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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来日还将春抛李,凭栏添思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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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之主,在于宣威。仁达明惠,解疾并苦
这庆绥的储君倒也算不得是个良善之人。太子幼年受册,白谊围场却坠马废腿,跛簸前行,一代少君,竟沦为他人笑谈之物。太子无错,究极可怜。咸徽帝不忍,仍许其位东宫,居其主。
大重明宫东南角安着东宫,而东宫这一方清莱池潋滟银光,纹晴重叠,池水恰似玉壶凝露,中底荷芳不谢,上修高台,朝可观月晚可追星。
“他回来了?”那清莱池高台上的男子身着杏黄色金丝镶边穿玉珠的蟒袍衫,腰间围着镶嵌赤色宝石,漆黑如墨的发丝高高束在华冠中,半撑头躺着懒散的说道。接着细长白皙的手接着从黑檀木的碟碗中抓起了些许鱼食扬进池中,目不转睛的看着交叠相织的锦鲤鼓鳍而游,环游团簇,惬意自得。
这便是东宫的太子,姜第峥。
身旁的内侍端着碎步,恭敬垂下腰小心翼翼从男子手上接过碟碗,用细腻的声音回:“是,如今儿正在检雪小苑养着呢。”一举一动显得亲腻且自然。可到底透着奴的底性。
姜第峥闻言内心一颤,心中万般复杂难言,他终究,还是回来了!
三年时光荏苒,既如弹指,又仿若百载春秋。细细数来,东宫的荷花竟也开了三次,他也算多活了三年。有时他处理政务的时候总会想到那人,每每想起他的模样便觉得好笑,有时又会怒的发狂。有时想他安然无恙的回来,偶然又会兴起发问阿若“这塞外的风沙可肆虐?他可有多带了几件衣衫?塞外的食物可会合胃口?是瘦了还是胖了?”。有时又会嘴里咒骂他埋骨黄沙,草革裹尸。心里不知是何种滋味。
若他回来了,他又该怎么面对他呢,想起这些他竟哑然失笑:“倒也算是命大。”
卫晅易原本为木池卫氏一脉,其母名唤沈筠,乃孝闵公沈嵩黎阿姊。自逢卫氏蒙难,卫晅易少时便依附于舅舅沈嵩黎,长居孝闵公府检雪小苑。因慧端敏知,在庆绥享有盛誉,故咸徽帝令其居太子侧,为伴读。
而大皇子姜第峥因为母族低贱,并未上宗谱,也不得恩宠。巧的就是皇室血脉凋零,以右相孟执徐为首的大臣纷纷以立长为名举大皇子为太子。咸徽帝受朝政压力便不得已而为之。
是年,姜第峥立位东宫。
那一年姜第峥记得这昌平殿外的李花开的极盛,大团似锦,琼英繁蕊露出娇白,绿枝端浅缀着白玉,春色半流离在这殿外的燕园,伴随着燕雀扑闪,花蝶追舞,他偷的半日闲,却看的入迷。掌事的姑姑悄悄的同他说,他将会离开这,会拥有属于他自己鎏金玉瓦、飞檐翘角的宫殿楼阁,也会有一个伴读的书童,是沈府的小卫公子。
他那时不过十岁的年纪,懵懵懂懂,怯懦的提着那身华丽沉重的蟒袍,内心慌忙错乱。可他知道自己面临的将会是什么,在这长达十年的生活里他从来不像个皇子,倒像是个冷落低贱的奴才,受人欺凌。不过,也许从此刻起,他想也许一切终究会改变。
而姜第峥第一次见到卫晅易的时,是在昌平殿的燕园。他看着这个同他几近一般年岁的少年就这样沉默无声的立在李树下,一身雪白的衣衫,素月雅致,却淡淡的咳嗽喘息,显得格外羸弱,仿佛春风可吹散的骨架。
姜第峥低贱,低贱的数年内都只能居住在昌平殿的一角,宫人都笑话他,可他到底是皇子,骨子里生来的傲气,从未屈服。他知道自己算是什么东西,向来看得清。每次见着卫晅易他都觉得可气,说来也好笑,他看着卫晅易那样淡逸的雅态,他就羡慕的发狂。卫晅易越是高高在上,他就觉得自己越是可悲,哪怕作为一个位居东宫的太子,他在别人的眼里也只不过是一个工具,他并非不知道,只是他可以装作不晓得。
本是浮萍失颜色,但贪红尘半笔欢。
他踱步向前而语:“哦?竟不知风雅至清的卫公子也稀罕这般俗物。”语气有些置否也有些不怀好意。
“偏叫只能你喜欢,我便喜欢不得了吗?好没这个道理。”卫晅易笑着说道。姜第峥却不不觉着无理,反而有些好笑,觉得他越发可爱的紧,格外真诚。
当年一见,便叫他丢了心魂。
往后多少次阑夜梦回,他总会薄汗湿襟,勾栏转角,那人的身影依然留存心间。
那个时候阿若记得太子殿下的眼里都是有光的,那么熠熠发亮,仿佛藏匿着万千星子,他说:“阿若啊,本宫早就知道卫晅易是父皇派来监视本宫的,可那日他看本宫的眼神那样清澈,比起这些,本宫更愿相信他,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
阿若想,倘若这样也好。
可那日,太子堕马废腿,顿时成为众矢之的。卫晅易却自请缨西陵,太子殿下闻言不顾阿若劝阻,拖着残缺的身体,在雪地里一步一步艰难走了大半个大重明宫,狼狈不堪。
阿若只记得,那时太子殿下同他说卫公子是他的命,没有一个人会丢掉他的命的。他卑微地求卫晅易,恳求他留下来。卫晅易却只附了一句:愿与君绝。
前尘往事,竟已遥遥。该忘得,姜第峥却从来都记得清楚明白,倘若往日皆如镜中花月,倒也叫人欢喜。想起这些他讥笑的说着:阿若啊,今早父皇叫我过去,你猜猜,他都同本宫说了些什么?”
