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我们内省不疚》僖年

41、相处

　　门一开，淘气正从沙发上跳下来，定在原地歪头看他们。三秒不过，它飞快跑过来，抬起前爪往田歌身上扑。
　　“天呐。淘气，你还认识我，是不是？”田歌兴奋地说。
　　“别内心戏了。它见谁都这么热情。”博文说着拿出拖鞋。
　　她换了鞋，将包丢在沙发上。
　　淘气摇着尾巴，围着她转圈。她伸出一只手，它将下巴搭在她掌心，她抚摸它的头顶。它喉咙里发出哼唧声，耳朵向后背。
　　“你看，它明明是认识我的。”她俯身抱住淘气。
　　他伸手揉了两下淘气的脑袋，对它说，“你个没用的蠢货。这就不跟我亲了。”
　　“它长大了。毛长得这么好。还挺白。”她开心地把脸埋在淘气身上蹭着。
　　“那是，我拿它当大爷一样伺候。它天天比我吃得都好。”
　　“嘿嘿……”她又突然没话说了。坐到沙发上，淘气跟着她，她抚摸着它。
　　他也在她身旁坐下，逗了淘气两下，感觉有点尴尬，起身说，“你跟它玩吧。我去楼下超市买菜。晚上给你们做好吃的。”
　　“好。”
　　他走后，她悄悄在他家里转了一圈，没进卧室和卫生间，就在门口看了一眼。书架和厨房仔细看过。他日常读的书，使用的餐具，都隐隐表明他是个细腻的人。当然也可能是她多想了。
　　淘气寸步不离的跟着她。直到他回来。门一开，淘气就跑去门口，嗅闻他手中的塑料袋。
　　“馋货。晚饭时才有骨头啃。”他将一些食物放入冰箱，一些放进洗菜盆。
　　“要我帮忙吗？”她问。
　　“不用。先放在这儿，四五点钟再弄。”他回答。
　　淘气回头看了她一眼，又颠颠地跑回来，两只前爪搭在她的膝盖上，看着她。她继续跟它玩。
　　“你这么喜欢狗狗？”他过来坐在她身旁。
　　“嗯。我不知道它是真的认识我，还是谁来都如此热情。但还是心里暖暖的。”
　　“肯定认识你。狗是认主的。我说它跟谁都那样，其实是逗你玩的。”
　　“你嫉妒它跟我亲吗？”
　　“有那么一丁点儿。你只喜欢狗狗，还是也喜欢其他动物？”
　　“基本毛绒绒的，可爱的，我都喜欢。”
　　“毛毛虫呢？”
　　“去你的。你觉得毛毛虫可爱啊。”她瞪了他一眼。
　　“哈哈哈，别生气，开玩笑。”他拿一瓶矿泉水，将瓶盖拧松，递给她。自己又开了一瓶，咕嘟咕嘟喝起来。他一口气喝了半瓶水，又看向她，“喝啊。没毒。也不知道你中午吃咸了没。我是觉得那个三文鱼冻有点咸。你还吃了那么多。”
　　“我靠。我以为你让给我吃的。我还说是不是我太能吃了，你怕不够吃啊。”
　　“我没那么虚情假意。十几块钱的东西还至于舍不得吃，要让给你吃？真的很怀疑你是不是小说看多了。我要是爱吃，感觉不够，会再点一盘。两盘也行。真的感觉有点儿咸。”他又灌了两口水，将瓶盖拧紧，水瓶放在茶几上，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你平时喜欢看什么节目？”
　　“我很少看电视。”
　　“不会吧。那天天下班回家干嘛？不无聊吗？”
　　“你不也玩游戏嘛。”
　　“总有不玩游戏的时间啊！难道看书？”
　　她点头。
　　“其他全部时间都看书？”
　　“也不是，可能有的时候无事做，在发呆吧。”
　　“哦。”他按着遥控器按键，这个台看两分钟，那个台看一会儿。“还真是没啥可看的。”他又去书架那儿翻书。
　　淘气已经在她脚边睡着了。她无所适从的摆弄着手指。
　　他过来将淘气抱到窝里。淘气睁开眼睛看了看，又趴在松软的小窝里睡着了。她悄悄蹲下看着淘气，小声说，“它好像在做梦。喘气的时候，胡子还一动一动的。”
　　“你的心是细沙铸成的吗？这么柔软。”他温柔地看着她的侧脸。
　　她突然不知道说什么，默默看着淘气。只感觉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移开。她脸上一阵阵儿泛红发烫。
　　他又问：“你要睡午觉吗？我给你收拾一间房间出来？”
　　“不用。我白天不睡觉。”
　　“从不睡午觉？是不是因为一觉睡到中午？”他开玩笑地问。
　　“去你的。”她忍不住笑了。
　　“那为什么？你们女孩子不都爱睡美容觉吗？”
