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我们内省不疚》僖年

30、初遇胡生

　　午饭后，天气放晴，太阳光冲破云层。田歌坐上60路环线公交车，在城市里游荡。她喜欢漫无目的坐环线，喜欢一种许久在路上不用停下的感觉。那是自己开车时体会不到的。明晃晃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脸上，她眯起眼睛，伸一只手遮在额间。经过卫星广场站，坐车的人开始多起来，不同人的气味混杂着，空气开始从清冷变得潮热。有风刮过的时候，身体离开椅背，一只手背过去抖了抖衣料，让凉凉的舒适感抚过背部。经过西康路时，突然想起附近一条小巷子里有个卖汽车CD的小摊位。很久没有去过。突然想过去看看。于是下车，步行去那条巷子。
　　那个摊位还在。路边停着的白色小车，后备箱开启，里面挂着许多CD。老板是个不透露年龄的女人，穿黑色亚麻外套，咖啡色阔腿裤子，头戴渔夫帽，大大的太阳镜搭在鼻尖，露出浓密睫毛，正跟买碟片的男子聊天。她还是以前的样子，一点儿没变。站在路边，像这条繁华老巷的一个标志，永远都有新货，永远吸引新一批年轻人的到来，好像也永远不会老去。
　　田歌走过去，伸手拿一张汽车CD。同时，另一个人的手也伸过来，是一个年轻人，头发很短，戴着大大的深色墨镜，看不见眼睛，皮肤透白透白的，清瘦的脸上零星有几颗浅褐色的志，但完全不影响别人对她皮肤极好的判断。她们都礼貌松手。又同时将手伸向另一张CD。老板见状连忙搭腔，“别抢啊，多得是，多得是。”接着，拉开一个黑色大包，在里面翻找，然后将同款CD找出两份，分别递给他们。田歌给了钱之后，先走一步。年轻人继续与老板交谈。
　　那条巷子里有许多外贸服饰店铺。南韩的潮品衣服，价格低廉。读大学的时候，莫尔常常约她过来逛街。那时，莫尔最喜欢在这里淘货。买到了漂亮衣服，要立即穿上身。有时候，田歌也会心血来潮买一两件。出门时却从来不穿。她觉得自己穿不出那种味道。在衣柜里挑来选去，穿上身的衣服总是比较简约的款式。她会挑那种宽宽大大的韩版衣服做家居服，在宿舍打扫或休息的时候穿。她已经很久不来这里了，主要是早已没人约她逛街了。人长大了，会开始孤单。如果你不结婚生子，不参与公婆姑嫂之间的斗智斗勇，不再是事业型的女强人，那么你的生活里会余出不少空闲时间，需要独自打发。这好像挺可怕，可她宁愿独自打发时间。想象一下与已婚的人聊天就害怕，别人聊公婆姑嫂，聊孩子，自己会感觉完全搭不上话。大学毕业对于她这种人是个可怕的分水岭，开始与其他人没有共同话题。所以总觉得自动出局比较好。走到触景生情的地方，更会觉得内心空落。看着巷子里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年轻女孩们有说有笑，多像读大学时候的她和莫尔。她忽然心中落寞，想找家甜品店安静地坐一会儿。

　　这里的甜品店都是狭长窄小的筒子间。桌椅贴着右侧墙壁，排成一队。左侧是吧台和小厨房。中间过道很窄。随便坐下来，抬起头就可以跟站在吧台里的老板闲聊。以前，莫尔喜欢在那些小店铺跟老板闲聊。当然，她只聊比较帅气的男子。其实，很多女孩儿和她一样，比较爱去的小店里一定有比较养眼的小哥哥。大学时期的莫尔在那里聊到过一个男朋友。那是个英俊的男子。浓眉，长睫毛，头发自然卷曲，眼窝深陷，个子高高的。听说是新疆人。可听他的口音已经被东北化。偶尔也有人开玩笑让他说几句新疆话听听。可他从未说过。相比其他店主，他算是内向且有深度的男子。礼貌待客。客人找他聊天，他就简单说几句。但从不主动搭讪那些来店里的女孩儿。莫尔大概就是看中他这一点与众不同，才格外喜欢聊他。当年，田歌一毕业就离开了这座城市，也与莫尔没了联系。所以，他们为何分开，田歌不得而知了。只听说莫尔嫁给了有钱人。
　　她闻着蛋糕的香味，在一家店门前停住。又一次与跟她抢CD的年轻人在此相遇。两人一同进门。
　　店里六张小桌，只有一张空着。她们只能共用一张餐桌。