“阿若不知,也不敢揣度圣意。”内侍俯首相语。又接着轻轻的搀着姜第峥的手陪其徐步前行。
有些东西是太子殿下的逆鳞,阿若不敢说也不能说。若叫那些未曾痊愈的伤口上狠狠剐一刀,便是疼极!
姜第峥却眉眼低垂,斜歪着头,一动不动的盯着阿若看。突然又大声笑起来,听着却格外悲凄诡异,带着几分自嘲,下一刻却忽的变了脸色,他一把抢过阿若手中装鱼食的小碟,狠狠的向阿若的头上砸去,无力的嘶吼道:“废物,都是废物。阿若,阿若你说啊,本宫该待如何啊?父皇是不是早就起了废太子的心,他打小就不喜欢我,无论我如何百般奉迎讨好,偏是不如他的意。瘸腿太子,庆绥之耻,笑话,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伴随着瓷片落地碎裂的声音,几条殷红的血痕从阿若的额角缓缓流下,他感觉额角一片黏腻,却没有伸手去试探。阿若觉得这样的疼痛似乎远不及太子殿下的苦痛一丝一毫。他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太子,人人都道太子殿下性情乖戾,喜怒无常。可在他的心里,他的太子殿下永远是那个曾经恣意的少年郎,那只当年皑皑白雪里相持的手,早已镌刻心中。若太子殿下需要,他可以奉献一切,哪怕自己鲜活的生命。而这一切,他向来觉得值得。
阿若缓缓抬头而望向姜第峥的眼睛,两两对视,太子殿下的眼里是那样绝望孤弱,却自卑无助。若是可以,那些悲痛与不耻,他宁愿替他承受。
“太子殿下,可有伤着手?奴瞧瞧。”纵使这一份喜爱卑贱如狗,亦然珍重于他。
阿若心里想:太子殿下,你还有阿若,阿若会一直陪着你。同太子殿下而言,阿若不过一个区区内侍,可太子殿下永远是阿若放在心尖尖的人。
姜第峥不是没有心,只是这颗心自打卫晅易走后便已经冷的怎么也捂不热了:“阿若啊,你伴我几年了? ”
“奴自小跟着太子殿下,如今正是第十四个年头。”阿若年纪不大,便是如今也是身形娇小,长相清俊白嫩。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的娇瘦。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稳重。
“一眨眼,那么多年都过去了。”姜第峥感叹道。当真是逝者如斯。
“是的,太子殿下。”阿若答道。
姜第峥似乎恢复了之前的神情, 但眼神却阴鸷,仿佛想起了什么:“对啊,阿若,我残废了,你说,卫晅易这次能从轮椅上爬起来吗?恩?”他止步,疑惑的问。
“若殿下不想,阿若会帮助殿下。”阿若毫不掩饰。
姜第峥听着却觉得有些让人发笑:“阿若啊,本宫怎么瞧着这清莱池的鲤鱼不大精神,死气沉沉的。”
“奴明白。”阿若答道。
“恩,换些鱼饵吧,这些我瞧着属实无用。”姜第峥用袖子轻轻的擦拭着阿若额角的血迹说:“瞧着吧,瞧着这位福泽之人到底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这华都盯着他的眼睛哪双不是蠢蠢欲动。”
“走了。阿若,不用装了。”姜第峥长舒一口气,双目无神,表情冷的可怕。
“是。”
如此,数年如一日,姜第峥做的都很好,无一例外。孟执徐权侵朝野,却力荐自己,不过是为了立个傀儡太子而抗衡皇后高氏一派,到底是腌臜。整个东宫,又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他甚至懒得去想,他时常掰着指头算着自己还能活几年。只要他们想要的样子,他都可以装的很像,长此以往,就连自己都忘了本来该是什么样子。
姜第峥只记得那个人同他说:太子殿下,在晅易这或许可以做自己,晅易看得见,眼不瞎。”那个时候姜第峥真想杀了他,可想来又舍不得,在他这,当真可以做自己吗?他想要试试。
“本帝从未想过立峥儿为太子,可稚子多早夭,偏又只得他一个安然无恙,那么便顺水推舟。”那年姜第峥站在安华殿的门口,将咸徽帝同高皇后的话,字字句句听得清楚,可内心却毫无波澜,仿若一潭死水。他想他该是难过和失落的,很疑惑,可这却似乎于他无关痛痒。满脑子都是:卫晅易,那你呢,你又在图什么呢?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无论他图什么,他都愿给他。
“阿峥,我在,晅易永远都在。”
想到这,他嗤鼻一笑:卫晅易,往日你说的那些怎么就做不得数呢?怎么就,做不得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