　　“从小的习惯吧。白天很少睡觉。偶尔休息日无聊了，眯一会儿打发时间。但十有八九会在醒来时会莫名难过，心情抑郁。”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眉头轻皱。“小可怜。过来找本书看吧。”他伸手拉起她的手臂。
　　“好。”她来到书架前，指尖摸着一排排书脊上的名字。“读哪本好呢？你这书还真是挺多的。”
　　“还行吧。我是挺爱读书。也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我爹给我取名‘博文’也是有用意的吧。只可惜。我不会遂他的愿。现在当摄影师。以前还做过酒吧客源经理。”他转向她，“对了，你介意跟做夜场的人交朋友吗？”
　　“我没有那样的朋友。但我不介意。”
　　“为什么？”
　　“这还要有原因吗？”
　　“当然，你不觉得做夜场的人都不太好吗？即使心不坏，至少会比常人放荡啊、随便啊……等等，诸如此类。”
　　“那我问你，马路上的清洁工，值得尊重吗？”
　　“当然，那必须的。城市的美容师。谁敢说清洁工不好，那不是人品有问题。找挨喷嘛。”
　　“那在夜场洗厕所的阿姨呢？值得尊重吗？”
　　“当然，至少人家是用劳动换取报酬，为家庭、为孩子着想，不然谁愿意擦厕所呢。你说对不？”
　　“对啊。那夜场的其他工作人员就低人一等，要被嫌弃吗？”
　　“啊……你说的有点儿道理。但还是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田歌感觉自己的脸已经不那么烫了，转过来看向他。
　　“比如我们做客源经理的会陪客人喝酒，拿小费。”
　　“喝完，胃舒服吗？”
　　“不舒服。有时候还得去挂掉瓶。”
　　“那不也得喝吗？赚钱难吗？有市场的工作，总会有人去做。去做了就一定低人一等吗？”
　　“可能你还是没懂我说的意思。”他耸耸肩。
　　“没懂什么？难道你们客源经理陪客人睡吗？”
　　“你别说，也有。但我绝对没有过。我那时候心里有人，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回家把钱交给我妹妹。宁可多喝几桌，赚小费，都不会为了一次性消费去鬼混。”
　　“那不就得了。你问心无愧就行。不用介意别人怎么看你的职业。职业没有三六九等，有分别的只是人心。”
　　“可她就是因为她妈妈接受不了我的职业才离开的。那个时候，我也觉得问心无愧，总是希望别人接受我这个人，首先得接受我的工作。她求我换份工作。我就是犟。结果……”
　　“后悔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后悔。所以改行了。”他坐在窗台上，看着窗外。
　　“你想她了？”田歌心里有些紧张。
　　“不是。就是感慨人生。很多东西都是后知后觉。”
　　“那些经历最终成全的还是你自己。现在做摄影师不是很好吗？毕竟没有节制的喝酒，对身体也不好。你又能撑到多大年龄呢？”
　　“对。所以，她妈妈想的是对的，考虑的比较长远。”
　　“那……”
　　“你想说什么就说。没关系的。我已经放下了。”
　　“以前听你讲小时候的事，感觉好美。虽然我不怎么相信青梅竹马的故事。但感觉甜得不行。我一直好奇你们长大以后的故事。当然，你不想讲，可以不讲。”
　　“长大以后的故事就不只有甜了。五味杂陈。你介意我吸烟吗？”他问。
　　“不介意。我有时候也抽。”
　　“呵，看不出来。”他点了支烟，一条腿挪到窗台上，手肘拄着膝盖，吸了一口烟。“她是很有趣的女孩儿，会因为衣服口袋里的一袋小饼干被挤碎了哭鼻子，也会因为很微不足道的细节感动。容易因为很小的事情发很大脾气，也容易因为别人一个不经意的小举动而开怀大笑。”
　　“很多女生都这样。很多男生都觉得莫名其妙，很烦。”
　　“不会啊。我觉得很有趣儿。”
　　“果然，爱你的人才会觉得你有趣儿。”田歌低下头，不知道为何心里有些难过。
　　“呵，这段时间，我常常觉得你很有趣儿。”他起来，歪头看她，慢慢将脸凑得很近。
　　她刷地一下感觉脸和耳朵又都烫起来，连忙改口，“那是你这人内心戏丰富，所以瞅谁都有趣儿。”
