天跟着景哥儿跨出高高门槛，乘着橙光，四足并行。景哥儿的小包里像藏了祖母的小厨房，昨日是玉米，今日是土豆，明日... ...
佳姐儿上学的日子多了份期待。
晚饭过后，佳姐儿一如往常奔到景哥儿房里玩耍，这一去才发现景哥儿弯腰在榻边折衣，佳姐儿注意到棉榻上零散的衫衣，还有皮箱子。
佳姐儿的笑意顿住，圆润的脸上浮起一丝愠色，“景哥哥，你要搬出去住了吗？”
景哥儿把手里最后一件衣服放进皮箱子，合上，扣锁。转过身看到佳姐儿不开心的样子，笑道：“怎么，佳姐儿是舍不得我吗。”
佳姐儿气鼓鼓别过脸，“哼，才没有呢，你不在，我每天就不用早起，祖母就只会给我夹菜......”佳姐儿一连串连珠炮似的外崩，感觉声音越大越能掩饰内心不安。
“是吗，”景哥儿伸手捏捏佳姐儿两颊处得嫩肉，笑得温柔，“原来佳姐儿那么厌烦我，那我从北平回来后是要出去重寻住处了。”
嗯？佳姐儿有些愣神，不知所措，“你不是要搬走？你还要去北平！！！”
北平像是安在佳姐儿身上的按钮，一碰佳姐儿脸上的不快一扫而空，“带我去，带我去！”
景哥儿的手盖在佳姐儿头上，摩擦。细软的发丝在指腹间磨搓，在指缝间穿梭缭绕。少女的黑发温热舒软的不像话让人不舍松手。
景哥儿：“这回不行，我这回是去工作，下回，下回我一定带你去。不过我会给你带礼物回来哦。”景哥儿小声哄着，眼神密切注意着佳姐儿的脸，从未离去。
“emmm......好吧。”佳姐儿面上不欣悦，心里却是舒坦，他不是要搬出去，是工作，还会回来的。
景哥儿走的早，佳姐儿醒时院里已不见那人踪影。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佳姐儿却觉得大院变得空落落，了无乐趣。
祖母瞧见佳姐儿，哎呀一声，“佳姐儿你怎还在家，老师都要开课了！景哥儿才走一日你就迟到，他回来可要气恼的！”
... ...
景哥儿不在的日子，佳姐儿没了唤早的人儿，上学路上没了吃食，回家也没可以取乐的人... ..
这是景哥儿离开的不知第几天，佳姐儿又是迟到。
她放下布袋，颓厌地趴在窗台，百无聊赖数着蚂蚁，一只、两只、三只... ...同地不同时，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停在面前，“同学，上课了，快回位子去哦。”
佳姐儿仰头，眼前人眉语目笑、面白如玉：“你回来啦。”
景哥儿不语，笑着拐进教室，佳姐儿匆忙回到位置，脸上笑容可掬。景哥儿给每人送了一个故宫的画纸，这是他在北平特意挑得，同学们都爱不释手，生怕折了坏了，偏偏只有佳姐儿端详一阵后就扔进布袋里。
整堂课景哥儿绘声绘色地讲着他在北平的所见所闻，课上满着欢声笑语，只有佳姐儿脸上不见一点笑意，暗生闷气。
“你为何只给我一张画纸。”回家后，佳姐儿迫不及待质问景哥儿，薄如蝉翼的纸能代表什么，人人皆有有何特殊。
“可是每个人都是画纸，而且这画纸是富善斋的制得......”景哥儿有些犯懵，他挑选半天，本以为大家都会喜爱的。
“一张破纸哪里好了！”佳姐儿急得大喊，眼前不自主氤氲上泪水，“我每回都会把最好的梨子跳出来给你吃，你就给我一张画纸！”佳姐儿开始抽噎：“就算...这个画纸很好，但是每个人都有就不是最好的，我给你的都是别人没有的，你却给我一样的！”佳姐儿越讲越气急，小脸涨的通红。
听到佳姐儿的话，景哥儿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景哥儿缓下神，抿嘴小声道：“其实，我还给你带了其他东西... ... 不过... ...”
