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村往事》林遥

17、等不来风

　　凌晨三点，茜茜醒了，她是被热醒的。路人发的塑料扇子还握在手里，扇柄已经被汗水浸的光滑。睡衣泡在汗水里，伸手往头发丝里一抓，亦是一手的汗。竹席上布满了水渍，似乎刚被一个水鬼爬上了床。

　　八月的长沙，依旧骄阳似火，以极大的热情炙烤着城中的每一个生命。野猫躲进了地下通道，人们躲进了空调房。

　　茜茜租住的单间在顶楼，没有空调，没有风扇，仅有的一扇窗户开着的，但没有光，没有风。

　　九平米的房间像一抽蒸笼，而她正是那只已经蒸熟，流出汤汁的肉包子。

　　等天亮就好了，天亮去公司上班就可以吹空调了。茜茜端着一盘蚊香，摇着扇子，坐在天台上，数着满天星斗，慢慢地睡着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打在她脸上，难熬的夜晚总算过去。蚊香不知道什么时候灭了，胳膊上，小腿上，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包。

　　茜茜总是那个最早到公司的员工，八点半上班，她八点就已经捧着教材在办公室阅读了。

　　大家都以为她很喜欢教师这份工作，其实不是，她一点喜不喜欢这个地方，她总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

　　她不喜欢笑，不喜欢说感恩，不喜欢做一些琐碎的事情，不喜欢上重复的课程，不喜欢别人对她的言行提供建议，她是沈从文笔下的那个粗野原人，不是列女传里面的文雅闺秀。

　　她不习惯，也不喜欢，但是她无路可去。

　　她是逃到长沙的。

　　五月份，茜茜从广州辞职，回到老家照顾奶奶。奶奶七十多了，身体一直不好，患有严重的关节炎与偏头痛。

　　茜茜三岁的时候，父母离婚。之后，父亲去了城里务工，她跟着奶奶在乡下生活。

　　后来，父亲在城里娶妻生子，爸爸已经成了别人的爸爸，茜茜只剩下了奶奶。

　　一天的工作，在小孩的吵闹声中，很快度过了。她不想回到那个逼仄炎热的住处 ，一个人在公园乱走。

　　她想奶奶了，但她又不敢回去。

　　茜茜入学较晚，大学毕业已经二十四岁了。对于北上广深的人们来说，二十四岁正青春，可在茜茜的老家，二十四岁已是老姑娘了。

　　在家照顾奶奶的那两个月，奶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希望茜茜能早点结婚，能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看到茜茜出嫁。

　　为了完成奶奶的心愿，茜茜顺从地接受了姑姑安排的相亲。

　　“聘金五万，你嫁过来不吃亏。”

　　“大学生又怎么了，最后不还是要嫁给我们这些小学生。”

　　“我希望你跟我结婚后，可以做妞妞的好妈妈。”

　　“……”

　　流水似的相亲，茜茜感觉自己像案板上的肉，被男方论斤，论色地讨价还价着。

　　茜茜如鲠在喉地吃了一顿又一顿的相亲饭，姑姑似乎对每个相亲对象都满意，与男方的妈妈们相聊甚欢。

　　回到家里，姑姑跟奶奶讲诉着这些天相亲的对象，讨论着谁答应给多少的彩礼。

　　茜茜心里很不舒服：“你们到底是想嫁孙女，还是卖孙女？”

　　一气之下，茜茜买了车票来长沙。

　　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小小的培训机构，一间办公室坐了六个老师，她是以老师助理的身份入职，办公室里没有她的座位。

　　端茶倒水，点外卖，打印各类讲义成了她八个小时工作的全部内容。

　　工作不到四十天，她辞职了。然后来了现在这家公司。

　　刚开始，茜茜是满怀欣喜的，她说这里环境优雅，有山有水，可以闻到泥土的香味。她喜欢这里，她感激老板给予的工作机会。

　　可是慢慢地，她感觉自己不适合这里，她好像不喜欢大家，大家好像也都不喜欢她。

　　下里巴人与阳春白雪，两者之间有着天然的排斥点。

　　在一次进办公室没敲门，被领导训斥为人师者要注意素养，茜茜有缺家庭教养时，情绪爆发了。

　　在茜茜的心里，奶奶的位置比天高。从未进过学校的奶奶，也许没有教过她什么道理知识，但给予了她最重要的生命。

　　大家可以责怪自己粗鄙粗野，却不能说奶奶半句不是。

　　那一刻，她觉得风停了，空气静止了，她被夹在天地间，失去了呼吸。

　　凌晨一点，茜茜在朋友圈里，以“我受够了”为开头，指名道姓地喊出了自己对领导的不满，对同事的不满。

　　第二天，她办理了离职，她把微信头像换成了无脸人，她删了公司所有人的微信，她固执地，单方面地删掉了这段经历。

　　没有人知道她离开公司后，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