　　他眯起眼睛笑着，又坐回窗台上，“日子久了，我开始不知如何与她相处。我总问她，我该怎样做。其实她也不知道答案。她突然想到某种浪漫的桥段，你要立刻入戏。不然她会觉得你没发自内心关心她，怀疑你对她的感情不是爱。她发脾气从不说明原因。你得猜。不猜不行，她觉得不猜说明你对她没耐心、没兴趣。猜不对又不行，就说你根本不了解她。”
　　“即便这样，你也觉得有趣儿？”
　　“当然。我费尽心思想知道她脑袋里想什么。怎么都不对的时候，我就积极认错。对了，今天吃午饭的时候，你说我什么来着，肤浅还是浅薄？”
　　“轻浮。”
　　“哈哈哈……我认错态度来得快，都是她给我培养的。”他又吸了一口烟，吐出烟圈，“我跟她说过，了解一个人也许需要共同走完这一生。但她没给我这个机会。”
　　“那你怪她吗？”
　　“不怪。与其怪她，不如怪我自己。过去我也不了解自己。我以为自己强大到可以保护好她，照顾好她。我知道，她是敏感的人。可我纵容两个人的生活浸泡在许多细节中，发酵升温，变质腐烂。”
　　“这么说来，我们两个也并不合适。因为你我也都是细腻的人。一旦相处，也会在细节中发酵……越来越酸。”田歌随意翻开一本书。
　　“虽然我以前说过觉得你和她很像。你们都是可怜的女孩儿。但你冷静，知道自己要什么。而她……也许现在她在新的感情里，已经知道自己要什么了吧。反正，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她的确不知道。也许，我和她注定不是对的人，她只是老天爷派来改造我的。”
　　“其实我也经常迷茫。”田歌淡淡地说。
　　“那不一样。你的迷茫是有所指的。她的迷茫，完全……”他摊开手，继续说，“这两年，我已经想清楚，她为何会离开我。”
　　“为什么？”
　　“她需要在每一段不同的路途里，选择一个刚好能应付过眼前难题的人结伴而行。”
　　“对不起。不该对你的伤心事好奇。”田歌听到这里大概能想象出那是怎样一个女孩儿，突然有些心疼博文。
　　“没事。别乱想。”博文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对了。你为什么喜欢读书？除了你爸对你的要求以外，还有什么原因？不然你不会这么大了还爱读。”她转移话题。
　　“读书是读取他人经验，也是读取自己，是我进行自我反思、自我进化和完善的过程。”他说完，走到茶几旁，将烟在烟缸里按灭，又拧开矿泉水瓶盖喝水。然后，拿起她喝过一口的矿泉水，递给她，问，“那么你为什么喜欢读书？”
　　“我……没你那么深奥。可能就是小时候受我妈影响吧。”
　　他的面部表情极为丰富。一句话没说，只对她做了个形容不出来的表情。她就明白他是在问怎样的影响。
　　“是有点儿模糊的记忆。那个时候太小了，好像离上幼儿园还远着呢。窗外漆黑黑的，也不知道是几点。我母亲用炉钩挑开炉盖儿，往里面倒烧柴和纸屑。火苗在她面前蹿起来又落下。她为我铺好被褥，我钻进去。她又回到窄小书桌前，打开台灯，继续写她的诗歌。有时，半睡半醒中能听见她抽泣和用纸擦鼻涕的声音。有时是从本子上撕下纸张，又细细撕成碎片的声音。那段时间，我身下挨着火炕的部分是热的，其余是冰凉的，每天睡前像烙饼一样翻来翻去，长时间呼吸炉火的气味。我喜欢那个味道，它是热的。母亲经常把写了又撕毁的东西扔进那里面。”
　　“所以，炉火烧尽了你母亲的诗歌，把文字的灵魂烧出来，被你吸进了肺里。”
　　“对，就是这样，不只吸进肺里，五脏六腑，血管里，毛孔里……”她不自觉地笑出声。
　　他一本正经地看着她，“你不应该叫田歌。你应该直接叫田甜。”
　　她一怔。
　　他又说：“以前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笑起来很甜。”
　　她脑子里出现的第一句话是，的确有过，而且是常事。可她突然对着他开不起玩笑。她说，“其实也没有。我可能每天那样看着我母亲写字，哭了又撕，撕了又写。我渐渐开始对文字着迷了。”
　　淘气睡醒了，伸了个懒腰，慢悠悠过来，倚着她。她将它抱起，继续翻书。它懒懒地将下巴搭在书桌边沿。
　　他见她要看书，没再说话。
　　她读书的时候，他一直在围着她拍照。
　　那真是个尴尬的下午。要是没有淘气，她可能就尴尬得想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