　　“你好，我叫胡生。”胡生在田歌对面坐下，点了份黑椒牛柳披萨、薯格、芒果西米露。
　　田歌只点了一块儿巧克力蛋糕。
　　胡生打量着室内环境，墙壁上挂着的几块小黑板，引起了她的兴趣儿。小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着许多“等你回家”，字迹一笔一划，很工整。胡生回过头问老板：“这些都是你写的吗？小伙儿有故事啊？”
　　“是。我在这里失恋。在这里等我爱的人回家。”
　　田歌一直低着头，翻阅桌角摆放的杂志。听见男人的话，忍不住冷笑。她觉得那只不过是个喜欢调情的男人。每天都用同样的故事，打动不同的客人。并不想抬头看他一眼。不看便已知道他打扮得像网红一样。这一带开店铺的男子都这样打扮。头发也一定花好价钱烫过，并且经常在空闲的时候对着镜子，打理头发。因为每天聚集于此地的年轻女孩儿太多了，他们要时刻注意形象，保持帅气。
　　上餐的时候，胡生问：“凭什么她点一块蛋糕，你就送一杯橙汁，而我点了那么多，你却什么也不送？”
　　“她是我应该善待的人。”店主回答。
　　店主的话使田歌受到惊吓。她抬眼看他，竟然是莫尔的前男友，桑和。
　　桑和对着目瞪口呆的田歌说：“难道不是吗？你是我最爱的女人的朋友。”
　　“怎么是你？”田歌下意识回头看向门口，以及周围装饰。“重新装修了？”
　　“是的。比起当年，怎样？”桑和干干净净的脸上露出笑容。
　　“装修比那个时候好太多了。你这店开了十多年啊！我读大学的时候，你就在。够有耐心的！”她拿起橙汁，做了个对他道谢的动作。
　　他没说话，从吧台上拿了小叠爆米花送给胡生。
　　“你倒不得罪人。谢了啊。”胡生不客气地抓了两粒爆米花塞进嘴里，“嗯，焦糖味的，不错，我喜欢。”
　　桑和笑着没再说话，回到吧台后面。
　　田歌低头吃着蛋糕。胡生敲敲桌子。
　　她看向胡生，“干嘛？”
　　胡生好奇地问，“你是他等待的女人的朋友？那是怎样一个女人啊？”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田歌继续低头吃蛋糕。
　　“因为机缘巧合啊。我刚好听到这个故事。而你刚好是这个故事的见证人。”
　　“一两句说不清楚。”
　　“那你就慢慢说呗。”
　　“其实，我对他们的事，知道的不多。”
　　“那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呗。”
　　“你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
　　“好奇啊。我对什么都有兴趣。”胡生摊开手臂耸了耸肩。
　　“那你还是问他本人吧。”田歌把橙汁推给胡生。
　　“送给我喝吗？谢谢啊。”胡生大方拿过橙汁，用吸管吸了一口。隔着墨镜都能看出她在笑。“用这东西喝果汁着实不爽。”胡生说着又扔掉吸管，摘下墨镜，一口气喝下半杯橙汁儿，打了个响嗝。然后嘻嘻笑着，“等我吃饱了，再去听这位帅哥的故事。”接着，她又往嘴里塞大块儿的披萨，吃得津津有味。“嗯，好吃。你要不要吃点儿？”她问田歌。
　　“我没你那么自来熟。”田歌盯着胡生，愣是没看出这么近距离坐在自己面前的人，究竟是男是女。胡生长得很骨感，脖子上的青筋和骨胳都很明显像个男人。好像没有喉结，又好像有点儿。因为吃东西太快，动来动去，也看不太清。说话声音虽然没有男人那么粗，但也绝不像个女人。那五官、动作神态就更不像女人了，活脱一小伙子坐在田歌对面。只是皮肤过分白皙透亮，毛突突的大眼睛又太过好看，有点儿让人困惑。看来看去，田歌心想，姑且当他是个奶油小生吧。网络上挺多小哥哥都是这种类型。也许只是自己生活中不认识这样的男生，才不敢确定。
　　不一会儿，胡生点的东西就都吃光了。她揉揉自己的胃部，露出满足感。然后，从包里拿出一盒南京煊赫门。叼了一根，点燃，慢慢吐出烟圈。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看向桑和，“喂，小哥，讲讲你的故事。”
