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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多病生忧娇,斓华百年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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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庆绥的大成佑皇帝终究是熬不到新岁的春日了。
数日前,坊间少年阿览于华都流水诗会上书文,却卒然声名鹊起。
阿览天资平庸,佑帝闻言,甚为惊叹,即遣宦官周世细究探访,终得玄秘。
其自言十岁无意窥见天机,梦中得游仙灵境地,附匾曰名太初府,逢白发鹤颜一老翁,述数语斓华,阿览惊言。既醒,唤小僮,备纸砚,即书文,名为《斓华府名录》。
斓华既现,天定初一。
谓《斓华府名录》者,记以庆绥熙芫盛世年间所兴之国策军政,商行文记,此间竟为后世所相争取。无人知其真假,只据口口相传,世家英才百年间皆现此书。不过大郢天下三国蛮触相争,庆绥代行清政,时至哀宗,却兵败垂亡,山河不固,亡国之音渐起。西陵、北稷则遥相观望,虎视眈眈。故佑帝秘寻,妄改国运。
庆绥华都,是日,冬至。
华都算是迎来了覆灭前的最后一丝宁音。也如同一个风烛残年,日薄西山的老人徐徐向消亡而去。可华都的天子---大成佑皇帝,仍心不死,垂死挣扎着,企图让这谭死水再起一番回生的潮动。
黑丝绒般的夜空压印而沉重,纷纷扬扬地旋落下片片柳絮般的洁白雪珠,街道巷尾,闹花深处,如今却冷落无人。昔日的店肆林立,旌扬飞檐,只留却凉意如水的月光静静泻与满城的空墙。
娄深拢紧了身上单薄的衣衫,身体筛糠似的瑟瑟发抖,不禁打了个寒战。他伸出手接住了一片轻盈飘落的雪花,容它在舒展的手掌上渐渐融化。似乎很久没有享受如此平静而又死寂的景色了,但肩负着的沉重使命,让他必须马不停蹄的向这华都的大重明宫赶去,丝毫不敢有一丝懈怠。
他从塞北的沙原赶来,连着他那匹枣红色的小马,三日三夜,风尘拂眼,凛冽寒风,鼓袖剐脸,未曾歇息。连路的荆棘将他的衣衫刮出道道深浅不一的划痕,而那深埋在衣衫下面的已是一片鲜血淋漓,新旧伤疤交叠,令人瞠目。娄深却顾不上那么多,他用冻得红肿皲裂的手细细摩挲着怀里那个香木细镂的银杏花鸟繁盛锦盒,再三确认后无误后才舒展了眉目,夹紧马腿,疾驰而去。
数日前,华都,昭明殿。
殿内开阔敞亮,却万籁俱寂。
少年天子阖眼半倚在蟠龙衔珠的金椅上。他似乎做了一个令人如意的梦,眉眼渐弯,嘴角勾笑。这个庆绥的帝王少年临政,却尝尽了世间百态心酸。
这一切周世都看在眼里。从幼时的相知相伴,他托着那宛如一截朽木般的身躯陪着这个君王走过大重明宫的每一处:赏过檐牙高啄、廊腰缦回的宫殿楼阁,也看过蜿蜒蛇行,深不见底的矮窄巷道。直至满脸布尽沟壑,身躯佝偻,两鬓霜白,双眼浑浊而又昏黄。他是天子最信任的奴,这个王朝衰极的见证者。所谓通晓人心,免不了感同身受。
少年天子缓缓抬起眼睑,他这一双眼睛生的却极其好看,哀宗曾说其宛若清莱池的明泉一般洁净无尘,又同九天星子一样深邃明亮。只是可惜,这样俊靓的眼睛终是见极污秽不堪。他揉了揉眼角的穴位,向周世轻轻招了招手,同他说了一句:“阿晚,过来。”依旧是笑着的,笑的那样好看,让人如沐春风。
入宫的日子久了,周世似乎连自己都快忘却了‘阿晚’这个名字。
哀宗在世时,只不过因他年岁较其余宦官甚小,便赐了一个‘晚’字。周世是喜欢的,他敬仰哀宗的一世盛名,也悲叹他终是揽不住王朝将倾的大厦,而这未竟的使命随着先帝崩殂也落在了这少年天子身上,便是庆绥的大成佑皇帝。那些脑海深处的浪花不断翻滚,而随之珍藏已久的记忆盈盈透亮。他既惊叹又欣喜,这个庙堂之高的君王始终记得那么一个被岁月遗落的名字,将他仔细地放在心里。
周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捋平衣衫的皱角,迈着沉重的步履徐徐向天子走去。少年天子此时却急忙起身而立,疾步向前,一把搀住了周世瘦削萎缩的身躯,说道:“阿晚啊,你说孤这算是对了还是错了?”眼里透着无助与失落。
周世干瘪的手转而握上天子搀着的手。他气息薄弱,断断续续的用饱经风霜声音说道:“对错自在人心,只是关于您,无论对错,阿晚从来不在乎。”是啊,他从来不在乎这些,那些所谓的污垢他也可以视而不见,并非心性凉薄,而是他由衷的心疼那个孤弱的少年。
一代君王空执恨,半点难挽江山势。