“给我！”佳姐儿二话不说伸出手讨要，随着抽噎，手还是一抖一抖的。
景哥儿粲然一笑拉住佳姐儿手腕坐在门槛上，拍拍头，“等着，我去拿。”
景哥儿从随行的包里掏出一大包油纸，坐在佳姐儿边上，景哥儿小心翼翼打开油纸，里面团簇着三色的团子，上面洒着粉状的碎末豆面，“这是驴打滚，不过隔了太久，可能......”
还未等景哥儿说完，佳姐儿捞过一个一口团子咬下。驴打滚香甜绵软，甜滋滋的豆馅入口即化，唯一不太一样的是甜味里还沁着酸味，是时间闷热下发酵形成的味道。
景哥儿嗅到味道，眉头紧锁，拿过吃剩的驴打滚，“别吃了，都坏了。”
佳姐儿一把夺回，一口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我就喜欢这酸酸甜甜的味道，甚是好吃！”
“看在驴打滚的份上，我允许你多住几日。”
“那景哥儿在这谢过佳姐儿！”景哥儿笑着应道，以手作揖，低眉作答。
“哼~”
景哥儿瞧着佳姐儿倔强傲气的少女模样，忍不住扑哧一笑，梨涡灿然。
佳姐儿瞧着迷了眼，手指鬼使神差戳上。
景哥儿看着高高瘦瘦，脸上的肉却也不少，软软糯糯、细嫩滑软像是面团，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一阵激灵，直冲脑颅......
和平的日子并没有太久，不知何时日军还是大面积侵入中华，海州也深受其害。街道上驻扎许多服装怪异语言不通的东洋人，这世道，终是乱了。
文家财大气粗，家产涉及各业，可谓海州之首。日军入侵后武力征财，文家家产被抢得所剩无几。爹爹阿娘日日在外奔波，却也不见起色。
佳姐儿帮不上忙只能日日伫在景哥儿边上，愁容满面。
那日，雨下的很大，每个雨珠落在地上都溅起一个水花，雷声震得房子都要晃三晃。
“景哥儿，你说日本鬼子什么时候会走？”佳姐儿坐在门槛上双手托腮，眼出神望着乌云压阵的天。
“马上！马上就会走！”景哥儿斩钉截铁地说道，眼神尖得像要刺穿什么。
两人静谧许久，景哥儿率先开口：“堇之，”这是他第一回叫她的字，不带任何缀词，“晚上我要去北平，等我回来的时候，就是小日本鬼子滚出去的时候！”
佳姐儿刚想说什么，话到口边却咽了回去。
景哥儿摸摸她的脑袋，柔声道：“别担心，下回，下回我一定带你去北平。”
佳姐儿低下头，轻嗯一声，其实她想说，他可不可以不去，外面太危险，她不想他去涉险... ...可她，却无法掩盖他眼里的光... ...
这世上最难等的，一是承诺，二是檀郎。
景哥儿离后，佳姐儿日复一日坐在门槛上，日升日落、云卷云舒、花开花谢，等来的却是北平学生游行遭受无情镇压的消息，死伤未知。
佳姐儿跌坐不起，她不信，他许诺过会回来，会带他去看偌大的北平，看长城和紫禁城... ...他会回来的，一定。
那一年冬天，漫天飞雪、纷纷扬扬。所有人都在大雪里狂欢，忘了冰冻寒冷，日军撤出，人们脸上全是抹不开的笑容。
文家迁了新居，大宅恢复往常安宁祥和，众人奔走张贴春联窗花。
大院，门槛，少女静坐。
不同于过往，脸上的婴儿肥减了，陪坐的人儿也不在了。
北平依旧是个未知梦。
那个带她去北平的人也未知未归。
... ...
许多年后，
海州人都知道，文家有女，名佳，字堇之，亭亭玉立，未觅佳婿。
再后来，海州里来了辆绿皮的军车，车里坐着个瘦削的军官，北平来的。
在找一个爱吃酸酸甜甜驴打滚的姑娘......
作者有话说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