　　“我们是在这里认识的。她追我。我们很相爱。”桑和说完，目光却看向田歌，好像要让她作证。
　　“你瞅她干嘛？一定是说谎了。”胡生说。
　　“没有。我说的是真的。”桑和再次确定。
　　“真的是人家追他吗？”胡生目光皎洁地问田歌。
　　田歌点头。
　　“好吧。我信了。”说罢胡生又转头问桑和，“她为什么离开你？你出轨了？”
　　桑和沉默。
　　胡生追问：“一定是你犯错了，对不对？你这里每日来往的漂亮女孩儿太多了。你没禁住诱惑！”
　　“不是。是我养不起她。她需要追求她想要的生活。”
　　胡生面露愠色，“那还说你们相爱？如果相爱，她怎么不跟你一同努力？”
　　“也许，爱情本身就是等待。”桑和反复擦拭着吧台上的小装饰物。
　　“蠢男人，胡说八道。”胡生嘀咕了一句，又把注意力转向田歌。
　　田歌喉咙有些不舒服，从背包里掏出一颗梨来啃。她的手臂微微颤抖。
　　“你怎么了？”胡生问。
　　“没事。”田歌回答。
　　“没事，你手抖什么？你逛街还随身带着梨？”
　　“你问题也太多了吧，大哥。”田歌板着脸。
　　“哦。”胡生表情有些失望。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翻起桌边的杂志。
　　安静片刻。胡生又管不住自己的嘴。突然问田歌：“你喜欢汽车CD？”
　　田歌点头。
　　“我也喜欢。我从小就喜欢汽车CD。没有缘由。我很小的时候跟家中长辈要求买辆汽车。他们问我为什么。我说我想放汽车CD听。”胡生笑起来。她笑时，那双眼睛漂亮地闪着独特光芒。
　　“你喜欢的也许是音律。很多人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喜欢的是什么。”田歌说。
　　“也许吧。我确实不清楚。不过我真的几岁的时候就进过迪厅蹦迪。跟我姑姑去的。我第一次去，就随着迪曲跳起来。大家都夸我跳的好。我天生节奏感很棒。”
　　“那很好。你是个快乐的人。”
　　“谁说的。我其实是个忧郁的人。我还有过一段抑郁的时光呢。不想说话，不愿意出门，谁也不想见。”
　　“这还真看不出来。”田歌抬头看她。
　　“我只是不表现出来而已。”胡生弹着烟灰。
　　田歌没有说话，只是仔细看胡生的眼睛。完全看不到有故事，但又不敢确定这是个肤浅得编瞎话的人。
　　“该你说了。”胡生瞪大眼睛看着田歌。
　　“说什么？”
　　“说你为什么喜欢汽车CD啊！你是不是也喜欢迪曲，很嗨的那种。”胡生说着身体不自觉地有节奏地摇晃起来，好像在听着迪曲卡点。
　　“不是。我是喜欢汽车。但我现在没有车。买些汽车CD回家，自欺欺人，自我安慰。”田歌镇定地对着胡生说谎。
　　“很好。你很诚实。我爱听你说话。那你为什么喜欢汽车呢？”胡生继续问。
　　“你今年多大了？”田歌反问。
　　“25岁了。怎么了？”
　　“不小了。倒像个极小的孩子。”
　　“为什么？我像个极小的孩子？”胡生满脸的诧异和不服气。
　　“因为你的问题实在太多了。”田歌冷下脸。
　　这次胡生没再说话，靠在椅背上，目光游移。
　　气氛尴尬得有些不自在，田歌拎起包搭在肩上，嘴里啃着梨，快步走了出去。
　　她感觉到桑和想要拦住她说话，但是没来得及。想必桑和看见她，会想起很多关于莫尔的往事吧。

　　那天傍晚，莫尔来店里，跟桑和说分手。店门外停着一辆城市SUV，车外等着一位微胖的男子，穿高档整洁的衬衫和西裤，没有扎领带。时不时抬起手腕看时间，腕表在路边霓虹灯的照射下闪着光。
　　莫尔说，不要与我纠缠。我不是拿分手来吓唬你，也不是来让你改正什么。我只是来告知你而已。我要跟他结婚了。你也知道，我从小城市来这里立足不容易，我爸爸走得早，妈妈带大我和哥哥不容易。哥哥嫂子家一直困难。全家人日后的生活还得指望我。
　　莫尔和桑和之间就这样结束了。
　　也许，在桑和心里，并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