少年天子继而苦笑道:“孤从来不信天。若是这天道如此,那孤倒想要逆一逆。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纵使这天下都嘲笑孤,又有何妨?”那一天他站在这重明宫西北角最高的湿婆亭上,一站就是一天。周世问他为什么,他不过只说了一句:“此间所有色,皆付过来客。”这后世史家刀笔于他不过无关痛痒,一心所系不过昌盛庆绥国运,而今所有希望便在那策马而来得男子身上。
是夜,大重明宫璇婪门前。
周世望着这华都鳞次栉比的屋檐皆覆上一片雪白,不禁喟叹:这万家灯火深处,是否依旧能绵远不灭。这银装素裹的都城又是否在为庆绥的亡国而披上的一身华美的丧袍。而所有一切,唯有等待那个有望可以改变死局的公子而来,才能将这一池死水重新翻澜。
这是一个王朝宿命的局,少年天子是执局者,而娄深是这盘棋最惊险的一步。若是一着不慎,便满盘皆输,一败涂地。周世知道,他比谁都懂得这个道理。
娄深疲惫的身躯仅靠着一丝神识力强支撑,他穿过都城街道里巷,而当望着那大重明宫璇婪门悬高而置的门匾的那一刻,他终于卸下了身上所有的防备,那匹枣红色的小马却也在这一刻精疲力尽而轰然倒下。他心里暗想,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娄大人,还请随老奴这边请。”周世领着娄深穿过重重宫门与百折千回的廊道,转过角门,越过清莱池,踏过青石路板,终于在一处偏僻的破落残败的宫殿前止了步,借着那精致绘彩雕花的宫灯投射出来的明亮灯光,四周之景,皆浮于娄深眼前。白骨露于深,荒草覆满径,枯藤缠木长,墙垣败颓,乌鸟凄啼。此间景象,令他不寒而栗。那破旧殿门前的两盏玲珑别致的宫灯在这个夜晚却成了唯一温暖慰藉的物什。
“娄大人,往前的路,老奴就不能陪大人同行了,陛下就在那扇门后面等着娄大人。还请大人移步前行。”周世把手中的宫灯交给娄深,并用那只剩一层老皮的手,指着少年天子的方向说道。
娄深接过宫灯,随即又握紧了手中那精巧细致的锦盒,缓缓的向前走去,慢慢推开了那扇老旧腐朽的木门,只听得吱呀作响。而那屋内幽静漆黑,只见昏黄微弱的烛光摇曳挥舞着映射在少年天子的瘦削白皙的脸庞上,他渐渐转过身来,说道: “娄大人,别来无恙啊。”声音低沉浑厚却又清冷如玉,带着一层疏离。娄深想,或许这该是帝王的威仪。
“王上言重了,微臣不敢当。”他不知该怎么面对这样一个帝王,他清雅绝世却又冷漠疏离,狠辣果决却又仁济天下。十余岁的年纪,却已是深藏许多。他看不透也不敢看透。
少年天子闻言又笑道:“孤这几日总觉得心神不定。究其根本不过先前周世请的一个方士,竟扬言说庆绥要亡了,孤瞧着实在是一派胡言乱语,便让禁卫军给偷偷凌迟了,足足剐了三千刀呢,喏,白骨还吊在大重明宫璇婪门城墙上。娄大人,可有瞧见啊?”
娄深汗然而跪,答道:“未曾。”他摸不清这少年天子的心意,也不敢妄加揣测。
天子叹了一口气,像是很遗憾的说道:“约莫是天黑了的缘故,娄大人不能亲眼目睹。嗯?实在是可惜。可你说,过了此夜,庆绥还能见到明日的苍穹吗?”未等娄深回话,便又接着说:“许是见不得了的。可那又如何?孤会为庆绥亲手建出一片明朝的羲和的。”
那所有的不甘终究成了囚困帝王的枷锁,娄深内心惶恐可那些良知让他不得不向这个帝王求证:“王上,微臣还有一言。”
帝王皱了皱眉,满是‘疑惑’的说道:“哦?娄大人请讲。”
娄深的双唇竟像是针缝上了一般,迟迟不敢启齿,他在赌,赌这个天子的柔心是否尚存,“阿览呢?”过了好久,他才说道。
“那个坊间少年?死了,周世处理的。”天子一脸无辜的望着娄深,仍随手把玩着腰间的白玉扣,漫不经心的说着。
是了,该是如此的,阿览必须死,那不为人知的秘密才能永远埋藏。娄深早该知道的。可他还是对还是对那样一个少年心怀怜悯,或者,他仍是觉得这当今的天子仍是一个稚子。他看的清,可是却不愿意看清。不过是雾里看花罢了,真假虚实又有何关系呢?
少年天子似乎已有不满,眼睛紧紧盯着娄深手里的锦盒,怏怏不乐说道:“开始吧,娄卿。”声音充满了慵懒。
当年阿览于华都诗会所书之《斓华府名录》流传于市井,纵然帝王有心封锁,却禁不了百姓口舌相授,而阿览一朝惨死又埋藏着怎样的秘密?娄深心中不免疑惑,可那些秘密是他不该问也不敢问的。
娄深缓缓打开手中那个香木细镂的银杏花鸟繁盛锦盒,顷刻间,漫天流彩四溢,万道光芒乍现,绘织出这大郢山河盛景,少年天子的神识渐渐被抽离,双眼开始闪烁失去光芒,娄深见状急忙喊道:“陛下,这玄云琉光意盒一经开启,便再不可回头。”少年天子却置若罔闻,执意命令娄深不可停下。
天子的身躯少顷便颓然倒下,他似乎做了一场旷日经久的梦境,追溯着庆绥往日的过往。而那些被时光掩藏的秘密终究会一一浮现。